在我和杜见襄围绕着白沙滩来回跑完三圈后,我体力开始透支,他也好不了多少。最后我两双双瘫倒在沙滩上,隔着适当的距离。没多久,他从忽明忽灭的灯光投影里坐起来,眺望根本无法看清的边际,像一座终年巍然不动的灯塔,久久失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看看表,回头问我:“两个选择,回酒店,或者坐去船去对面的岛屿。大约还能呆一个半小时,搭最后一班回来。”

早就听说望城有座岛屿,堪称世外桃源,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侧头去比出一个二,杜见襄一语双关:“我就知道是二。”

初春,整座岛屿姹紫嫣红。参差的小道斜坡间,包围着许多小幢的欧式建筑,特别吸人眼球。岛上有许多卖工艺品的小店,我和杜见襄坐船到的时候,大多小店还开着,往来人群却比白天少了许多。我打小喜欢这些小玩意,杜见襄似乎也是,并没有排斥地被我拉进店去。

逛了大半个小时,我在拐角处的一家古怪玩意收集店里,发现了一造型可爱又实用的东西,钥匙寻找器。将钥匙的一部分挂在寻找器上,当你找不到钥匙的时候,只要吹响寻找器的口哨,钥匙就会发出警报。

听老板为我解释完使用原理,我下意识回头,将那个菠菜造型的寻找器举到杜见襄眼前,一嘴施舍的语气。

“喏,为报答领游之意,我就勉强送个东西还礼吧。”

原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倒不客气,趁我不注意时单手夺过,拿在手里掂量了好几下问我:“余笙,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被喜欢吗?”

我愣:“为什么?!”

“因为太斤斤计较的女人不适合谈恋爱,只适合买菜。”

等我反应过来,杜见襄已经再度不见。

刚到望城的第一天,我便将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尽,可我还是没能成功将杜见襄抓住。

他逃出小店以后沿着海岸线跑,路过那座人物雕像,最终刷地跑进了植物园。我原本是要趁势追进去,忽然想起点儿什么,瞬间停住脚步。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怕黑。

海边的灯光虽然是橘黄,但充足,可森林植物园里,抬头望去,一片黯淡,大概晚上也没有游客愿意到那地方去,所以景点中心并没有开灯,唯有路口一盏照明。我找了一块石凳坐着,翘着二郎腿,等杜见襄出来自投罗网,可是十分钟过去,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再沉住气等了十分钟,忽然有股不好到预感萦绕着我。

“杜见襄?”

我站起来,走到路口,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半晌,终于得到回应。

“你进来。”

惯有的命令口吻。

我仅有的那么一点儿担心被他拍得烟消云散,当即不爽地重新坐回石凳上,好整以暇地与他展开对话。

“我干嘛要进来,你出来。”

“你、你先进来。”

他的回答慢半拍,不象平日里嘴皮子特溜的那个人,可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修理他的机会,所以还是不打算妥协:“给你三分钟,你不出来,我就走了啊,还有半小时开船了呢,倒计时开始,180秒,179秒…”

数到二十秒,里面还是没有声响,第十九秒的时候我停住,忍不住再次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杜见襄?”

没回答。

“装死是吧。”

还是没有回答。

思忖了各种可能性,觉得他捉弄我的机率更大,我原想转身离开,可脚下仿佛有股力量拉扯着,让我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等好不容易能迈出的时候,方向却是朝着进入植物园。

我说过,我的视力一向很好,小时候,乔北方在昏暗的篮球场灯光下帮我补习功课,他需要戴眼镜,我却看得比白日还清晰。可虽然视力好,大晚上进入这黑不溜秋的地方,我还是有些忐忑。一路摸着小径往上,也不知道离入口有多远了,一心只想快点儿将杜见襄找到,好离开这个鬼地方,所以每遇见一个岔口,我总要停下来,叫一声名字,以此确定是转弯还是继续往前。

越深入越安静,我的听觉就越灵敏,那风吹过的悉悉索索声,让我不自觉汗毛倒立。我屏息静气,双手捏着裙子来给自己力量继续往前,眼睛睁一会儿闭一会儿,似乎怕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在这样的状态下再次摸索了几分钟,我的心理防线即将崩溃,再次抖着嗓子叫了一声:“杜见襄?”

话音刚落,只感觉耳边的风声猛地更加强烈,似重物于草丛间,有目的性地朝我扑面而来。

“啊!”

被一种冲力撞到,我不可抑制地叫出声。片刻,这些尖叫被悉数埋进一个人的怀抱。

“余笙。”

听见熟悉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担忧落地,心底只余暴躁,用力地给了眼前人一脚。杜见襄却以为我害怕,不吭一声地将我抱过去,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不是一直坚信自己是人生主角吗?主角是不会轻易死的。”

虽然不明白杜见襄拥抱我的初衷,是出于他自己对黑暗恐惧还是其他,但诡异的是,鼻息间那完全陌生的味道,并没有惹起我的反感。

记忆中第一个拥抱,是十二岁那年,乔北方给予的。那个凄风冷雨的夜晚,看我流血的他,为我流了我从不敢奢望的眼泪。他的胳膊很瘦小,可他用的力度很大。但我从没想过,第二个拥抱,会是杜见襄。此时他明明自己的嗓子都隐隐在发抖,却那么笃定地告诉我,我是主角,不是谁的配菜。我忽然有点儿难过,难过到忘记了推开他。

“可我清楚,我并不是啊。”

“那也要好好地当配角。好好地,做自己。”

没错,杜见襄像个耐心的猎人,旁观着我的一举一动,他早已洞悉天机。他看出我刻意迎合乔北方的脚步,看出我喜欢他的辛苦,看出我好像永远得不到回报的付出,看出我刻意的低眉顺眼,乏善可陈,完全不像在他面前的离经叛道。可是,我曾真以为这样的改变是好的,原来并不是啊。

面前人的一字一句,将我心里的委屈统统勾引,汇聚成比飓风还汹涌的海啸,令我几乎潸然泪下。对,是几乎,因为他又加上了一句:“反正其他的你也做不好,对吧?”

我眼一闭:“杜!见!襄!”

从植物园出来的过程中,我忙着对杜见襄进行人格与道德的批判,导致没能注意到旁边的枝桠,胳膊上被划伤一道。伤口不深,但到了沙滩处,有了光源,才发现是长长的一道,特别惹眼。灯光下的杜见襄再次利落起来,他想也未想地弯腰一掬,捧了半手的海水洒上我被划伤的地方,下一秒,泛红痕的地方痛感忽然加剧,我猛地抽回手。

“有你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他斜睨我一眼,强硬地将我的胳膊拉过去:“海水浓度大于细菌液浓度,细菌体内的水会脱离蛋白质,当蛋白质凝固,细菌就会被杀死。”

“说人话。”

“消毒。”

“靠。”

杜见襄耳朵灵敏,脑子反应也快,当即接了一个字:“谱。”

我忽然有种自己多年来为之得意的语言天分被打败的感觉,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搭乘最后一班船回酒店,我一路上都大惊小怪地掰着胳膊装娇气,只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明示暗示杜见襄对我好点儿,或者用什么钱啊,支票啊的方式来侮辱我,他却恍若未闻。到了酒店门口我还在怨愤,杜见襄忍不住了,回过头来两手夹着我的脸,用力地捏圆搓扁:“跟个小老太婆似的,真的想过要嫁出去吗?!”

结果我两都没发现门口的许初颜,对方正像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蹭地从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起身,气势汹汹奔了过来。

“余笙?!”

我应声回头,迎接我的,是比声音还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骗子!”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愿再记得,好像杜见襄在第一时间挡在了我身前,而随后赶来的乔北方也将想继续行凶的许初颜抱住,那从来都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挂着深深的忧虑和心疼。我不知道他的忧虑是为哪般,但我知道他的心疼不是为我,因为他声声唤着初颜,而这个被唤的姑娘,在给完我一个耳光后,怒急攻心地晕倒了过去。

当晚,酒店里也是一阵的兵荒马乱,伺候的伺候,叫医生的叫医生。明明是我被掴了一巴掌,最后却像个罪大恶极的臣民,灰溜溜地被杜见襄领回房间。

十一点过的望城已经沉寂,余下海边的路灯在持续着余光,整个房间空荡荡,没有一丝气息。我抱着枕头发呆,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回到房间我才想起手机被杜见襄扣着,找他要回发现丫直接给关了机。开机后许初颜的电话与短信如轰炸机般袭来,她一定以为我故意摆脱她,这无疑实在挑战这位从来没收过挫折的大小姐的神经。

其实好多时候,我都很羡慕她。不仅因为她能顺理成章地呆在乔北方身边十二年,还因为她身上那股义无反顾的勇气。那股为了心尖人,即便背对天下也不怕的劲儿。可天意弄人,最想得到的得不到,在身边的,不想要。

放空之际,中间连接套房的门忽然被敲响,我爬下床去打开,夜色里,杜见襄妖言惑众的轮廓暴露在余光下。他一只手夹着两红酒杯,一只手托起红酒瓶,上下扫了我一眼道:“还没换衣服,是准备十二点的时候听从王子召唤?”

我原本已经转身再次走向床前,听见奚落,忍无可忍地倒回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反手抓住杜见襄的衣领,单脚趁机铐上他的小腿,看他整个人轻松愉快地倒地。海边潮湿,地板上都铺了厚厚的地毯,他跌下去应该没多疼,但他在倒地时的第一件事情,是稳稳护住手里的红酒,朝我嚷嚷:“知道它的价钱可以买十个你吗?!”

他将我比作商品这件事,令我压在他胸口的膝盖更加用力,怒从中来:“你倒是买给我看啊!”

“先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