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放下手再扭头看去,谢玉璋又在和李珍珍说笑,仿佛刚才全然是水到渠成的无心之作。
是他多心了吗?
一定是啊。
☆、第 30 章
谢玉璋在凉州城盘桓了五日。阿巴哈国师先前派回去传信之人回转,道阿史那汗已经拔营, 亲自往边境来迎大赵公主。
谢玉璋一行, 这才动身。
离开凉州城的时候, 天降大雪,世界仿佛被洗涤了一遍,成了银白色, 干净极了。
谢玉璋在登车前, 道:“李大人,请保重。”
李铭颇为感慨,道:“殿下保重。”
谢玉璋将要登车, 李铭又忽地喊住她:“殿下。”
谢玉璋回头。
李铭怜惜地道:“有老臣在西北, 殿下……万事勿惧。”
眼前一瞬模糊了起来, 谢玉璋别过脸去,再回头,瓷白的脸颊上犹有泪痕,却绽开玉兰般的笑靥,道:”这辈子, 我不怕。”
车队启程, 一辆接一辆的大车,沉甸甸的辎重令车轮在路上压出深深的车辙。
李启跟他爹抱怨:“这样的美人, 可惜了啊。”都怪他爹没本事, 没把宝华公主给他娶回家来。
李铭叹一声:“咱们这些老骨头争来争去,可惜了花朵似的的小女娃。”
摇摇头,翻身上马, 回城。
车行在路上,谢玉璋总是听见忽远忽近的马蹄声,十分迅疾。一开始她没注意,次数多了才觉得不对,问了一声:“外面怎么回事?”
在车外护卫的侍卫回禀:“李将军带着王校尉和咱们的几个人演练呢。”
谢玉璋诧异,她撩开帘子望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刚才还听见的马蹄声,现在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向侍卫细问,侍卫也不清楚,只说:“李将军带了一队人,喊了王头儿,便去了。”
一队便是五十人,这趟李固奉李铭之命护送谢玉璋穿过河西之地,到边境去与阿史那汗交接,带了五百飞虎军。
飞虎军皆是骑兵,来去如风,杀人不留踪。
谢玉璋有点担心:“王石头他们跟得上吗?”
侍卫也担心:“悬。”
骑兵太珍贵,皇帝和枢密使们还舍不得给她。谢玉璋的五百护卫,都是步兵。王石头他们也是步兵出身,王石头以前只是个火长而已,由不得谢玉璋不担心。
但担心也没用,她也不能喊住李固叫他别太折腾王石头。更不要说是因为她拜托了他,他才这样尽心尽力。换了旁的人,谁劳这心劳这力。
她放下了帘子。
一个人在车厢里幽幽地坐着。许久,不知道为何,在幽昏中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意。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再听到马蹄声接近时,已近中午。那些马蹄踏在地上,节奏快得让人心跳都跟着快起来。
谢玉璋挑开帘子,看到雪地里斜刺里冲出来黑鸦鸦一队骑兵,像一柄锋利的钢刀一样要直插入队伍,将这长长的队伍截断!
车队里的马匹不安起来。但李固的飞虎军分成几段护卫着队伍,他们胯/下的战马毫不惊惶。有这些战马压阵,车队的马虽然不安,却也没有受惊。
那旗帜上大大的双翅飞虎图昭示了这队突袭而来的骑兵不是别人,正是在河西令人闻风丧胆的飞虎军。队伍已经被提前知会过,大家明知道这是护卫公主的李将军,依然被那惊人的速度和气势吓得心里突突跳。
只是那黑色的刀锋眼见着就要将队伍截断的时候,却突然如水一般变得柔和无形。马头一拨,便转了方向,逆着队伍行进的方向,紧贴着车队向后疾驰,直至减速,再调头,恢复了和整个队伍同步的步调。
仿佛是拳头即将打到墙上时,突地拐了向,擦着墙边而过。
叫人松了口气。
到了午饭时间,队伍停下埋锅造饭。谢玉璋使人喊了王石头过来。
她问:“怎样?可还吃得消?”
王石头满面红光:“吃得消!吃得消!”
那样子像喝了鹿血似的,倒叫谢玉璋诧异。
王石头脸红,解释道:“过这村没这店,再不会有人像李将军这样肯教俺了。”
一着急,不会说官话了,“俺”都带出来了。
谢玉璋轻吁一口气:“那就好。”
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
“殿下。”王石头压低声音说,“李将军跟我说,叫咱们去了那边之后要一定要养马,养战马,慢慢地把咱们的人训练起来……”
谢玉璋凝眸细听,雪光将她的眸子映得湛亮。
相比王石头的兴奋,李固的脸色却十分阴沉。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大饼卷酱肉,大口地吃着。
“将军,这样行吗?”他的一个部下说,“这伙子人就没见过啥血。”
李固心里也躁。
王石头是个庸手。
他步卒出身,只跟着剿过一次匪,还算见过点血。其他的人,很多一辈子上防,一辈子只见过城墙没见过血。
前面的路至多再走半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不要说把这些人,就是把王石头一个人从步兵思维掰成骑兵的思维都困难。
可步兵在草原上没用。
在草原上想有保障,必须有骑兵才行。
这些东西宝华公主不会懂,马建业又不是她的人,只能跟王石头说。王石头人品不坏,也不算傻,只是从头按着脑袋学,毫无实际经验,便是李固也无法保证他能学进多少去。
只能,教一点是一点了。
李固大口地吃着卷着肉的饼,三两下就吃完了,擦擦手站起来:“王石头呢?叫他快点!”
时间太紧张了,不够用。只能摁着王石头,硬教!
晚间队伍停在了一个镇子上,镇上最大的大户早在白日里便已经清空了房舍,将自家宅院让给了公主留宿。
雪还没停。
连夏嬷嬷都念叨:“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
谢玉璋却道:“下个两三日,也是正常的。塞外的雪大的时候,能没过膝盖的。”
房间里静了静,连正在端点心匣子的侍女的动作都顿了顿。
夏嬷嬷默然半晌,而后抬头笑道:“那得多给殿下缝几双高筒的鹿皮靴子才是。这就得动手,先把皮子取出来。哦,还有护膝。”
谢玉璋莞尔。
房间里一瞬的凝冻好像消融了,侍女们的神情柔缓了起来,好像要去的地方也没那么可怕了。
大家在一起,就没那么可怕了。
在河西的地盘上,一日要赶多少路,要宿在哪里,都是地头蛇李固来安排的。
一个镇子上的富户,宅院再大也有限,何况李固就把自己安排在了一墙之隔。他披着裘皮大氅站在墙下,听着谢玉璋院子里忽然热闹了起来。隐隐地,竟能听见侍女们的笑声。
从来只有主人心情好,仆从奴婢才敢有笑脸。
她为什么心情好?她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李固站在雪里,一动不动。
他的亲兵裹着羊皮袄揣着手站在廊下,有心想喊他回屋,却看到他的发顶肩头积了薄薄的雪,一时怔住,不敢开口。
将军为什么站在那里许久都不离开?
墙的那边有什么呢?
有宝华公主呀。
那柄星星铁的匕首将军多么心爱啊,也送出去了。
送给了谁呢?
给了宝华公主呀。
可那么好看的公主要嫁到塞外去了,这样的事,将军也没办法呀。
亲兵默默地在廊下找个避风的角落蹲下,搓着手哈着气,陪着他家将军犯傻。
果然如谢玉璋所说,雪下了两天才停。因着地上的积雪,队伍行进的速度比预期的慢许多。
李固总是带着王石头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五皇子和寿王嘀咕了两句,寿王职责所在,只能去问李固:“将军总不在,我等心中不安哪。”
河西民风彪悍,地势开阔,与京畿颇为不同。和亲队伍辎重颇多,寿王不安也是情理之中。
李固却不在意,只说:“这里是我们的地盘,王爷无需担心。”
见寿王还要说话,他马鞭向上一扬:“王爷可看到那个?”
寿王顺着李固的马鞭看去,只看到雪后晴空里,双翅飞虎旗迎风飘扬。
“别的地方末将不敢说。”李固沉声道,“但在河西,末将的飞虎旗所到之处,断无宵小敢来骚扰。王爷只管放心。”
寿王还要说什么,李固已经翻身上马,一叉手:“末将还要为宝华殿下办事,失陪了。”
行完礼,一队人呼啸而去。
留下寿王在原地瞠目结舌。
又听到队伍旁边护卫的飞虎军骑士笑道:“真羡慕他们能跑马,这些天走得也太慢了,马都嫌没意思了。”
另一个骑士安慰说:“每日换一队人,明天说不定就轮到咱们了。”
前一人道:“那可要跑个痛快。”
晚上在县城宿下,五皇子跟谢玉璋抱怨:“那个李十一怎么这么狂妄?”
谢玉璋默然。
后来李固逐鹿天下,飞虎军旌旗所到之处,何止宵小震慑,大江南北,王旗所到之地,无人不胆颤。
李固现在虽然年轻,却原来已经有了这份气魄。
他欠缺的,只是时机。乱世向来出枭雄,那个时机,迟早会来。
这江山天下,有能者得之。
五皇子抱怨:“我叫他带我跑跑马,他说没时间。他有什么好忙的?他的职责不就是负责护送我们吗?”
谢玉璋吃惊:“五哥跟十一郎口角了?”
“那怎么会,我什么身份。”五皇子怫然不悦。
没有就好,日后大家的身份对调,她拼命地想跟李固拉近关系,她五哥可不要反着来才好。
她替李固解释:“的确是我托了他。我那卫队没什么像样的人,我托了他趁着同行,帮我带一带领队的校尉。你知道的,他们都是步卒,但以后到了草原上,那里都是骑兵。”
这不用谢玉璋多解释,五皇子也明白。谁不想拥有骑兵呢。大赵最强的骑兵,就在河西啊。
五皇子犹豫了一下,想说养骑兵很贵,也不是有钱就能养得出来的,却又怕让谢玉璋失望。
谢玉璋说起骑兵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不是一个被迫去和亲的公主会有的,倒像是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望似的。让人不忍心……打碎她的梦。
☆、第 31 章
愈向北走,人烟愈稀少。渐渐没有了县、镇, 倒是防御性的坞堡多了起来, 肃杀之意渐浓。
有几次, 和亲队伍都是宿在坞堡中的。李固也渐渐不再远离队伍了。
再长的路,也终究有走完的一天。终于坞堡也不见了影子,一眼望去, 是白茫茫的覆着厚厚积雪的土地。
“到了。”谢玉璋轻轻地说。
到草原了。
那厚厚积雪之下, 便是倒伏的干草。北地的雪很难融化,往往一场大雪之后许久,都是看不到尽头的白茫茫。
土地却也不像云京那样全是平坦的大地, 有一些缓坡丘地, 连绵起伏, 线条圆圆润润的。
五皇子第一次离开云京这么远,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地貌,很是咋舌:“这可怎么辨识方向?不会迷路吗?”
然而李固的斥候的确不会迷路,他们做好了精确的地标,一路指向王帐。
汗国的信使也不会迷路, 他们往返于和亲队伍和王帐之间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每天向队伍禀告, 此处离王帐还有多远。
五皇子听了几日,觉得不对:“我们走的有这么快吗?”
“没有。”李固为他解惑, “是王帐在向我们来。”
“啊?”五皇子道, “我以为……”
以为王帐就如大赵的都城和皇宫一样,是固定不动的。这其实是错误的认知。
阿巴哈国师听到了,大笑解释:“何为王帐?可汗大纛哪里, 哪里便是王帐。”
终于这一日,斥候和信使一同返回,李固听了禀报后,打马来到谢玉章的车旁,向她禀报:“殿下,明日便要与可汗会合了,今日会早些扎营,殿下有什么需要准备的,请及早准备起来。”
许久,车厢里才传来谢玉璋的是声音。
“知道了,没什么要做的。”她说。
她没有推开窗户,更没有掀起窗帘,李固想。
从前每一次,他到她的车边来向她禀报什么的时候,她总是会掀起帘子,露出海棠一般的娇颜。她总是会对他笑,哪怕她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可能再也不会返程的路上。
可这次,她没有。
她的声音低而闷。落在李固的心头,沉沉的。
他马头一拨,打马在谢玉璋的车旁原地转两圈,才双腿一夹马肚,驱马离开。
“寻找扎营地。”他下令。
斥候很快就把地方找好了。就在一个圆润山丘下方的凹地,缓缓升起的坡地挡住了西北风,凹地里的空气便没那么寒冷。
但李固和他的飞虎军并没有在凹地里扎营。即便知道这一趟和亲之旅断不会和汗国发生冲突,他依然遵循用兵之道,于地势高处扎营。
五皇子跟谢玉璋咋舌:“真不怕冷。上面可冷呢。我喊他下来,他还不肯。”
王石头则在李阿大旁边叨逼叨、叨逼叨:“扎营必以高处,若遇夜袭,骑兵一冲之力,可当数骑。扎营必以高处,若遇夜袭……”反复背诵,加强记忆。
李阿大痛苦死了:“求恁别念经了,俺这一旅四更天轮岗,俺得睡!”
翻个身用毡毯捂住了耳朵!
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下,谢玉璋依然洗了热腾腾的热水澡。现在大赵还在,她还是公主,这本就是公主该有的待遇。
坐车时间太长,腰背酸痛。暖融融的帐篷里,木塌上铺了数层厚厚的皮毛褥垫保暖,再铺上柔软的丝绵褥垫,床单是最细的细麻,比绸柔软,比缎温暖,细腻亲肤。
谢玉璋伏在上面,灵巧侍女为她按揉腰背,放松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