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李固对她来说是高高在上的新朝皇帝,是能决定她命运生死的人。那些关于他的故事她听到耳朵了,没听进心里去。

可现在她给王石头讲着这些,那故事里的少年忽然就生动了起来,栩栩跳跃在她心头。

眉眼肃穆,唇角紧绷,手掌心都是粗粝的茧子。就算天生得力大些,想要练就一身杀阵武艺,也不知道要比旁的人多流多少汗,战场上又多流多少血。

便是这样,还不甘于只是不做睁眼瞎,夜半挑灯,苦读兵书。

“李固”这个名字,谢玉璋在舌尖翻来覆去的品味着,和从前的感觉全然不同了。

“真看不出来呀。”王石头连连嗟叹,“李将军年纪轻轻,说话像个读书人呀。我还以为他一定是出身好呢,没想到……”

他又道:“李将军一点也不藏私,可以说是倾那个啥啥了。”

“……”谢玉璋,“倾囊相授?”

“对对对,还是殿下有学问。”王石头老脸一红。

谢玉璋莞尔。

“我给你找了个好老师,可惜时间有限,你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吧。”她说,“日后去了那边,都要靠你了。”

王石头叉手应喏。

只是回去后,拉着李阿大念叨:“你说公主这话是啥意思?什么叫都靠我了?”

他只是副手而已,正职那个明明是马建业啊。

李阿大早想说这个事了:“马建业这两天天天问你哩。”

“问我啥?我跟他禀告了啊,是殿下让我跟着李将军的。”王石头说。

李阿大反问:“那殿下咋不让马建业跟着李将军去呢?”

“我早就想问了。”王石头挠头,“跟公主跟前我没敢。”

哪有上面人叫你做事,你还问东问西的。做就是了。

李阿大恨他呆:“蠢!公主提拔你你看不出来!你不想想你这校尉咋当上的!”

当初王石头说,是公主亲自圈了他将他提上来的,大家伙不信。

可后来看看,王石头在公主面前露多少次脸,受多少次召见?马建业才受多少次召见?渐渐的,由不得大家不信了。

真相是,王石头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得了公主的青眼,连带着他们一伙子老乡、兄弟,都跟着鸡犬飞升了。

他们都能看出来的事,马建业那样热衷于钻营的人更能看出来了。

“你长点心。”李阿大跟王石头唠叨,“马建业这几日拉拢陈奎他们几个呢。”

百人为一旅,旅有旅帅。谢玉璋五百人的卫队有五名旅帅。在王石头的人中,谢玉璋提拔了李阿大和赵牛娃。因他两个以前也是火长,多少管过些人。要突然把大头兵提拔到这样的位子上去,便是谢玉璋这种不谙军事的,也知道不行。

走了这么久了,马建业也早就摸明白李阿大和赵牛娃跟王石头是一伙的。这本也正常,但王石头天天在谢玉璋跟前露脸,不露脸还能被谢玉璋惦记,这就不正常了。

马建业生出了危机感,自然而然地去拉拢另外三个跟王石头不是“一伙”的旅帅。

王石头却道:“他本就是领队,原就该拢着大家伙一心的。”

李阿大想反驳,又词穷。他也是没读过书没什么见识的人,有些东西心里有感觉,嘴上说不清,跟王石头一个样。他俩本来也就是一个村里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

但王石头也不是全然没心,翌日他见到李固,想了想决定跟李固请教。

李固虽然年轻,却显然比他有见识得多了。他虽然跟李固接触才几天,但能直觉出李固对他不藏私且是真心帮助。他是凭着直觉相信李固的。

“末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处。”他说,“他是我上官,我原该听他的话的,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他常不把话说明白,含含糊糊地,咱就不知道该咋办了。”

他心里其实还想问问公主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她这个安排,的确是显得对他跟对马建业很不同了,也不怪马建业心里有想法。

但他没敢问。他的胆子还没壮到敢去质疑谢玉璋这样的金枝玉叶的程度。

李固却问了很多,从他如何被提拔到校尉,到这一路上的种种。问完,李固心中就有数了。

谢玉璋这是想让王石头取代那个马建业。如果照她所说,王石头是勋国公府给她寻来的可信之人,那么让王石头掌着这五百护卫,谢玉璋就安稳了。

草原上,许多小家族也不过就是三五百能战的男人而已。

谢玉璋很知道她在草原上要依靠的是什么。

李固既欣慰于谢玉璋头脑清醒,又暗自疑惑既然勋国公府使力了,怎地不寻个好些的人,竟是王石头这样一个能力不显之人。

其实勋国公府也并非不想给谢玉璋寻些合适的人。只是家将中但凡有些本事的,俱都是一家老小上下都在云京扎了根,这样的让人家远去塞外,埋骨他乡,实是难寻到那心甘情愿的人。

若不心甘情愿,强拗了人去,万一心生怨怼,则能力越大的人,反噬便越强。

像袁聿,那是谢玉璋运气好,袁聿自己便想往塞外去,得此机会,便自荐了。这样的,才是勋国公府想给谢玉璋的人。

可惜,除了袁聿,没什么人再愿意跳出来自动自愿地远离故土,向谢玉璋尽忠了。

勋国公府也是头痛。偏谢玉璋又插手了人员名册,消息传到勋国公杨长源耳朵里,就和太子误会背后是他一样,他也误会这是太子或者皇帝的手笔,勋国公干脆就放开了卫队这一块,没敢再插手。

李固不知道其中种种误会,但能想到必有什么隐情。他更猜到谢玉璋之所以没有直接将马建业撸下来,很大的可能性就是因为现在王石头还不能独当一面。

而她手里,只有王石头。

这几天他已经摸清楚王石头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便道:“你不用想太多,你只要牢记住自己是什么人?”

王石头一懵:“啊?”

“你是公主护卫。你的职责是护卫宝华公主。”李固道,“任何人任何事于这一点冲突时,你只能选择公主。懂了吗?”

王石头挠头:“懂。”

遗憾的是,王石头此时,其实还没有真的懂。

因为他还没有理解什么是“任何人”、“任何事”。

☆、第 29 章

李固既明白了谢玉璋对王石头的看重,便加倍地摁着王石头的脑袋给他强行灌输。他还问王石头身边谁是信重的人, 王石头便提了李阿大和赵牛娃等人, 但凡可以得空抽调出来的, 李固便让他们也跟着,能教多少是多少吧。

到了凉州城的时候,王石头和他几个弟兄塞了一脑袋的东西需要慢慢消化。

李铭亲自出城迎驾, 把谢玉璋迎进了凉州城。

马车遥遥能望见凉州城墙的时候, 谢玉璋轻轻掀开帘子,打量着这座雄城——李固的龙潜之地。

上一次来到这里,对她来说意味着糟糕的命运越来越近, 她终日恹恹, 不见人, 不应酬,不出马车或者房间。连李铭为她办的宴席都没有参加。

这一次,在凉州城外,谢玉璋便由侍女扶着下了马车,与李铭相见。

“李大人, 又见面了。”谢玉璋言笑晏晏, 丝毫没有奔波千里的疲惫,更没有远嫁异乡的哀愁, 她甚至打趣李铭, “大人精气饱满,面色红润,可比在云京的时候好看得多了, 可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李铭哈哈大笑,道:“承殿下吉言了,老臣还想越活越年轻呢。”

谢玉璋莞尔。

李铭道:“寒舍已经洒扫干净,敬待殿下莅临。微臣已置了酒席为殿下接风,,臣府中亦有家伎乐班,殿下精通音律舞蹈,还请莅临赏鉴,点评一二,给老臣做做脸。”

“好啊。”谢玉璋一口答应,却一本正经地道,“不过本宫可不给你跳舞,本宫的舞只跳给父皇看。”

李铭又大笑,心里实在喜欢这公主。

节度使府便是凉州城最大最豪华的宅子,他早为了迎接谢玉璋腾空了半个园子。卫士匠人自然留在城外,公主官员和使团都迎进城内。待将这一大群人都安排好了,李铭忍不住对儿子叹气:“多好的女娃子啊,怎么就不能落在咱们家。”

若有这么伶俐又漂亮的儿媳妇,生出的孙子还怕不英俊不聪明吗?

李启猛点头,气恼扼腕。

前世谢玉璋称病没有参加李铭为她准备的接风宴。今生,谢玉璋稍事休息,盛装打扮,耀眼夺目地出现在了河西节度使的大宴厅里

她迈过门槛的一瞬,原本热热闹闹的宴饮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于凝目盯着她的众人中,谢玉璋一眼便看到了李固。大概是第一次,他不必躲闪,不必隐藏,可以这样和旁人一起,专注地盯着她看。

谢玉璋嫣然一笑。

五皇子和寿王一个是她哥哥,一个是她叔叔,天然对谢玉璋的美貌免疫。他们两个先开口说话。

五皇子道:“快来吧,就等你开席呢。”

寿王笑眯眯地道:“宝华,今天你是主客,你坐上首。”

谢玉璋走上前,扫了眼座位排次,道:“那怎么行。”

又笑道:“我要和李姐姐挨着坐。”

这宴上并无汗国使团之人,甚至没有鸿胪寺的随队官员,只有寿王、五皇子和谢玉璋,其余皆是李家人,算是一场私宴。

席上除了谢玉璋,还有一个女子,便是李铭之女。

到底是让寿王这长辈坐了上首,谢玉璋和李铭之女李珍珍挨着坐了。

李珍珍身材颇矮,容貌与李铭、李启直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委实称不上好看。李铭的老妻已经亡故,她生前膝下空虚,这一儿一女都是妾出的。说来这些妾们个个美貌,偏李铭遗传强大,一儿一女容貌身材都随了他。

李珍珍笑问她:“休息得可好,可有不合意的地方,殿下尽同臣女说。”

李珍珍二十多岁年纪,已经嫁人,膝下有一女,夫家是河西著姓。她虽是庶出,作为李铭唯一的女儿,在河西也是天之娇女。她父亲势大,夫家待她也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娘家夫家宠得她性子泼辣,日子过得十分得意。

谢玉璋被迎入李府,便是李珍珍接待的她。看得出来,她虽已经嫁了,但因李铭没有续弦,李珍珍对娘家的事务还依然是有话语权,招待谢玉璋的诸般事务,上上下下都是她打点的。

此宴是为谢玉璋准备的,李珍珍是特来作陪的。席间也只有她二人是女子,故谢玉璋说要挨着她坐,旁人也不觉得奇怪。

西北民风彪悍,常出泼辣女子。李珍珍虽是女子,却如李启那般举杯向寿王和五皇子敬酒,二人只得如对男子那般回礼,将酒喝了。

李珍珍还问谢玉璋:“殿下喝不喝酒?”

谢玉璋说:“只能喝些桑落、鹅黄之类的,你们这里的酒太烈啦,我不成的。”

李珍珍被父亲喊回来主持接待事务,被千叮咛万嘱咐要收敛脾气,对公主要恭敬。她还以为这个宝华公主是跟自己一般的辣性子呢,谁知见了才知道这公主竟然生得这般娇美柔软惹人怜爱,她便又担心她娇气麻烦。可接触下来又发现谢玉璋人娇软,性子却好,并不作张作乔。

她是很喜欢谢玉璋的,说:“那便叫他们取来便是。”

当下便吩咐服仆役:“取一坛桑落酒来。”

席上本没几个人,客人只有寿王、五皇子和谢玉璋,主家这边是李铭、李珍珍,李启、李五郎李八郎和李十一郎李固。因着排行,李固位次在最末。

李珍珍这边声音一高,众人都望过来。

李固忽地开口:“大姐,殿下初到凉州,饮食水土尚未习惯……”

李珍珍不客气地截断他,道:“那更应该喝点酒。酒最杀肠子,一碗酒灌下去,什么不适都适过来了!”

李固素来对她没办法,只好委婉劝道:“大姐说的是。只殿下到底与我们不同,少喝些罢。”

“要你管,我心中有数。”李珍珍笑骂,转头跟谢玉璋说,“殿下看小十一,当年衣裳鞋袜都是我给他张罗,现在可好,长大了,对我管手管脚的。”

谢玉璋掩袖而笑,瞟了眼李固,难得地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尴尬。帝王年少时,竟还有这般时候。

怕几年之后回来时就再看不到了,谢玉璋袖子掩着半边脸,笑眼弯弯,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李固饮下杯中酒,别过头去,总觉得身上不大自在。

“你看他,见着殿下害臊呢。”李珍珍跟谢玉璋咬耳朵,“他也不小了,我今年还说要给他说个新妇,他却好,说什么尚未立业,不肯说亲呢。”

谢玉璋抿嘴笑,道:“十一郎英武儿郎,又是李大人义子,怕是不愁说不上新妇的。”

“可不是嘛。我听说云京的女郎喜欢小白脸,我们凉州啊,喜欢的就是十一郎这样的。”李珍珍很是为李固得意,“你不知道,十一郎是多少凉州女郎的梦中人呢。”

谢玉璋提袖掩口,又瞧了过去。恰李固一边饮酒一边望过来,被她这一眼隐带促狭地看过去,直接呛了一口酒,转过头去猛咳了几声。

李珍珍和谢玉璋一起笑。

笑完,李珍珍感叹说:“也不知道谁家女郎这么好运气,能做我们十一的新妇。”完全是一副大姑姐的口吻。

桑落酒已经斟上,谢玉璋握着杯子,垂下眼眸道:“是啊。”杯子举到唇边,以袖遮挡,饮下半杯。

李珍珍见她喝得痛快,也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那杯中可是后来才在云京流行开的西北烈酒。

谢玉璋含笑:“姐姐豪爽。”

人生,能有多么吊诡无常呢?

眼前这干脆爽利一副长姐做派,把李固看作幼弟一心要为他说个姣好新妇的李珍珍如何想得到,她自己……便是李固的原配正妻!

李铭谜之身死,李启为李二郎所杀,凉州一夕巨变。十二虎决裂混战,这中间还有李氏家族和河西的著姓们掺和在其中,短短的时间里,血流成河。

史称,河西之乱。

最后,胜出者是十一郎李固。

李固斩了李二郎、李三郎、李九郎、李十郎和李十二郎,灭了李家南楼支房,血洗河西霍氏、王氏两著姓,转头娶了在变乱中成了寡妇的李铭独女李珍珍,稳住了西北之地。

从此开始,龙腾九天。

而李珍珍,在他的三位正妻中因她李铭之女的身份而被特别对待,替李固打理后院之事。在后来李固开始征伐天下,羽翼渐丰后,她便成了河西嫡系的象征,被公认是他的正室原配。

只是后来河西党势大,李固为了平衡,终究没有立李珍珍为后。

这位李贵妃,在李固立张芬为正宫后,放了李固的后院之权,带着和亡夫的女儿生活在李固的后宫里,平日里不声不响,吃斋念佛。可谁也别惹她,惹了她她敢撒泼撒到李固跟前去。

即便做了夫妻,李固也一直都称呼她为“大姐”,封了她的女儿做郡主,对她们母女多有优容。逢年过节的赏赐,甚至厚过了张皇后。

张皇后背地里骂李珍珍“又矬又丑的老妪”,可当面对她也得小心翼翼的。谁叫她们虽是孤儿寡母,背后却有皇帝撑腰呢。

谢玉璋举杯:“李姐姐,和姐姐虽说不上倾盖如故,但跟姐姐说话便觉得痛快,宝华敬姐姐一杯。”

李珍珍自来喜欢杯中物,当下也举杯:“殿下请。”

两人相视一笑。

广袖遮了半边面孔,谢玉璋仰头饮尽杯中酒。

这一杯,谢李娘娘,数次在张皇后磋磨我时救场。

你我无牵无扯,不过当年和亲路上数日之缘,却暗中怜我护我。

宝华,感激不尽。

寿王和五皇子同李铭说话,李固心知自己该关注的是这一边,可他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李珍珍和谢玉璋吸引过去。

李珍珍性格泼辣,她们俩在一起,他总是担心她们。

或者说,主要担心谢玉璋。

也是谢玉璋生得太过娇软精致,总给人一种易碎之感。尤其是一想到她即将离开大赵领土,前去满是腥膻之气的草原,就更加叫人心里沉沉的。

李固又饮下一杯酒。

谢玉璋的声音忽然高起来,李固抬眼,谢玉璋正对李铭说话。

“怎么不见七郎?”她问。

“老七啊,带队出去了。没想到殿下还记挂他。”李铭说,“可惜了,他职责在身,这回见不着殿下了。”

谢玉璋叹了口气,道:“这回见不着,就一辈子见不着了吧?”

宴席厅里静了一瞬,李固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突然捏了一下似的。

就连李铭这样的老狐狸都顿了顿,才笑着回答:“殿下才多大年纪,怎么张口就一辈子了。咱们离得近,想见,总能见得到。”

谢玉璋说:“大人也别哄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她说话时娇声娇气,分明是该在深闺之中再好好养几年才嫁出去的小小少女。

宴席厅一时沉默了,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李珍珍想说两句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自来性子泼辣嘴巴厉害,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谢玉璋却笑起来,对李铭撒娇般地说:“既没见到七郎,怪遗憾的,那十一郎就得送我!有个熟人送我过去,我心里踏实。”

李铭松了一口气,道:“好好好,臣本就打算让老十一送殿下。十一,听到没有,此番,你负责护送宝华殿下。”

李固立身叉手:“孩儿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