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芜还没有回来。

已近日落,外面雨中不见任何人迹,纪识秋始终靠在窗前等着,神色间不见变化,却不知究竟在思索着什么。

衣服下摆突然被人拉扯几下,纪识秋低下头,才见其中一个小家伙已经醒了过来,正拉扯着他的衣摆仰头看他,神情之间有些小心翼翼,“小芜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纪识秋仍是没分清这是二喜还是三喜,于是干脆略过了对方的名字,只低声应道:“快了。”

他在心底幽幽叹了一口气,说相信林芜能够处理这些事情是真的,但要不担心却仍是很难做到的。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方才那话,窗外的雨幕中突然多了道身影。

“是小芜姐姐回来了吗?!”面前的小孩儿晃眼发现了窗外的身影,忍不住趴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户。

然而不过一眼,他便苍白了小脸又赶紧缩了回来。

那道身影出现之后,很快又出现了更多的身影,那是数十名身着黑衣的高大男子,在雨中行走许久看来多少都有些狼狈,开窗的动静让他们一眼便朝着这处窗口看了过来,待纪识秋想要再合上窗户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孩惊恐的往后面缩去,纪识秋将他护在身后,透过窗口远远看了过去。

“就是他们……”孩童的声音听来有些发颤,带着浓浓的哭腔,他使劲拽着纪识秋的衣服下摆道:“就是他们抓走了大喜!”

纪识秋冷静的看着那群人,没有说话,后方另一个小孩儿也被这番动静给惊醒了,跳下床来也跟着躲到了纪识秋身后,惊声道:”我们是不是也要被抓走了?”

后面两个孩子的嘈杂声让纪识秋有些头疼,但他神情依然不见有变化,远处的人包围了房屋,正在往这处靠近,纪识秋没打算逃走,反正逃不掉,他观察着这群突然到来的家伙,神色间多了些了然意味。

这群人穿着最普通的短襟布衫,做的是最普通的百姓打扮,他们手中也有武器,不过都是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刀枪棍棒,看起来像是一群被逼急了的村民,又像是某处穷山坳里没见过世面的贼寇。

但这些皆不过表象,在纪识秋眼中,他们的伪装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显露出习武之人的特质,谨慎且沉默,他们上前包围小屋的动静看来有些杂乱,但其实却全以走在最前方的那人为中心——他们皆不过看着那人的指令行事,而那人甚至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所谓的指令,不过只是一个眼神,一次挑眉。

若非极为有素的训练,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服从。

他们是江湖人,且绝非普通的江湖弟子。

不过短短时间,纪识秋心中已有了定数。

但这并不能对眼前的情形有任何帮助,不过片刻之间,那群人已经踢开房门走了进来。

伴着雨珠的湿冷气息扑面卷入屋子,屋中的火盆被这阵突然闯入的冷风所扰,火苗扑簌跳动,几欲熄灭,纪识秋低头看着那群人在自家地板踩出沾满泥水的脚印,心下稍有些不满。

但这样的不满并未写在脸上,他抬起眸子,平静的与那为首之人对视在了一起。

身后的两个小家伙还在不住发抖,纪识秋这时却没空出声安慰他们。

来的人手中皆拿着兵刃,明晃晃的刀光对着纪识秋,似乎随时将能动手。为首那人没有说话,他的皮肤很黑,相貌应不过三十来岁,鬓边却已有不少银发,他鬓角如刀,眉眼也如刀,从进屋之后,他视线便落在了纪识秋的身上。不过一番打量之后,他眉峰便露出了些许不屑,然后抬起手挥了挥,让众人将刀收入了鞘中。

纪识秋皮相生得漂亮,又是文文弱弱的身板,这时候藏了内力,看在人眼中的确不是需要戒备的对象。

众人开始往那处逼近过去,两个小孩已经吓得叫出了声来,其中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看了一眼,回头对为首那人道:“老大,就是刚才那两个小子。”

“嗯。”为首那人负着手,视线在屋中四下探看,“把人带走。”

顿了一顿,他复又往纪识秋瞥去,淡淡道:“这人也带走。”

挣扎必然会吃些苦头,纪识秋不想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倒是表现得十分配合,然而身后两个小孩儿却远没那么理智,苦恼踢打着不肯走,那抓人的高大男子面上不耐起来,连带着力气也加重了几分,狠狠推到了纪识秋的身上。

纪识秋被推得微微踉跄,动作间小心护着腹部,好在并未伤到孩子。

这番动静让纪识秋心中多了一分不悦。

为首那人注意到了纪识秋的动作,亦是微微皱起了眉。

他扬起眉梢,朝着纪识秋走了过来,如刀锋般的视线直落在纪识秋腹间。

众人不知他意欲何为,却是都忍不住随着他看了过去。纪识秋后退半步,后背抵着墙面,却已是退无可退,就在纪识秋蹙眉之际,那人已冷笑着探出手来。

第26章

深冬的山时时刻刻泛着凉意, 纵然大雨早已消停,弥漫的雾气依然将寒气浸入所有角落,浸得行走于雾间的人骨缝生冷。

林芜手中举着火把, 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过林间水洼, 朝着林子更深处走去。

她的身后还有不少人,天色早已经尽黑, 所有人都举着火把,探着往前方的路。

白日的时候, 林芜在容家等着容叔回来, 谁知等待许久过后, 没有等到想等的人,却等来了个不好的消息。

村中有人出事了。

出事的是村中两个猎户,他们就住在村口, 平日里上山打猎,山林又深又大,入山之后数日不归也是常事,然而这次他们失踪的时间却是久了点, 邻里的村民忍不住担心起来,担心之下就是派人去找,接着容叔等人就被叫上了去山中寻人。

花了不过半日的功夫, 他们就将人找回来了。

不过找回来的已经成了两具尸首,他们根本没走出多远,就倒在村后山腰的林子里,人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或许是出发没多久就遭了殃,或许是回来的时候才倒了霉,人们将他们找到的时候,他们的身躯已经有些腐烂发臭了。

村中从未出过这种大事,一时间人们紧张无比,四处奔走相告,本就不大的村子立即闹翻了天,所有人都聚到了一起开始商量这个事情,大家相互看看不知这事情究竟是何人下手。

林芜就是在那时候赶过去的,她很快找到了容叔,听着众人的讨论,最后分开人群,来到了那尸体的面前。

村人们说了半日没说出个结果来,林芜却一眼就明白了过来,然后她起身将自己的判断告知了众人。

两名猎户身上致命的伤是刀伤,刀口平整刀势极快,杀人的必然是名高手,村中自然没有这样的人。

事情不是村中人所做,那必然是外面的人干的,那事情就更加麻烦了起来,因为有外人找到了这里,甚至还杀了村中的人。

他们能杀一个两个,就能杀三个四个,或者更多的人,而村中人甚至根本未曾察觉他们的到来,更不知道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究竟要做什么,一时之间人们惶恐了起来,而身为最先提出这个事情的林芜,自然被大家当做了主心骨,纷纷簇拥过来询问该如何是好。

林芜在这处住了已久,也常与众人来往,自是不忍村子出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但却也不能放任不管,她于是开始安抚起众人,然后开始与众人商讨接下来要如何应付那群敌人。

天际下起了大雨,瓢泼一般的,旁边的容婶脸色越来越差,终于忍不住靠近容叔,小声说了三个孩子上山未归的事情。

林芜起身看着天色,同样想到了独自在山上的纪识秋。

她方才太过投入,竟忘了纪识秋还在等他。

且若真的有人在村子四周暗中守着,纪识秋独身在家,更该小心才是。

想到此间,林芜顿时便无法再冷静下来,她回头对众人说了两句,甚至不顾外面还下着大雨,就这么运起轻功直接冲了出去。

林芜没能够找到纪识秋,她回去的时候已经迟了,家门是被人闯开过的痕迹,她与纪识秋一手布置的屋子被人弄得凌乱不堪,地面都是带着泥水的脚印,不少书册散在地上,都是纪识秋平日里常看的那些。

看到那情景的时候,林芜只觉得心头迅速的凉进了深渊里,路上浇在身上的那些雨水都变得不再刺骨,反倒是灼烫得她浑身皮肤生疼。她拽着双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她若不冷静,就无法找到并救回纪识秋。

然后她真的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她开始观察屋内的情形,屋中十分混乱,人被带走的时候应是挣扎过的,且被带走的应当不只是一个人。她几乎要认不出这是她住了一个月的地方,但屋中虽然凌乱,有的地方却又乱得十分古怪,就好似有人故意捣乱一般,这样的感觉让她不得不仔细观察起来,不过片刻,她便知道了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屋中的许多东西,不管是椅子还是书册,花瓶,统统是朝着一个方向倒落的。

就像是有阵风从屋中狂乱的刮过,把他们全部刮向了同一个方向,但那并非是向着大门的,而是往着房中窗口所指的方向。

屋中的混乱是有人刻意摆出来的,情急之下想要传达这番消息,林芜几乎可以立即判断出摆出这些痕迹的人正是纪识秋。

他知道她会来,他要她看见。

纪识秋虽没有刻意与林芜提过容婶家三个孩子的事情,但这些天来林芜多半也能猜到那三个孩子曾经到过这处,如今看房中的痕迹,被带走的不只是纪识秋一人,那剩下的应该就是那几个失踪的孩子。

林芜脑中飞快的过着这些想法,然后她也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决定,她反身回到了村中。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众人都还没散去,雨势小了许多,渐渐有了要停歇的意思,不少人举着火把已经打算要去山中找三个失踪的孩子。

林芜突然回来,把众人都惊了一跳。

林芜却没有废话,只直言道:“我知道他们在什么方向,我想随你们一起入山去找人。”

她对山中道路不甚熟悉,正需要有人带路。

于是人们就这样闯进了山里,天色暗下,他们便举着火把往前,谁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久居在深山里的村民们身上意外的带着些与他们过惯了的安乐日子不相符的血性,威胁就在眼前,人们纵然惧怕,但在找出一切威胁的根源之前,谁也没有办法回到村中安心入睡。

他们就这么怀着不同的心思到了山林深处,某处岔路之间。

林芜停下了脚步,回头以目光询问熟悉山路的众人。

不知是谁先开口道:“往右走就是了,左边是咱们山里的禁地,这么多年了谁也不敢乱闯,谁也不知道闯进去了会出什么事。”

林芜没应声,她低头照着脚下的地面,分明看到了几行脚印自下方延伸而过,朝着左边的禁地消失而去。

后方更多的村民赞同了往右边走的说法,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过走左边这条路的选择,似乎摆在眼前的不是两条路而是一条路。

林芜望着左边道路尽头漆黑的林子,她虽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却知道自己必须往其中一探,她紧抿双唇,就在人们纷纷绕过这段路往右边而去的时候,她举着火把拐上了左边的路。

人们迟疑看她,林芜道:“我去左边看看,若是找不到我再来找你们会合。”

有人忍不住出声劝了两句,但林芜模样坚持,人们便也放弃了劝说,只得随着她去。

林芜的确很坚持,她在纪识秋的面前经常笑嘻嘻的像个不知忧愁的小姑娘,但那也不过是在纪识秋面前。

她还是太初城的少城主。

她循着地面的脚印,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密林的深处。

·

纪识秋不知道林芜是否看到了自己留下的暗号,但他知道林芜若是看到,便一定能够明白。

他现在正被关在一处山洞里。

山洞内气流是通透的,不知究竟连接着何方,山洞分了许多个洞穴,他与三个小孩便被困在其中一处洞穴之中,外面有几名黑衣人把守着,想要出去自是不能。然而山洞里待着也并不好受,刺骨的冷风从山洞这头灌入,透心的从人身上刮过之后又从另一头出去,比之先前那大雨连绵的山腰还要冷上几分,纪识秋裹紧了衣袍,却依然无法阻止这凉意渗进四肢百骸。

旁边的三个孩子哭闹了许久,这会儿已经睡了过去,纪识秋趁着这个难得的安静时间靠在墙角休息,然而休息得却也并不好,腹中的孩子踢打得厉害,他不得不分出心思去安抚那个小家伙。

洞穴里面安静下来,外面的声响就清晰起来。

几个守在外面的人此时正在聊天,你一言我一语也是闲得无趣。

“那女人怎么样?”

“没哭没闹,怕是被吓傻了。”

“那女人也是有意思,生得那般容貌,就算是瞎子也能一眼看出她是个姑娘,莫说她还大着个肚子,她穿那身男装怕是只能骗了自己,哈哈哈哈哈。”

“你们还别说,那姑娘生得还真是漂亮,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妞。”

“就是可惜啊,不知道她肚子里的种究竟是谁的……”

火光辉映着山洞石壁,交谈声断断续续传进来,纪识秋挑眉听着,神情也是莫名微妙起来。

因为他们谈论了半天的对象……正是他。

第27章

人们总是喜欢会为自己见到的事情冠上最合理的解释。

所以先前那些人发现纪识秋遮掩不住的身形时, 几乎一眼就将纪识秋认做作了女子。

也亏得他们自己理解成了这番,才免去了更多的麻烦,纪识秋乐得不去解释, 但被人抓到这种地方来却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如今最好的选择, 便是保护好自己与腹中的孩子,等待林芜赶来。

只是不知林芜现下状况如何。

纪识秋心中想着, 外面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他微微抬眸往那处望去, 便见墙面上影子晃动, 几人已经朝着这处走了过来。

“那女人还在里面?”声音低沉沙哑, 犹如刀刮过石壁墙面,让人脊背生寒,这声音纪识秋识得, 来的人正是这群人当中为首的那人。

其他人的回应声也随之传来:“老大放心,我们守在这,她挺着个肚子逃不到哪去的。”

为首那人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脚步声再响, 他已经负手走进了这处关押纪识秋的洞穴之中。

纪识秋靠坐在洞穴角落的干草堆上,三个孩子靠在旁边睡得香甜,却是并不知晓那人的到来。纪识秋微垂着脸, 沉默间收敛了眸中锋芒,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如他们所说一般,像个惊慌失措无助可怜的女子。

——这对于纪识秋来说实在有几分困难,苍玄教主实在很难理解惊慌失措是什么感觉。

好在山洞内光线黯淡, 那人也无法细看纪识秋的神色。

他低头看着角落坐着的纪识秋,缓缓俯下了身来。

纪识秋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便干脆低头不语。

阴影遮住了火光,那人已凑至纪识秋近前。

纪识秋终于缓缓抬头,直视他面容。

那人背对着火光,面容显得有些模糊,脸颊棱角却是分明,不知是否是光焰的原因,他的眼睛透着浅灰,注视着人的时候,就像是一头冰冷的野兽在凝视猎物。

若是常人,只怕早已经被这眼神吓破了胆。

所以纪识秋微微退了些许,做出了惧怕模样。

那人轻哂一声,没有开口,反倒是低下头去,在怀中摸索了一番。

这是个稍显漫长的等待过程,纪识秋不动声色看着那人的动作,片刻之后,才见他扬起手,手中已捏了一个东西道:“这是你的么?”

纪识秋看清了那个东西,不禁觉得有些头疼。

那人手中拿的是一方小小的碧色玉牌,玉牌上雕琢着精致的纹路,隐约可见其间一个篆刻的“玄”字。

那是苍玄教的令牌,且整个苍玄教只有三块,皆在教主与其心腹手中。

纪识秋手中有一块令牌,但在离开苍玄教来到这处山间时,他便已经将其交予了大长老,教中大事皆由大长老代管。而如今此人手中所拿的令牌,应当是他赠与林芜的那块。

林芜将它收在了柜中,应是那群人搜查的时候将东西给找了出来。

这件事有些麻烦,因为眼前的人显然是认识这块令牌的。

“是你的么?”那人将令牌递得近了些,神色已经渐渐沉了下来。

纪识秋不知此人身份,但观其神色并非正道,却也并不像是苍玄教的盟友,而余下来的答案,便屈指可数了。

纪识秋自心中判断着此人来历,那人却并不打算给纪识秋更多思考的时间,只将声音微沉道:“你与苍玄教主究竟是何关系?”

这话出口,已是带着些微不可察的紧张。

纪识秋准确的捕捉到了这点紧张,他不禁瞥了那人一眼,但那人很快却将目光落在了他隆起的腹上。

“你腹中的孩子,可是苍玄教主的?”

这话换来了纪识秋难得的一怔。

在这种情况下,他竟心下觉得好笑的想,这话说起来倒的确没什么错。

那人说话的时候始终紧盯着纪识秋的反应,见他神色微有变化,当即便认定了自己的判断并无错误,他于是冷冷笑了起来,笑声在山洞内沉闷带这些张狂,扰得旁边睡着的几个小孩儿皱眉翻了个身,好在并未醒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我们进这山里,竟还能发现这等秘密。”那人仔细看着纪识秋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的确是个美人,莫怪苍玄教主宝贝成这样,特地将你藏到这种地方。不过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女人孩子落在我的手中,你猜他会如何?”

“……”这个问题纪识秋没有回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人全将纪识秋的沉默当做了不堪羞辱的倔强,他不禁起了些兴味,将手探向纪识秋肚腹,“瞧这肚子,也有七八个月了吧?”

纪识秋本是沉默已久,至此见到这番动作,终于忍不住微蹙了眉,适时出声道:“别碰我。”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出声之间伴着寒风掠过,竟使得这山洞似乎深幽了几分。

山洞内霎时静下,那人原本的动作也顿在原处,他抬眸重新正眼看向纪识秋,缓慢且沉重地道:“你说什么?”他眉梢微挑,带着挑衅的疑问,似乎对纪识秋敢于开口显得有些惊讶。

这份惊讶之中还带着对于眼前弱者的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