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至纯至孝,皇家典范。

皇帝也好几次握着谢玉璋的手,含泪道:“我儿……”后面却说不出来什么。

此时给她加封号,加食邑,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皇帝便说:“你看看嫁妆里还缺什么,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中枢虽然逐渐在失去对地方的掌控,却依然有着累世积攒的庞大财富。云京的繁华还未坠落,迷梦看起来依然很美。

皇帝想多给谢玉璋一些,还给得起。

谢玉璋却说:“儿的嫁妆已经够啦,没有想要的了。”

皇帝掩袖落泪。

谢玉璋在侧殿听着皇帝和太子说话,虽知道谢玉璋就在旁边,却谁也没想避着她。

她听到皇帝恨恨道:“削藩之事,刻不容缓。”

谢玉璋垂下眼眸,知道这个王朝的崩毁,根本无法阻挡。

她既失落,又释然。

扶大厦于将倾这样的责任,她原就是担不起的。早该明白。

以后,便只好好筹谋,如何在草原上先保住自己吧。

虽然在皇帝面前什么都没再要,谢玉璋却给太子妃看了李固那柄匕首。

“以后在草原,我会日日佩戴。”她说,“听说那里常常劫掠妇女牛羊,真是野蛮。”

太子妃对着太子伤心了许久,念叨他:“你好好帮宝华看看啊,那五百卫士,兵器盔甲什么的,可别亏着她。下面那起子势利小人,觉得妹妹远嫁,少不得要动些手脚刮刮油水的。”

皇帝休养,太子监国,比起往日的谨慎,多了几分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着了心腹亲自去盯着,待到九月初二吉日谢玉璋发嫁之时,五百卫士兵甲驮马,枪戟刀盾,皆是齐整的。

出发前五日,朝霞宫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寝殿里,不知道何时多出了十几只箱笼。

待宫人退下,殿中只有谢玉璋和林斐时,谢玉璋打开箱盖,顿时一张海棠朝颜被映得黄灿灿的。谢玉璋长长吐出一口气,合上了箱盖。

杨怀深看似潇洒,其实还没成亲所以根本没私产。他每个月的俸禄都要上缴,然后再从府中领取月银。当然了,他是父母心爱的小儿子,有爹娘私下的贴补,他也不会缺钱花就是了。

只是比起来,谢玉璋才是真正的有钱。

谢玉璋是皇后之女,她从出生就有封号,有食邑,从小就拿着供奉。更不要说,她手里还攥着皇后留给她的私产。

她只保留了皇后从勋国公府出嫁时作为嫁妆带出来的田产和不动产,其余,皆兑现成黄金。

“走吧。”谢玉璋对林斐说,“陪我一起送去吧。”

林斐不疑有他,跟着谢玉璋一同,亲自将这些箱笼押送到了勋国公府。

勋国公府早有准备,杨长源的内书房后有一排倒座,原就是他的库房,特意腾出了一间给谢玉璋。

待箱笼都放进去,坚固的铁门上了大锁,杨长源将钥匙给了谢玉璋。

“拿着。”他说,“舅舅替你收着,将来你回来……”

他有些哽咽,说不下去。

有几个和亲的公主还能大归的呢?太少了。

谢玉璋却没客气,接过了那柄钥匙,笑道:“那就劳烦舅舅了。”

这孩子,怎么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呢。

杨长源又想,哪怕是谢玉璋回不来了,将来若是她的孩儿能回来,便将这些都还给她的孩儿。

正唏嘘,谢玉璋又捧出一只匣子,双手奉上:“舅舅,这是当年母后嫁妆里的田庄、店铺、房舍的地契,这些我也带不走,都还给勋国公府吧。”

杨长源没推却。出嫁女没了,若身后没有儿子,嫁妆原也是要收回的。只是姐姐嫁的是皇家,外甥女是公主,勋国公府怎么也不会去跟皇家争产,便默许这些都留给谢玉璋了。

此时谢玉璋还回来,是谢玉璋拎得清。

谢玉璋的话却还未说完。

“舅舅。”她面色凝重起来,道,“如今的形势,舅舅想来比我更清楚。这天下乱象已生,我此行北去固然不轻松,舅舅留在云京,我却也不放心。这偌大的勋国公府几百号人,不知道每日消耗多少米粮。我劝舅舅不如深挖地窖,多储粮米,以防万一。虽费些钱,咱家却也不是费不起。若真有什么,便是救命了。”

杨长源吃惊地看着她,怔忡良久,叹息道:“宝华,你……长大了啊。”

杨长源这口吻,谢玉璋一听便放心了,笑道:“我定是多事了,舅舅一定已经在做了是不是?”

她从前在谁眼里都是小孩,杨长源从前断不会与她分说这些事。此时他却告诉了她:“前两年便在做了。家中地窖,常备两年之粮。每年以新米换陈米,陈米卖出去,虽折些价,于大事来说,不过小小代价。”

谢玉璋长长吁了一口气。无怪乎云京动乱、血流成河,勋国公府却全须全尾地熬过来了。

“舅舅既有此远见,我就不瞎操心了。”谢玉璋笑道,却又说,“我此去要过河西,河西之地,天下兵马之首盛。我瞧着李铭李大人是个有成算的,舅舅不妨考虑一下将阿深哥哥送到他那里历练历练。李大人麾下的李七郎、李十一郎,都是阿深哥哥的朋友,定能将他照顾好。”

杨长源觉得怪异。

便说是突然经事,人一下子懂事起来的确是可能的。可突然一下子,眼界从玉钗纱裙开阔到了家**政,这是怎样大的一个跳跃?

“你自己想的吗?还是谁同你说的这些事?”杨长源忍不住问。

谢玉璋抿唇一笑,道:“我本就聪明啊。”

严肃的气氛忽地便被打破了,她好像还是那个娇憨的小公主。杨长源也忍不住笑了。

“是了,我们珠珠本来就聪明。”杨长源也笑着说,“当年姐姐还常把你抱在膝头的时候,你就能背《诗三百》了。”

谢玉璋从小就是个聪慧的孩子,她总是学什么都是一触即通。

但她是尊贵的嫡公主,既无大错,性格又好,没有人会押着她非要将什么学精学通不可。因此除了那些她自己喜欢心甘情愿付出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和练习的,其他的她从来便都是浅尝辄止。

于才学上看,便似乎不过尔尔。可谁又在乎呢,皇后嫡出的小公主,她只要每天快乐、每天幸福就可以了。谁吃饱了撑的拿那些人间愁苦来教她。

谢玉璋在杨长源这里交待、托付了大事,出来对林斐说:“随我去看看二哥哥吧。”

林斐跟在她身后去了杨怀深的院子,却见院子里几个粗使婆子在廊下待命,个个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林斐心中奇怪。

杨怀深从屋里迎出来,走到院子中间,说:“你来啦。”说完,却看向林斐。

林斐生出怪异的感觉。

耳边忽听谢玉璋说:“二哥哥,阿斐就托给你了。”

林斐耳边“轰”的一声。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谢玉璋。

谢玉璋已经流下眼泪。

“殿下?”林斐惊疑不定。

“阿斐。”谢玉璋强笑道,“舅舅舅母都喜欢你,二哥哥为人你也相熟。我将你托给他,你在勋国公府要好好的。”

“殿下说得什么胡话!儿是要与殿下一同去塞外的!”林斐声音又高又急。

谢玉璋看了杨怀深一眼,杨怀深打个手势,一直待命的几个粗壮婆子一拥而上,抱胳膊按肩膀,林斐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殿下!”林斐尖声大叫!

谢玉璋泪如雨落,只道:“你好好待在勋国公府,过两年父皇没那么生林相的气了,二哥哥再帮你寻访你兄长他们,你……在你兄长回来之前,你好好待在勋国公府,这里,很安全。”

从后来的情况来看,勋国公府是谢玉璋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了。

林斐哪里肯听,尖叫挣扎:“殿下——!殿下——!”

谢玉璋抽抽鼻子,对林斐露出一个微笑:“别担心我,这次,我不会让自己过得太糟糕。”

说完眼泪就决堤,控制不住,谢玉璋再不看林斐,掩着耳朵发足奔了出去。直到离杨怀深的院子远远的了,都仿佛还能听见林斐喊“殿下”的尖利声音。

回到朝霞宫里,令人将林斐的箱笼全送到勋国公府去。望着林斐曾经住过的空空的房间,她的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

夏嬷嬷不知道何时悄然进来,喟叹:“殿下何必如此,林氏斐娘忠心能干,正是殿下需要的人,殿下原该带她同去的。”

谢玉璋嘴角扯动几下,想笑,终是笑不出来。

许久,夏嬷嬷听到她自言自语般的话语。

“我能保护的人不多,她是我必要保护的一个。”她的声音清冽坚定,掷在地上,如珠似玉。

夏嬷嬷凝视她许久,慢慢弯下腰,行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九月初二,宝华公主发嫁漠北。

嫁妆车队长得看不到尾,随嫁人员逾千。

然,并无人羡慕这十里红妆。

云京明珠,不知道将坠于戈壁,还是草原?

听说,无论戈壁还是草原,都茫茫看不到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单更,肥章。本章掉落红包。

周三的更新在23:05。周四开始,恢复早上7:00固定更新时间。

☆、第 25 章

因是和亲异族,纳采、纳吉等步骤便省略了去。阿史那汗会到两国边境亲迎, 则大赵这边需要送亲送到边境。

送亲队伍自有得力的外事官员做领队, 作为女方娘家, 皇帝则委派了自己的弟弟寿王和五皇子作为娘家的送亲之人。

队伍从云京北门出,浩浩荡荡向北行去。

五皇子才十七,未及弱冠。平时在人前还能端着, 第一次领这么重要的差事, 内心有点雀跃。寿王坐车,他骑马,队前队后地转悠。

没想到转到谢玉璋的马车旁, 被她逮住不放, 向他询问队伍行进的路线和安排。

待到离开谢玉璋那里, 才觉得口干舌燥,驱马回到寿王身边,咕咚咕咚灌了半囊水。对寿王抱怨:“珠珠问题真多。”

寿王是个闲散王爷,平日里修心养性,最是心宽。

“总比哭强。”他捋着胡须说, “珠珠啊, 很好。”

“那倒是。”五皇子点头。

当日到得驿站驻扎。这么多的人不可能都住进去,再大的驿站也住不下。

只有谢玉璋等贵族、官员, 使团则是阿巴扎大国师和两个王子住了进去, 其他人都在驿站外扎营。

谢玉璋观察了一路了,待洗漱完对侍女说:“请袁令过来。”

待袁聿来了,还未开口, 谢玉璋先观其脸色,问:“袁令路上可劳累?车上可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

袁聿面色一缓,那因为尚未互相足够熟悉而摆出的公事面孔柔和了起来。

“什么都不缺,马车亦十分舒适。劳殿下记挂了。”他说。

谢玉璋使人给他看了座。

云京城人习惯席地而坐,一出云京,连驿站里都是胡床胡凳。

虽先前已见过面了,却还没有机会互相深入沟通。袁聿坐下,不免借这机会暗暗观察起这位宝华殿下。

赶路这种事,最是令人疲惫。即便是坐在有舒适褥垫的马车里,一天下来,也不免腰酸背疼。

谢玉璋眉间却不见倦怠,她已经洗漱收拾过,甚至可以说容光灿然。

年轻,真是好啊,袁聿忍不住心中嘀咕。

谢玉璋说:“我今日在车上,见袁令与使团中人交谈十分畅通。袁令原来胡语说得这般好?”

袁聿笑道:“年轻时曾游历漠北数年,在那边也有一二老友,只十多年不曾联系,不知道他们还安在否。”

谢玉璋却感慨说:“那里人常随水草迁移,又常有争斗吞并,想再联系,恐怕不易。”

眉间那种感慨,仿佛经历过什么似的。

袁聿道:“殿下莫要担心,殿下所去乃是汗国王帐,草原霸主。”

谢玉璋只微微一笑。

阿史那老头子还在的时候,的确称得上是。可他一死,那么多的儿子们无法一心,汗国王帐自此四分五裂,可再称不上霸主了。

只要熬死他……

“使团队伍是不是比当时上京的人少些了几个?”她问,“当初宫宴的时候,有个叫夏尔丹的,一脸凶相,非要跟河西节度使身边的李十一郎当殿比试,我瞧了一路,怎么没瞅见他?”

“名单上的确是有他。但臣今天对着名单认了认人,的确没有他。”袁聿道,“自和亲这事定下,使团便派了人先折回去报信了。说不定是先回去了的那一拨里。”

原来如此,前世宫宴之上从阿巴哈大国师提亲开始,她便呆滞住了。怕她当众失态,早有宫人将她先“搀扶”了下去。

就和李固一样,夏尔丹见到了她,她却没见到他。

现在他又先返回报信去了,怪不得前世她一点也不记得和夏尔丹这么早就见过面。

随行的人里没有夏尔丹,谢玉璋紧绷的神经就放松了许多。

队伍一路向北,一出京畿果然渐渐便有人开始水土不服。幸而早有准备,备下的都是省事便于携带和服用的丸药。

太医包重锦又领着郎中们在休憩时熬些药茶给大家喝。谢玉璋尤其着人盯着袁聿一定要喝。

“叫袁令务必多喝些。”她对夏嬷嬷说,“你亲自去盯着。”

竟然派了身边的尚宫来盯着他喝药茶,袁聿哭笑不得。

谢玉璋却摆出一副孩子气的面孔,道:“去漠北我不怕,只是必得大家都随我一起,谁也别半路掉下。”

是夜,袁聿跟身边童子感叹:“殿下是真的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童子打着扇子,眼睛一翻:“是啥?”

“是‘人’啊。”袁聿望着星空,呢喃道。

和袁聿的欣慰完全不一样的,是马建业和王石头二人的感受。二人皆是摸不着头脑。

八月里宝华公主就去军营里看过一回,点名见了他们两个。

公主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年纪虽小,却容光摄人。两人都是小人物,以前哪曾与贵人这般近过,马建业还偷瞄了两眼,王石头是根本眼睛都不敢乱看。

公主说了两句期许的话,派下了赏赐便走了。

两个人拿着赏赐面面相觑,还是马建业架子活:“王兄弟,咱兄弟以后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须得同心协力才是,走走,今天哥哥做东,咱哥俩喝一盅去!”

硬是拉着王石头去酒馆。

王石头嘴笨也拒绝不了,由他拉着去了。几盅酒下肚就叫马建业把底细都问明白了,就纳闷这么一个憨憨实实的人,怎么突然一下子给提上来了,再三套问他是走的谁的门路。

王石头自上次说了大实话被兄弟们笑过一回后,就再不肯说自己是“被宝华公主亲自提拔上来的”这种招人嘲笑的话了。马建业啥也没问出来,只是心底对王石头这老实头已经解除了警戒。

他暗暗思忖,照这样看,以后他去了塞外,兵伍这边竟是他一人独大了。

他原是对和亲一事垂头丧气,这会子却改了心思。遥想着以后,脸上竟露出笑容来。

及至和亲队伍出发,第一天扎营他便对王石头说:“你去整顿队伍,我去给殿下汇报今天赶路的情况。”

王石头以前不过是个火长而已,习惯了上官下令,他踏实执行。现在虽然提拔为校尉了,也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何况去贵人面前露脸这种事,他打内心里发憷,马建业这么一说,他应个声便毫无异议地去了。

马建业心中嗤笑:傻子。

马建业想得倒美,累活让王石头去干,贵人跟前露脸的事自己去。孰料宝华公主谢玉璋不买账,撩起眼皮,第一句便问:“王石头呢?”

年纪虽小,可身上金枝玉叶的气势却盛,马建业也不过一个小小校尉,当下腰便弯了下去,赔笑道:“外面扎营还乱着,他在看着。”

“扎营之事尚未安顿,埋锅、造饭、扎帐篷、晚间的警戒……你不去总领这些事务,过来是来做什么呢?”谢玉璋摆弄着手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马建业急慌慌赶过来,自然是想多在谢玉璋跟前露露脸,贵人跟前脸熟才好说话嘛。哪知道谢玉璋年纪不大,却不是那等天真不知世事的娇娇女。话里话外,竟是颇知些实务。

马建业当时汗就下来了。那想在谢玉璋跟前多露脸哄得她听话的心思登时熄了一大半。

“下去吧,事情都安排好了先报与袁令,袁令再来报我。”谢玉璋不再看他,下了逐客令,“以后每日早晚,与王石头一同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