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隔了十来公分的距离,对方伸出手将她很轻地扶了扶,阻挡了她的脚步,然后便松开手。

  她这时才惊觉着抬起头,却不禁怔了怔:“……大哥。”

  她从小到大一贯随着林连城叫,纵然早就和林连城分了手,但一时之间还是没能改过口来。

  而此时,林连江也正微微低下视线看她:“嗯,好多年没见了。”

  他今天没穿正装,而是难得的换了副休闲打扮,身边也没有秘书或其他人跟着,整个人显得随和了许多。

  可在承影的记忆里,他一向都是十分严肃的,而且不易靠近。因为他比连城大八九岁,又一直在仕途上走得顺风顺水,出入总是前呼后拥气场十足,和那个整天没正经、爱拉着她吃大排档看露天电影的连城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和林连城谈恋爱的时候,他恰好调到西北某省任职,就连过年都没空回家。

  大年三十晚上,她被林连城邀请到家里过年。其实她和连城算是青梅竹马,而父亲晏刚和林父则是当兵时的战友。那么多年,除去寄住在台北的那段时间之外,但凡父亲因为执行特殊任务不在身边,都是林家出面对她进行照顾。

  除夕夜,林连江打电话回来,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到最后,她也被叫去听电话。

  他大概是知道了她与连城恋爱的事,互相道完新年好之后,便浅淡地提起来:“连城晚熟,又被爷爷宠坏了,在性格上还像个小孩子,你以后可不能惯着他。如果将来他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你可以随时告诉我,我会修理他。”

  她连忙答应:“谢谢大哥,你的话我会牢牢记住的。”故意说得很大声,是因为连城就在旁边玩电脑,时不时还偷瞄一下她的表情,似乎正在猜测她和林连江之间的对话。

  可是后来他们分手,反倒是连城更加舍不得。

  那样一个大男人,平时好像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当时却只会用力死死地抱住她的腰,“……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仿佛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滴在她的手臂上,带着会灼人的刺痛。

  那是头一回,有男人在她面前哭。

  那也是头一回,她看见林连城居然也会流泪。

  她狠着心,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转过身看着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就要承担后果。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没想过会被我知道么?”

  “也只有那一次。那次我喝多了,最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没办法原谅你。”她说:“爱情需要忠诚,你却没有做到这一点。也许在你的观念里,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做错了事就可以重新来过,但是我不行。你和别人在一起过,一次或者十次,在我看来没有太大的区别。”

  ……

  他在她的声音中一点点绝望下来。

  最后她终于说:“我们分手吧,十几年的感情,或许做回朋友更加合适。”

  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再也没机会见到林连江了。

  直到前些天,他才突然再次出现,却是以病人家属的身份,还亲自从外地带来了几个专家,负责给爷爷会诊。

  “那天在病房里看到你给爷爷盖被子。”林连江说:“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他们原本站在人来人往的电梯口,林连江将她往旁边让了让,避开一个推着轮椅经过的家属,“要不要跟我上去看爷爷?他很想你。”

  “我听说,爷爷他……”承影有些犹豫,因为留意过病历,知道年近百岁的老人家已经罹患脑退化症许多年了,“他还记得我吗?”

  “记得,但他不记得你已经和连城分手了。”林连江的表情很淡,显然她和连城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最后一起进电梯的时候,他又说:“如果让他老人家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果然,不出林连江所料,当承影走进病房的时候,老爷子已经醒了,特护正在给他喂苹果泥,像哄小孩一般哄着他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

  可是看上去,老爷子并不怎么合作,实在难哄得很。承影一出现,他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冲着她抬抬手:“丫头,你终于来看我了。”

  承影鼻子微微一酸,叫了句:“爷爷。”一边快步走到近前,握住那只苍老枯瘦的手。

  当年整个林家,除去林连城之外,就属林老爷子待她最亲。有时候,就连林连城的那几个堂兄弟姐妹都会忍不住假装抱怨说:小影,爷爷可真疼你啊,对你比对我们这些亲孙子孙女还要好!

  可是后来她在学校里和林连城分手,林老爷子已经回到江苏老家休养了,除了偶尔打打电话,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

  “阿城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见到承影,老爷子彻底把特护晾到了一边,抓住承影的手问。

  承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得转过头,无声地征询林连江的意思。

  林连江轻咳一声,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解释:“爷爷,连城他在忙,晚上才会过来。”

  老爷子“噢”了一声,便不再追究。

  脑部退化,令他整个人再不复往日神采,脾气也变得很古怪,有时候十分好沟通,有时候又非常难哄。

  可奇怪的是,尽管记忆功能早已紊乱衰退了,但林老爷子对待承影却是一如继往的好。就这样拉住承影的手,絮絮叨叨聊了老半天,最后直到精力不支,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退出病房后,承影说:“我得回去做事了,有空再来探望爷爷。”

  林连江点点头:“谢谢。”

  她本来已经踏进电梯,这时才又忽然想起来:“你刚才说连城晚上会来?”

  她以为那只是林连江临时编出来哄骗爷爷的谎话,谁知道林连江却“嗯”了声:“连城是昨天晚上的飞机,从洛杉机回来。”

  他说完便看了看承影:“你们是不是也很久没见面了?”

  “好像是。”承影怔了一下,旋即才笑着告别:“我下楼了。”

  林连城要来了。

Chapter9 回首

  回到办公室后,承影在桌前坐下,仍在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几个同事都去巡房了,办公室里安静得很,只剩下一个实习女生坐在西北角落的座位上,正对着电脑输资料,时不时发出轻微细碎的键盘声。

  宽大明净的玻璃窗外,是难得的好天气,倒真有点像许多年前,林连城向她表白的那日,仿佛也是这样碧蓝如洗的天色,干净得让人印象深刻。

  其实她和林连城,十数年的青梅竹马,在他表白之前,她甚至从没想过要和他更进一步。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笑嘻嘻地提议:“嘿,晏承影,从明天开始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当时他们刚从一家餐馆出来,酒足饭饱,而前一刻还在讨论着午餐时那道东坡肉做得太油腻。

  他突然就这样提出来,倒真把她吓了一跳。

  可他从来都是那样,不正经不严肃,甚至有点玩世不恭,与林家的家风简直背道而驰。而他偏偏又是整个林家最得宠的人,就连林家子孙代代从商从政的原则都可以不用遵守。所以,她当年考去医学院,他也跟着去了,混在预防医学专业里,家里人居然都没有反对。

  她却忍不住常常嘲笑他:“你这种性格根本不适合读医,赶紧转个专业吧,别以后出来祸害世人,那样可真是罪过了。”

  他不以为然,反过来冷笑一声:“要不是看在这间学校美女多的份上,请我来念我还不来呢。”

  而事实上,他身边的女生还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从大学本科一直到研究生,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对此,她曾深表佩服,可林连城却面无表情地摊手:“都是她们主动的,我可没那个意思。”说得自己好像一朵纯洁无辜的白莲花。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惊得连脚步都顿住了,硬生生停在学校的侧门口,一只手扶住铁门上的栅栏,另一只手拍了拍他:“你最近的幽默感很无趣啊。”

  “我是认真的。”他说:“你考虑一下。”

  “你最近失恋了吗?”她问。

  “没有。”

  “那你是觉得太空虚太寂寞?”

  “也没有。”

  “平时围在你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们呢,实在太无聊,就不能从她们中间挑一个当你的女朋友?”

  “……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她几乎快要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了,才终于不再质疑,只是盯住他几秒钟,才说:“那为什么会想要找我?”

  “那么你认为,我又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地跑来这地方,读一个我根本不感兴趣的专业?”

  “我一直以为你是真想悬壶济世。”

  这一回,他是真的咬牙切齿了,“晏承影,你就不能严肃一点?”

  他说这话的同时,习惯性地微微扬了扬眉。

  其实,他的眉毛长得特别好看,是剑眉,眉锋稍稍有些凌厉,配上那双标准的桃花眼,整个人显得丰神俊朗,也难怪这么多年能令学校一众女生趋之若鹜。

  她仔细地打量他,而他也不说话,只是一径盯着她的表情。两人就这样站在校门口对峙片刻,终于引来路人同学好奇的窥探,最后她只好说:“我要考虑一下。”

  他的神情缓了缓,“要多久?”

  她忍住叹气的冲动:“我哪知道。”

  “三天。”他说:“让你考虑三天。”

  这么专横霸道!

  “万一我不答应呢?”

  “那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先别假设。”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嘻皮笑脸,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冲她抬了抬下巴,“走吧,回去睡个午觉。我下午三点打球,你来看。”

  她走在前面进了校门,一口拒绝:“不要,我约了同学去图书馆。”

  他腿长步子大,很快就又与她并肩,斜过眼角睨她,似乎有些感慨样子:“交了个这么不听话的女朋友,看来我以后要受苦了。”

  她忍不住嗤笑一声:“话说得太早了吧,别自作多情。”

  后来回到寝室,她静下心来细细想了一个下午。

  和林连城认识十几年,早已亲得好像一家人,而事实上,林家人待她也确实非常好。她居然从没想过,这么多年,林连城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从小到大,林连城的性格都跟霸王似的,无论家里还是外头谁都不敢招惹他,人人都只能顺着他,也只有她,是可以肆无忌惮和他对着干的。而且,每次都以胜利告终。

  他可以不顾大多数人的感受,却独独让着她。

  在台湾的那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地给她打电话,聊的尽是些没油盐的闲话,却十足令人开心。后来她终于回到内地,下飞机时还是他去接的,帮她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车,然后吩咐司机说:“回家。”

  她当时就觉得奇怪:“回哪个家?”

  “当然是我家。”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又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你在台湾受人虐待么,怎么瘦成这样?回去让得我妈好好给你补补。”

  其实她哪里是瘦了,只是离开的这段时间抽条儿了,终于尽数褪掉婴儿肥,脸型变成最标准的瓜子脸,身材高挑匀称,整个人焕发出青春少女的神采。

  再后来,他始终与她形影不离。就连上大学,都如他自己所说,千里迢迢,共同来到北方这座陌生的城市,一待就是六七年。

  仔细回想起来,她这二十来年的人生中,竟有大半的路程是有他陪伴的。

  晚上睡不着,同寝室的丽娟和她睡对床,小声叫她:“诶,想什么呢,就听见你翻来覆去一整晚。”

  “有个难题。”她小声说。

  “什么难题,说来听听。”这下讲话的是睡在靠门位置的张可君。

  寝室里本来就只有四个人,寝室长纪思甜看通宵电影去了,承影这才发现另外两人都没睡,便索性从床上坐起来,抱膝靠着墙壁,“有人和我告白。”

  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平时她们寝室总会收到各式各样的告白信或纸条,再或者就是直接打电话进来求交往的。

  承影停顿了一会儿,没再讲下去,倒是张可君反应快,想了想突然猜测:“难道是林连城?”

  “那小子终于肯说出口啦!”丽娟也跟着惊呼。

  承影还在发呆,愣了好半天才奇怪地问:“你们怎么搞得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全世界就只有你不知道吧。”

  “看你平时挺机灵的,怎么在这件事上这样糊涂。”

  “我们可早看出来林连城居心不良了。开始以为你是装傻,谁知道你是真傻啊。”

  “就是!”

  ……

  两个同伴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唱双簧,到最后张可君干脆跳下床,“啪”地一声打开日光灯。

  光线瞬间骤亮,刺得承影睁不开眼睛,只好把头埋在手臂里,哀号:“你干嘛?”

  张可君已经顺着梯子爬上来,挤到她身边,用肩膀推推她,难掩八卦的神情:“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要不要答应他啊?放眼整个学校,再找不到比他更加匹配你的人了。你俩站在一起,那绝对是一道最亮丽的风景啊。你们要是真交往了,恐怕有好多男生女生都会心碎的吧。”

  承影简直哭笑不得,“照你这样说,我和他到底还该不该交往啊?”

  “该,当然该!”丽娟插进话来,“青梅竹马,俊男美女,多浪漫,多合衬!”

  “可我还没想好。”承影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声音有些闷。

  其实,她是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面对白天那句突如其来的告白,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张可君侧过头,像看外星人一般地看她:“能和林连城交往,那是多少女生梦寐以求的事情,还居然想吗?啊?需要吗?”

  “要去你去。”她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住提醒好友,“快把口水擦干净,回自己床上去,我要睡觉了。”

  “朽木不可雕也。”张可君叹口气,下床之前还要威胁她:“林连城哪儿不好啊?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宜静宜动,家世又好,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喽,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已经拿被子蒙住头,闷声说:“过了就过了,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