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忽然睁开了眼睛:“谁在哭?”

按摩的侍女停下手,侧耳听了听,果真是隐隐听到了哭声。给掌灯的侍女打个眼色,掌灯侍女撩起轻纱帐幔,绕过屏风,去了帐篷的外层。

不一会儿便回来禀报:“是晚秀。”

“她怎么了?”谢玉璋问。

侍女犹豫了一下。

谢玉璋察觉有异,抬手让按摩的侍女停下,对掌灯侍女道:“但说无妨。”

“晚秀说扎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郎,很像阿斐姐姐……”侍女深深垂下头,“她心里难过,便忍不住哭了。请殿下责罚。”

谢玉璋怔了会儿,才问:“我记得晚秀以前常跟着阿斐的是不是?”

“是。阿斐姐姐一直很喜欢用她。”侍女说,“她与阿斐姐姐的感情,原就比我们几个更深一些。”

谢玉璋想起林斐以前夸过晚秀好几次,说她“敦厚踏实”。林斐其实不喜欢那些过于跳脱的宫娥。朝霞宫里的人很鲜明地分成两群,陪她玩耍的那一群性子都要活泼些,跟着林斐干活的那一群相对安静沉稳。

“殿下。”侍女将谢玉璋唤回神,“请殿下责罚。”

谢玉璋坐起来,拢拢还有些湿意的头发,轻声道:“有什么好罚的。谁不想阿斐呢?”她也想啊。

但只要想到林斐在勋国公府会很安全,不用再挡在她身前替她承受那些伤害,她就觉得分离是值得的。

“去跟晚秀说,净了脸记得擦香膏子,不然风一吹,脸就裂了。”她说。

掌灯侍女欣喜道:“谢殿下。”

谢玉璋挥挥手,侍女们鱼贯退下,只有夏嬷嬷还留下。她从侍女手里接过谢玉璋的长发,就着榻边的熏炉帮她烘干。

“殿下做得对。”她说,“人心思乡,思念故人,都是正常的。”

“是啊。人的心都是肉长的。”谢玉璋望着地上的影子,“即便是有怨有恨,也是正常。我只是个公主,不是神仙,没有点化人的仙术,能让旁的人没有悲戚伤痛,只快快乐乐的。”

夏嬷嬷道:“便是神仙,我看也没那本事。”

谢玉璋笑了。

熏炉又香又暖,她又出神了片刻,忽然说:“嬷嬷。”

“殿下?”

“阿斐会很安全。”

“……”

“想到她安全,我就很欢喜。”

她长长的头发如泼了墨,乌黑亮泽,烘得干透了之后,又顺又滑。夏嬷嬷一趟又一趟地用梳篦给她梳理,怜爱地说:“那很好呀。”

这晚谢玉璋梦见了林斐。

她梦见的是前世,或许不一定是这一天,但也是在和王帐会合前的最后一天。

“别哭了。”林斐将她搂在怀里,“明天眼睛肿了,须不好看。”

但谢玉璋怎么停得下哭泣。

阿史那可汗是个老头子。不管那个大国师怎么唱歌似的吹嘘他的勇猛,他都是个足以做她祖父的糟老头子!

好不容易她不哭了,觉得头疼头晕。

林斐叹气,唤了侍女来给她净面,亲手给她涂上了面脂,拉着她的手道:“帐篷里热气熏人,到外面走走,呼吸两口新鲜的空气。夜雪也很好看,在云京难得见到这样的景色呢。”

她们裹着厚厚的裘皮走出了帐篷。

夜雪真的很美,竟把夜空都映得很亮,像点了灯似的,叫人吃惊。抬头看,苍穹之上一弯新月大如车轮。

她那时还说了一句:”这里的月亮如何会这般大?”

然后,她的视线顺着月亮向下,便看到坡顶那个人。

他逆光而立,面孔一片阴影,却正冲着她们的方向。

“讨厌!”她抬起袖子遮住脸,“那个人在看我们!叫他走!”

才哭过,心情都还没收敛好,怎会愿意被人窥见。何况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人,站在高高的那里在做什么。

讨厌死了!

她转身回了帐篷。

……

谢玉璋遽然从梦境中醒来!

心脏扑通通地跳!呼吸短而急促!

那个人!

梦里的那个人是……!

纱帐外的值夜侍女轻轻问了句:“殿下?”

谢玉璋急促地问:“什么时候了?”

侍女道:“亥时刚过。”

谢玉璋喘了两口气,道:“取我的衣裳来!”

侍女不明所以,但作为奴婢,她们从不问为什么,只执行命令。

谢玉璋翻身起来,在侍女的服侍下飞快地穿上了丝袄,又道:“斗篷呢?”

这是要去到帐篷外面吗?侍女虽疑惑,但手脚麻利地已经将裘皮斗篷取了来。

“头发……”侍女犹疑了一下。

“不用管!”谢玉璋喝道。她伸手取过斗篷,翻手裹在了身上,“不要跟着我!”

踩着鹿皮靴子便一路向外走。侍女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

帐篷隔成内外几层,谢玉璋走的极快,甚至没惊醒睡在外间的侍女们。走到最外层,撩开厚厚的帘子,寒冷的空气便扑面而来。

就和那一夜一样,月亮很大,雪把夜空映得很亮。

帐篷外的卫士们乍见她披头散发地出来,都吓了一跳,慌忙行礼:“殿下”

又问:“可有不妥?”还以为谢玉璋是受了什么惊吓。

“帐篷里闷,我出来换换气!”谢玉璋摆手,“你们不要管我。”

她说完,便大步走开。

卫士们面面相觑。侍女呢?就算出来换气,也该有侍女跟着才是啊。又怎地连头发都不梳?

但公主既说了不叫他们管,他们也不敢造次。只能拿眼睛看着。

谢玉璋蹭蹭几步走到帐篷前的空地上,转着身抬头四望。

既是身在凹地,四周便都是圆丘高地。在哪呢?他在哪呢?

谢玉璋努力回想着梦里是朝哪个方向,她身形突然定住!

在公主大帐的后方,大如车轮的月亮下,是缓坡的丘地。

圆丘顶上的那个身形,一如她梦中所见!

他高高地站在那里,手扶刀柄,向下眺望。

他也一如梦里那样背着光,面孔藏在影子里,谢玉璋从坡底望过去,看到的仿佛一个黑色的剪影,却又用银光勾了边。

谢玉璋一直以来的那个疑问终于有了解答——前世,他果真也送了她!

☆、第 32 章

那时候谢玉璋根本不出来见人,连李铭都不见, 更遑论他派去送她的人。一个五品的将军, 听起来挺威风, 可在从前,是根本到不了谢玉璋跟前的身份。

尤其是,李铭的义子们都姓李。前世的谢玉璋根本不记得到底是哪一个李将军送了她。

只记得那人也曾到车旁请过安, 她连窗都没开, 只恹恹地隔着车厢说了句:“免礼。”

谢玉璋胸口起伏,直直地望着坡上的那个身影。忽然提起裙摆,向着那边奔去!

侍卫们吃了一惊。

明日里便要与汗国王帐汇合, 公主她莫不是……想逃婚?

他们拔脚追上去:“殿下!殿下!”

声音还不敢太高, 事情闹大了, 谁知道责罚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最好是悄无声息地解决。

谢玉璋停下,指着上面说:“我有事情要跟他说,你们不要跟着我。”

侍卫们愕然抬头,才看到丘顶那个身形。咦,那好像是……

他们的脚步停下了。

谢玉璋的帐篷被侍女们的帐篷围绕着, 左右两旁还有寿王、五皇子和他们的从人的帐篷。贵人们的帐篷扎在了地势略高的地方, 紧靠着土坡的脚下。

谢玉璋穿过那些帐篷,不管夜风吹在脸上的刺痛感, 只管提着裙裾向着那个人奔去。

那些山丘圆润缓升, 看着都不高,真爬起来却是缓而长,又积满了厚雪。谢玉璋才向上爬了几步, 便扑在了雪里。好在雪厚,一点也不疼。

她扑在雪里,仰头望去。

那个身影显然是发现她了。

他原本站在坡顶,此时向前移了几步,却又站在那里不动了。

谢玉璋笑了,她爬起来,连身上的雪也不拍,提着碍事的裙摆向上奔去。

丘顶的那个人似是终于确认宝华公主谢玉璋的确是奔着他而来的。他从坡顶腾空跃起,落地便是丈许,比奔跑还快。几下起落,便到了谢玉璋身前。

谢玉璋脚下一滑,又一次向前扑倒。这一次,扑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殿下?”那人扶起谢玉璋,惊疑不定地问,“殿下上来做什么?”

谢玉璋抓住那人的手臂,借力抬起头来。

夜色中,雪光将那人的面孔映得清清楚楚。高挺的鼻梁,浓眉下是深潭般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不是李固还能是谁!

谢玉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勇气倍生,娇叱一声:“李十一!你敢偷窥我!”

李固僵住!

其实说起来,从坡顶往下窥,能窥到的不过就是一个帐顶、些微火光而已。与真正的“偷窥”全然不是一回事。

然而李固又的的确确就是在偷窥谢玉璋。至少在他的内心里,对自己的行为确实是这样定义的。虽然他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不过是想眺望两眼她的帐子,遥想她入睡的模样而已。

他只是万料不到,竟会被谢玉璋当面诘问。

青年李固在这一瞬,只觉得内心中最隐秘的东西被谢玉璋看破了。

他这一生,大概此时此刻,是狼狈到了极点。

但李固是遁也遁不去的,宝华公主谢玉璋还紧紧捉着他的手臂,一双清灵美丽的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明明是那么娇美的小女郎,身上竟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映着月光,映着雪光,映出了他的面孔。

李固看着那双眼睛,忽然意识到这大概是他们两个人一生中离得最近的一次,当然,也极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明天她将抵达汗国王帐,然后他们就要分别,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

李固咬牙。

若此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他想将心底的话说出来。至少让她知道他的心意,哪怕她会觉得很傻,或者觉得被冒犯。

“是。”他说,“我在看你。”

没有“臣”,没有“殿下”,此时他仅仅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面对着人间殊色的少女。

他的眸子泄露了他从不表于人前的情绪,有憧憬,有向往,有忐忑,还有一份带着年轻人独有的傻气。

【他喜欢你呀】——林斐总是这么说。

时至今日,谢玉璋一直隐约明白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证实。

李固,这未来的帝王,并非是在他登基称帝后,在她从草原归来之后才喜欢她。

他原来早早地,在她根本还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她了!

这份喜欢!

这份喜欢……可以为她所用!

谢玉璋的脑中瞬息转过无数念头,然而她的行动比她的思想还更快!

在脑海中各种筹谋算计纷沓而至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开了李固的手臂,捉住了他的胸前的衣襟,拉着他向下,自己踮起脚贴了上去……

侍卫们在土坡脚下一段距离之外停下,没有追上去。

一个侍卫眯起眼,望着上面两个人。月亮正在那两人的头顶上,朝着宿营地的这一面,逆着光。

“公主殿下好像滑倒了?”他说。

另一个侍卫也眯起眼睛向上望了会儿,很肯定地说:“没有,李将军扶着她呢。”

前一个说:“你怎么看见的?我看着黑乎乎一团。”

另一个说:“我眼睛好,我娘说,要多吃鱼,吃鱼眼睛就好。”

坡下的侍卫们碎碎念着,而在圆丘上,李固觉得仿佛风都停了。天地间没了声息,连雪花落地都是巨响。

唇间柔软芬芳的感觉太不真实。这是只会在梦里才会发生的事,在现实中怎么可能发生?甚至也只有在那些躁动不安的夜里,他才敢做这样大胆的梦。

白日里,他望着她的时候,都决不敢生出这些亵渎她的想法。

可鼻端萦绕的馨香又告诉他,这是真的。

李固的大脑在片刻的空白之后,开始轰轰作响,生出了冲动而荒唐的念头——带她走!带她离开这里,远远地!

这念头如滚水般地在李固脑中翻涌沸腾。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和谢玉璋两个人奇迹般地心有灵犀了起来。

谢玉璋抓着他的衣襟,像溺亡的人抓住了浮木——让他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便不必再重新经历那一切一切了!

这念头充塞在谢玉璋的胸膛里。

若再来一点点触发、催化,或许两个人就真的各自改变了命线,手挽着手一起趁着夜色逃离这里也说不定。

但可惜,在这样月光妩媚,雪光莹然的夜里,吹来的只有冰冷的风。那些轰轰然的、左冲右突就要爆发了的念头,只被冷风吹了一瞬就冷却下来了。

谢玉璋离开了李固的唇,抬眼看他。

他和她呼吸可闻,目光胶着住。

他们都看到对方眸中有短暂的狂乱闪过,也看着对方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他们都想起了彼此的身份、当前的形势,以及……可预测的未来。

若放任刚才那荒唐的念头成真,谢玉璋或许便会成为漠北汗国开启战端的借口,成为大赵的罪人;而李固——此时还年轻的李固,若离开了李铭,失去了根基,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什么都没有的李固,就什么都给不了谢玉璋。

可能连护都护不住她——他身手纵然高强,也不是万人敌。而她,是这样的人间殊色,乱世将至,那些手握权柄的男人不会放过她。

平地起波澜只一瞬,狂乱重归冷静,也只需一瞬。

谢玉璋先笑了。

“十一郎见谅。”她笑得十分放肆,像在夜色里妖冶盛开的花,“我时日无多,心中焦躁,胡闹一下换换心情。十一郎不会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