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咧嘴一笑,领着她徐徐来到柜台前,待她拿出信函就开始封漆盖戳,然后放进一个带锁的红木盒子里,动作干脆又利索,一会儿就弄好了,最后才拿出小册子记录清楚,并请她签了个字。

手续这就算是完成了,端木筝放下毛笔,默默望向他后面那排塞满信函的柜子,欲言又止,他立刻会意,却没有像刚才那样直言。

“最近西北局势紧张,王爷及诸位将军恐怕是分。身乏术,已经多日不曾写信回来,其他几位夫人都来问了好几次了呢,皆是空手而归。夫人您也别着急,一旦有信我立刻给您送去,我们这儿污七八糟的,您还是尽量少来的好。”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又故意把其他夫人也捎带上,就是为了让端木筝没那么难堪,可谁不知道宁王出征两月连一封家书都没回过?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端木筝已经刀枪不入,可越是如此,这样体贴的善意就显得越发可贵。

“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你了。”

她微微致礼,士兵连忙摆手:“夫人当真折煞我了!”

端木筝对他笑了笑,未再多言,带着紫鸢施施离去。

返回王府的路上,她无意识地抚摸着颈间那块双鱼玉坠,冰凉的触感在指尖化开,顺着血液回流,灌得心房一片湿冷。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个月。

说是已经习惯,可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她不光惦记着他,更担心他,前线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若是安全还好,就怕他受了什么伤又要硬扛,之前攻打逐浪城就是这样,现在身边没人劝着压着只怕他更加随心所欲,要出了什么事她该如何是好?

端木筝越想越觉得不安,甚至动了奔赴前线的念头,偏在此时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脸色刷白,猛地喷出一口血箭,染透了翠帷。

“夫人!”

紫鸢被这情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伸手去扶她,她顺着力道软软地倒了过来,双眸紧闭,任紫鸢如何叫都不回应,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半个时辰之后。

岳凌兮和陆明蕊一收到消息就赶来了,衣服都没换,穿着官服就冲进了宁王府,疾行至疏桐院前,发现紫鸢正在卧房门口来回踱步,急得火上眉梢,两人见状心头微微一沉,二话不说就直接迎了上去。

“情况如何?”

陆明蕊开口便是询问病情,紫鸢也顾不得行礼了,匆匆答道:“夫人方才在马车上吐了血就昏过去了,一直到现在都没醒,陆太医,奴婢求您了,一定要救救我家夫人!”

她火急火燎的,也没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陆明蕊不禁皱了皱眉,大步流星地踏入了房内,随手一掀纱帐,坐在床边开始给端木筝把脉。岳凌兮紧随其后,一眼就瞧见床头凳上的外衣,大片绽放的血花顿时灼痛了她的双眼。

怎么会这样?她的毒已经完全解掉了啊!

岳凌兮勉强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屏息等待着陆明蕊给出答案,岂料她按完脉又用银针刺穴试探了多次,最后竟愣在了那里。

“不可能…到底问题在哪里…”

她自言自语的话犹如一块巨石砸进了岳凌兮的心湖,掀起巨大的波澜,岳凌兮脸色微变,抓住她的手问道:“明蕊,究竟怎么回事?”

陆明蕊抬起头来,眼中晦色重重。

“她体内没有余毒,五脏六腑也完全没有问题,我找不到她吐血的原因…”

岳凌兮的心仿佛坠入了谷底,好半天才缓过来,轻声提出某种可能:“会不会是练武的时候不慎受了内伤?”

“不会,如果是那样,脉象上也会体现出来的。”陆明蕊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又扭头看向紫鸢,“夫人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夫人自从解了毒之后吃饭睡觉都很正常,也一直按照您给的方子在调养,只是气色一直不太好,就像是不吸收那些营养似的…哦对了!奴婢那天还听见夫人念叨什么内力一点都没恢复…”

听到这里,岳凌兮和陆明蕊缓缓转头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底深渊。

她们定是遗漏了什么。

岳凌兮默然深吸一口气,勉力镇静下来,道:“明蕊,你再想想办法,至少先让她苏醒过来,我去城西的药铺再走一趟,把之前预定的冰棘草取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陆明蕊沉沉颔首:“好,你速去速回,路上小心。”

言罢,岳凌兮不再耽搁,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宁王府。

两旁林影如梭,飞速划过眼帘,流胤驾车的速度已经称得上是在飞了,可岳凌兮仍然觉得度秒如年,想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端木筝她就觉得像是被人攥住了心脏,闷痛得几欲倒下,好不容易到了药铺前,她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去了,急惊风般冲进了店内。

刚巧,迎客的还是那天的小二。

“哟,姑娘今儿个怎么来了?想要点什么?小的帮您去张罗!”

岳凌兮疾声问道:“冰棘草到了吗?”

小二不急不缓地笑了笑:“您看您,来得可真是巧!一个时辰之前货才运到,眼下已经送到后面的库房去了,您看是跟小的去拿还是在这里静候?”

岳凌兮果断道:“我同你一起去。”

“那好,您随小的这边走。”

小二转身掀开了帘子,后面仍是那条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僻静而清幽,岳凌兮不作他想直接走了进去,大步迈向上次取药的房间,小二慢慢放下手臂,眼中乍现幽光,熠熠如萤。

行至门前,岳凌兮不等小二赶上来就直接推门而入,谁知里面站了个人,身形高大,负手而立,一身劲装黑如墨,散发着浓烈却熟悉的异香。岳凌兮心头咯噔一跳,终于察觉不对,欲夺门而出,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铁锁入扣的声音。

被困住了。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狭长的眼角溢出一缕暗光,邪肆而又阴鸷,令人毛骨悚然。

“好久不见了,凌兮。”

第80章 国师

岳凌兮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拓拔桀,还是在楚国的军事政治中心、距离西夷有千里之遥的王都。

简直匪夷所思到极点。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冷不防撞在突起的雕花菱格上,后腰霎时疼得钻心,面前的黑影却未曾虚化半分,反而一步又一步地朝她逼近,犹如即将从头顶罩下的暮色一般令人无法抗拒,无处躲藏。

他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幻觉。

这个认知让岳凌兮心口发凉,仿佛坠入了无边地狱——他出现在她常来的药铺,又刚好在端木筝病发的时候,绝对不会是巧合。

岳凌兮紧靠着门扉,如水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拓拔桀,充满了防备,拓拔桀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唇上短须亦随之微微一动,看似和蔼可亲,黑瞳深处那一丝阴沉却在不经意间流露,令人心底生寒。

“怎么,不认识本座了?”

岳凌兮抿唇不语。

“一年不见,你倒是生分了,不知筝儿是否也是如此?”

一提起端木筝,岳凌兮再难掩盖胸中的愤懑,盯着他不假辞色地问道:“你究竟给我姐姐下了什么毒?”

“这话问得有意思。”拓拔桀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像砂纸般磨过她的耳膜,“那个小太医不是早就诊治出来了么?都已经配出解药并替她把毒血排干净了,你还来问本座干什么?”

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岳凌兮越发肯定一件事——端木筝并没有痊愈。

她知道此刻自己孤身一人不占优势,于是勉强压下了熊熊燃烧的怒火,继续同拓拔桀周旋:“国师,你既然已经找到了我们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要怎么样才能把解药给我?”

拓拔桀转动着掌心那串赤红色的血珠,似笑非笑地说:“凌兮,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筝儿是从明月楼出逃的刺客,根本没有资格与本座讨价还价,至于你,在离开西夷之时用阵术灭了本座那么多精兵强将,这笔账本座可还没跟你算呢。”

岳凌兮眸光微凛,半晌没有说话。

拓拔桀见状,话锋突然一转:“不过你找的那个小太医倒真有几分本事,竟能在完全不知道配方的情况下拔除本座下的毒,真真不可小觑,只可惜最后还是棋差一招,她又怎么会料到,本座在喂给刺客的□□中都种了子蛊…”

竟然是蛊毒!

岳凌兮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恐惧、愤怒、痛恨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似利剑一般在身体里铮铮作响,难以平息。

她原以为拓拔桀是在冰棘草里动了手脚,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所谓蛊毒,毒只是表面上呈现出来的东西,重点还是潜藏在身体里的蛊虫,那种东西百毒不侵,只受母蛊驱使,想取出来简直难以登天!

怪不得紫鸢说端木筝的内力没有恢复,吃什么东西也都不吸收,想必是没了毒血的供养,蛊虫开始吸取别的养分了。

可笑她们还以为逃过了劫难,殊不知解毒是死不解也是死,根本无从选择。

想到端木筝之前吐血昏迷,岳凌兮倏地抬起头来看着拓拔桀,一字一句地问道:“国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光是想处置我和姐姐吧?”

“猜得不错。”拓拔桀突然攫住她的下巴,干黄枯细的手指犹如钢爪一般力道极大,深陷于雪肤之中,“本座需要一样东西,有了它,本座可以将母蛊赐给你,留筝儿一条性命。”

果然如此。

岳凌兮挣开他的手,声音仿佛在山涧里浸泡过,带着丝丝凉意:“国师想要的是西北前线的战略布防图吧?”

闻言,拓拔桀阴恻恻地笑了,高耸的颧骨和削尖的下颌在面部肌肉的抽动下显得更加突出,就像是悬崖边的嶙峋怪石,令人望而却步,那道幽冷的视线正粘在岳凌兮身上,犹如蜘蛛对猎物吐下的密网,将她层层裹住并不断收紧,直教她喘不过气来。

“凌兮,你很聪明,只怪筝儿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没将你纳入明月楼是本座的失策…”

他默认了。

岳凌兮看着拓跋桀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由得悄然攥紧了拳头。

怪不得她们逃出来这么久西夷那边都没有动静,她还以为是身处楚国的中心拓跋桀鞭长莫及,谁知并非如此,拓跋桀早就埋下了种子,只等它生根发芽再来撷取果实。

她们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整件事都是圈套,从端木筝毒发就开始启动的圈套,他看着她们深入楚国,一步一步爬上云端,待在楚国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身边,然后在两国即将开战的千钧一发之际,以端木筝的性命交换最重要的东西。

可她又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令楚国千万将士命丧疆场,令西北边陲生灵涂炭?

岳凌兮盯着拓跋桀,清湛的水眸已然凝霜结冰,将所有情绪都敛藏得干干净净,“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把图纸交给你的,姐姐亦不会同意我那么做。”

“不必急着答应本座,回去好好想想罢,本座预留了足够的时间给你考虑。”

拓跋桀森然一笑,身体亦跟着抖动了下,黑袍微微敞开,露出腰间挂着的几个形状怪异的法器,颜色似黑非黑,倒像是鲜血干透之后留下的印子。岳凌兮忍住涌到喉咙眼的酸水,极快地扫了一眼,发现其中一个半镂空的银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再抬起眼来,恰好对上拓跋桀阴冷的视线。

他是故意露给她看的,想必那个容器里装的就是母蛊。

岳凌兮微微扬起了螓首,目中一片坦然,内心却在剧颤,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伸手去夺的冲动压下去,对他沉声道:“影卫就在外面,国师不怕我召他们进来夺蛊杀人?”

“这倒是个办法。”拓跋桀点点头,仿佛颇为赞同,却状若不经意地掂了掂银球,“不过这东西可脆弱得很,万一在打斗之中被碾碎了,你恐怕连筝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所以你还是想清楚得好。”

岳凌兮紧抿着唇,眸心隐隐溅出了火花。

“多日不见,没想到温顺如水的凌兮也有脾气了。”拓跋桀伸出两指摩挲着她的脸蛋,就像是粗砺的沙子磨过贝肉一般,不消片刻就留下了红印,“都说近朱者赤,在那个小皇帝身边待久了,性子也尖锐起来了。”

提及楚襄,岳凌兮瞬间眉目一凛,同时心中竖起了重重壁垒,坚不可破。

他还想做什么?

拓跋桀仿佛察觉到她的心思,扯开嘴唇笑了,声音低嗄而森冷,犹如地府冥音:“别紧张,本座不会让你去刺杀他的,你帮本座把图纸偷出来之后,只要掩盖得好,还是可以继续跟你的小情郎卿卿我我,比翼双飞。”

“我不会帮你的。”

说完,岳凌兮转身去拽门的把手,用力拽了好几下就开了,外头挂着的精钢锁已经被人打开多时,显然拓跋桀并没有阻拦她的意思,只是幽幽地吐出一句话:“凌兮,你还会回来找本座的。”

岳凌兮充耳不闻,大步踏出了药房。

门口的流胤和书凝已经等候多时,正要进去找她她就出来了,不但两手空空,连话都没说一句就直接冲进了车厢之内,仿佛身后有恶狼在追。书凝奇怪地朝药铺那边望了一眼,小二依然满脸笑容地恭送着他们,一条白巾垂在身侧,荡起的弧度与平时分毫不差。

或许是修仪担心着夫人的病情,着急回去吧。

思及此,书凝递了个眼色给流胤,让他赶紧驱车回到宁王府,流胤会意,顿时扬鞭疾驰而去。

深夜,玄清宫。

楚襄从莲池洗净一身疲惫出来,行至榻前却见到本该熟睡的岳凌兮正盯着天顶出神,灵动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干涸的泉水,透着寸草不生的荒凉,他只轻唤一声,她便立刻扑进了他怀里。

“今儿个这么粘人?”

楚襄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唇畔溢出一缕浅笑,她像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戏谑之意,紧紧地圈着他的腰,一刻不肯松开。

“怎么了?是不是宁王府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就像一桶冷水浇在了岳凌兮身上,霎时把她从逐渐扩散的畏惧中拖拽出来,灵台一瞬间清明。她缓了缓神,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才仰起头去看他,胳膊亦攀上了他的颈间,宛如两条嫩藕般悬在半空中。

“我住在长宵殿的时候…陛下可有想念我?”

“无时无刻。”

楚襄屈膝跪坐在榻上,旋即把她娇软的身子抱进了怀里,埋首细细一嗅,只觉她今晚格外的香,忍不住轻轻地啃咬起粉颈上的嫩肉来。换作平时岳凌兮早就嘤咛出声,今天不知怎的,过了许久都平静如常。

“陛下…”她摸到他腰间,开始抽解那根玄色的束带,“陛下不在的时候我总觉得长夜漫漫甚是难挨,这是否也算是想念的一种表现?”

楚襄眸色陡然转浓,似笼尽天上繁星,闪耀迷人。

“这是想念,亦是爱。”

闻言,岳凌兮怔了怔,回过神之后继续为他宽衣解带,待他裸裎相对又转手去脱自己的,主动得简直不像她自己。

如果想念是这种滋味,她或许还能熬过去。

第81章 临别

不到一个月,端木筝已经瘦得脱了形,几乎无法下床了,陆明蕊每天都抽时间过来一趟,看完诊也不说什么,直接收拾药箱来到宽敞而僻静的院子里,岳凌兮正端坐在花岗岩石桌旁静候着她。

“如何?”

一盏清茶置于正中袅袅生烟,遮住了那张素净如初的玉颜,陆明蕊往对面一坐,又挥袖扇了扇,面前的景象才稍微清晰了些。岳凌兮挽袖执起了凤嘴壶,碧透的茶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落入了杯中,叮咚悦耳。

“行医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病,西夷的蛊虫…当真厉害至极。”

那天她回府之后又参阅了各种典籍,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不经意翻开了父亲的手札才恍然大悟,西夷在早些年就盛行养蛊之术,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收获,记载此物的书籍甚是稀少,就连父亲也没有接触过,她就像个瞎子一样在未知的领域不停地乱蹿,找不到通往出口的那扇门。

岳凌兮听了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在了手背上,半晌才开口问道:“…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试过银针刺穴、换血、药浴等等各种办法,还换了许多药材,都无法将她体内的蛊虫逼出来,甚至还有反作用…”陆明蕊叹了口气,无奈与失落似乎融入了眼前那杯荡漾的碧波之中,“再这么下去,夫人只怕要坚持不住了。”

“若是我能找来母蛊呢?”

“那还有点希望。”陆明蕊回忆着自己在典籍上看到的东西,沉吟道,“据我所知,豢养蛊虫非常难,但操纵蛊虫却很容易,只要能找到母蛊,我们就可以用它引诱出潜藏在夫人身体里的子蛊,这样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不过…这亦是有风险的。”

换句话说,最好让熟练此术的人来解决。

岳凌兮心脏遽沉,仿佛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连说话都十分困难:“我姐姐她…还有多少时间?”

陆明蕊看了她一眼,道:“最多半个月。”

岳凌兮脸色泛白,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突然起身步向卧房,身形甚是惶急,甚至都忘了跟陆明蕊打招呼。

外面阳光明媚,里面却有些晦暗,西窗边一帘幽影摆荡,甚是静谧宜人。岳凌兮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缓缓靠近床榻,拨开如云似雾的曳地轻纱,一具干瘦如柴的身躯霎时映入眼帘,乌发苍颜如故,若不是呼吸之间胸口微微起伏,岳凌兮几乎以为她已经就此长眠。

这哪里还是她英姿飒爽、百折不屈的姐姐?

岳凌兮杵在那儿,指尖微微发抖,不敢去触碰端木筝身上任何一处,谁知她忽然睁开了眼睛,迷蒙片刻之后就对上了岳凌兮的视线,尔后冲她淡淡一笑。

“兮兮,过来坐。”

她的声音轻到了极致,犹如草间小虫,岳凌兮却像是雷声入耳一般立刻坐到了床边,然后扶着她慢慢地靠在了软垫上,坐稳之后,又替她捋了捋略显散乱的青丝,动作稀松平常,跟以前在西夷共同生活的时候一样,但只有岳凌兮自己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将那股心酸压下去。

“兮兮。”端木筝再次开口,说几个字便要停顿一下,“帮我做件事…”

她每天大半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以保持体力,今儿个不知怎么回事,竟在这个时候醒了,岳凌兮一猜就是有事,不想果然如此。

“姐姐,你说。”

岳凌兮握住她的柔荑,一片冰冰凉凉的,怎么捂也捂不热,她仿佛毫不在乎,一脸淡然地说道:“兮兮,我想搬出宁王府。”

“…为什么?”

端木筝弯了弯毫无血色的菱唇,道:“我不想死在这里。”

这段时间以来,岳凌兮和端木筝商量病情一直都是背着她的,她虽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却也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楚钧在西北打仗,归来之日遥遥无期,她恐怕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所以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离开,留给他一座干净的宁王府,而他也会以为她是选择自行离开,就不会感到伤心难过。

来日方长,他将来还会在这座宅子里娶妻生子,她不想让自己的死玷污了这里。

“姐姐,我不会让你死。”岳凌兮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格外执拗,“你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与王爷白头偕老。”

“兮兮,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答应我好不好?”

端木筝眼中湿意朦胧,隐含恳求之意,岳凌兮从未见过她这般软弱的模样,不由得失了声,垂眸沉思片刻,终是应了她的请求。

“好,我带你离开这里。”

茫茫王都,找个落脚点说来不难,但要找个拓跋桀发现不了的地方就难了,岳凌兮之前仔细想过,他能在这里安然潜伏这么久光靠手里的人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有帮手,说不定在宁王府也埋了眼线,所以她们必须要严密防范谨慎行事,只要端木筝不被他找到,她就没有后顾之忧。

趁着紫鸢收拾东西的空档,岳凌兮立刻让人准备了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待入夜之后,一行人避开宁王府的下人迅速从后门离开了。

当时端木筝刚喝完药,昏昏欲睡,却勉力打起精神撑身坐起,杏眸缓缓掠过扣得死紧的帷幔和车门,又看了看身侧的岳凌兮,似乎瞬间领会到了什么,继而低声问道:“紫鸢和书凝去了哪里?”

“她们坐着另外一辆车先行离开了。”

端木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驾车的是何人?”

“是影卫。”岳凌兮抿了抿唇,随后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都已经妥善安排好,陛下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楚襄向来坦诚,这件事却死活没松口,只因端木筝的身份实在太敏感,她不能拿这个来冒险。

端木筝又何尝不知道她有多为难,遂轻轻握了她的手,满含愧疚地说道:“兮兮,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许是内心焦虑难忍,岳凌兮的声音不免拔高了一些,半晌凝滞之后她又默默地垂低了视线,把盖在端木筝身上的薄毯往上提了提,遮住每一个有可能会漏风的地方,顺道把她的手也掖进去了,动作一丝不苟,倒像是她才是姐姐一般。

端木筝甚是了解她的性格,也不再提起刚才的事,只是淡淡地打趣道:“我们家兮兮也会照顾人了,以后肯定会是个好娘亲。”

岳凌兮不吭声。

她这种交代遗言似的话,她一句都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