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其实少有这种怒形于色的时候,但今晚之事实在后怕。愈是后怕,便愈是恨怒交加!

“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啊——!怎么说的!”他一脚踢过去,王石头在雪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吐了口血。

【你是公主护卫。你的职责是护卫宝华公主。任何人任何事于这一点冲突时,你只能选择公主。懂了吗?】

那时候,将军对他谆谆叮咛,他说的是“任何人、任何事”。

他那时候其实没有理解什么是“任何人”。

王石头捂着心口,忍着火辣辣的疼,原本不甚聪明的脑子,突然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公主和将军是一个意思!

原来他们千防万防的,就是老可汗!

但他是公主的丈夫!他是从礼法上、人情上来说,公主都不能违抗的人!

所以将军只能含糊提点、公主只能兜圈子说话。他们谁都没法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要从一个丈夫那里,去保护他的妻子。

这搁在哪都不是个正理。他们村里有男人打女人的,他们邻里邻居地顶多只能劝一劝、拦一拦,可人家关上门继续打,谁也没办法。因为人家是夫妻。

所以将军和公主都指望他能自己想明白,结果……他这猪脑子没想明白!叫马建业一说,他犹豫了,险酿大祸!

王石头虽然钝了些,到底不是傻子。更何况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谢玉璋对他另眼相看,提拔指点,求得李固这样厉害的人物教导他……这路上的种种,他和李阿大、钱富贵几个兄弟反复琢磨,其实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

公主,公主她,想用他取代马建业!

可他今日,辜负了她!

王石头额上冒汗,脸色发白。他吐的这一口血落在雪中,红痕斑斑,令李固狂怒中稍稍冷静了些许。

他握紧拳,蹲下抓住王石头的衣襟将他揪起来,恨声问:“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知、知道。”王石头用胳膊抹去唇上的血,气喘吁吁地说,“俺……末将,不应该不听公主的话。”

李固一愣,问:“公主什么话?”

王石头道:“就、就今天白日里,公主叫我去……”

他把白日里谢玉璋的叫他过去叮嘱的事说了。李固神情凝重,一再追问,逼着他回忆。王石头慢慢地把当时的细节、谢玉璋的每一句话都完整地复述了出来。

李固只觉得胸口沉得没法呼吸。

她……她这年纪的少女,竟早早料到了可能会发生什么!早早地为自己安排了!

只可恨所托之人辜负了她的期望!

是了,她原也没什么可用之人。公主护卫是从京畿兵营抽调,云京八辈子没见过血了,中央军贪**坏,早糜烂不堪。能有什么好手?

否则她又何至于对王石头这样一个庸才寄予厚望!

李固揪着王石头衣襟的手又向上提了提。王石头甚至怀疑李固这个细微的动作其实是想扭断他脖子的前奏,他只是没继续下一个动作而已——他放开了手。

“起来。”李固站起来道。这片刻间,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马建业更不行。他看得分明,那时候王石头起码试图去拦,是马建业阻了他。

没有王石头,谢玉璋将无人可用。

王石头颤巍巍地站起来。

李固的腰刀“仓啷”一声抽出来,刀锋映着雪光月色,散发着冰寒冷酷的气息。

王石头背后一片凉意,以为今天要命绝于此。

李固却并没有杀他。

“王石头。”他说,“这是我的刀。”

“我十一岁那年入伍,仗着自己长得高,骗他们说自己已经十四岁。入伍当年,我便跟着队伍打漠北人了。我杀了人。”

“我从十一岁就开始杀人,到现在,已经不记得到底杀了多少人。”

“但我李辅诚想杀的人,天涯海角,也能叫他做我刀下亡魂。”

“王石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此生,是宝华公主的护卫。你这一辈子,只要做好一件事就行,就是保护她。”

“我曾跟你说过,任何人任何事于这一点冲突时,你只能选择公主。这个任何人,指的是公主之外的所有人。”

“包括她的丈夫、她的侍女、她亲信的家臣,她自己之外的所有人。”

“懂吗?”

王石头脸色发白地点头。

李固森然道:“我人就在河西。我曾在草原三百里奔袭,便杀到王帐也不过是几日的功夫。倘她有什么不好,教我知道,便是你的死期。”

王石头这一个多月都跟飞虎军混在一起,其实已经听说太过关于李固的铁血传奇。深知李固想叫人死,绝不是虚言。

王石头又猛点头,发誓:“若有那一日,不等将军来,末将先自己抹脖子!”

李固盯着他,半晌,还刀入鞘。

“你这名字起得不好。”他说,“脑袋像石头一样。我给你换个名字。”

“此生,你忠于她一人,保护她一人。”

“我赐你一个‘忠’字。以后,你就叫王忠。”

王石头道:“好,从今往后,俺便叫王忠。”

……

……

……

-----前世------

《前世:李固》

我生平有一恨事。

当年,我人明明便在那里,却叫她一弱女子依然为人所强。待我知时,已无可挽回。

此事耿耿于心中许多年,无法释怀。

许多年后再重逢,她与昔日初见已判若两人。

我一直不敢思及她那一晚经历的苦痛。

但我告诉自己,此生,决不强迫她。

我李固在一天,谁也不能再强迫她。

她既不愿,我,便放手。

……

……

我错了。

我原该强留她在我身边,仔细照料,小心呵护的。

或许,她便不会去得那样早了。

☆、第 40 章

因寒潮将至,昨日里便说好, 晚间便举行婚礼, 第二日便拔营。

谢玉璋早上醒来, 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许多人已经开始忙忙碌碌拆帐篷、收拾东西了。

她喊了侍女进来,先问:“晚秀怎么样了?”

“还好,亏得天冷, 外面又有冰雪。”侍女说, “昨晚上了药,将军让我们用布包了冰块给晚秀敷脸。吓,竟是用冰敷不是热敷!刚刚我们看了, 真的没那么肿了, 只是也不好看就是了, 嘴角都破了。”

“叫她休息几天,不要乱动。”谢玉璋说。

侍女一边应着,一边服侍谢玉璋穿衣。又有人端水进来,服侍她洗漱。

正忙碌间,又有侍女从外面探头——贵人讲究多, 宫闱尤甚, 侍女间也分等级,外面这侍女便是没有资格近谢玉璋跟前回话的。先前回话的侍女便过去, 听那侍女附在她耳边低声禀报。她再回到谢玉璋的身边, 脸上便有犹豫之色。

“怎么了?”谢玉璋坐在鼓凳上,正由梳头侍女服侍着绾发髻,从铜镜中看到, 便问。

“王校尉、钱队正跪在外面,说要向公主请罪。”侍女回禀。

谢玉璋的目光冷了下去。

昨夜,王石头让谢玉璋太失望了。她淡淡地说:“知道了。”

却没有说让他们起来,或者进来。

谢玉璋向来待下宽厚慈蔼,少有这样严厉冷淡的时候。但昨夜之事委实吓人,女郎们都受了不轻的惊吓。王石头、钱富贵本该在外面护卫公主和她们,却放了那样可怕的蛮族可汗进了帐子。

晚秀被一掌抡倒在地上吐血的情形,她们现在想起来还发抖。

从前朝霞宫里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便是宫闱里要教训人,也都是悄无声息,让人痛都不敢叫。何曾这样野蛮、粗暴过?

若不是将军及时赶来,还不知道那粗鲁野蛮的可汗会怎么对公主。太可怕了。

谢玉璋不吐口让那两个人起来,没有一个侍女多嘴为那两人求情。

谢玉璋一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内心既挫败又迷茫。

她重生至今,一直在凭着前生记忆,依仗着对未来的先知行事。然而昨夜她问了李固如何会及时出现。李固答,正在回营半路,忽感心神不宁,临时起意折返。

所以昨夜能躲过厄运,纯属偶然。她的安排,全失败了。

她错了吗?不该因前世之情就贸然将王石头提拔到这样的位置上吗?

因着今日就要拔营上路,侍女给谢玉璋梳了简单利落的发髻。有人将朝食送进来。她们一些人服侍谢玉璋用饭,另一些人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东西。

谢玉璋才用完饭,便有侍女禀报:“寿王和五殿下来了。”

谢玉璋点头,漱过口起身,侍女打起帘子,随她去了外帐。

“宝华。”寿王见她出来,站起来对她上下打量,见她仪容整洁,神情正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无事就好。”

他道:“早上醒来便听他们说昨晚可汗闯了你的帐子,可受惊吓了?嗐,男人们喝了酒便是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

寿王是一贯的和稀泥。作为男人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昨夜险些发生什么,但他此行的责任便是将谢玉璋交给阿史那,让她完成和亲的使命,自然是不能让昨夜这样的小事坏了和亲这等大事。

五皇子却满脸怒容,大声道:“蛮夷实在可恨!竟趁我们酒醉做出这等无礼之行!”

“可恨我昨晚醉了!”他扼腕,“但我不醉,必当面斥退他!”

谢玉璋才刚刚坐下,闻言睫毛颤了颤,抬起眼:“五哥昨晚醉了?”

“是呀,你不知道这里的酒有多烈。那些人一碗接一碗的给我们敬酒。”五皇子顾左右而言他,问,“听说昨晚上可汗打伤了一个侍女?是哪个?明晴?还是月香?”

仿佛寒潮已至,让谢玉璋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她并不知道五皇子整晚都在喝清水,根本无需她那一晚解酒汤。但她却知道,他只要喝了那碗解酒汤,便不会醉。

一个解酒药能被称为一族大巫代代相传的秘方,自然是有原因的。

漠北男人嗜酒如命,偏这里又多战火。每设宴,必备这解酒药,若酒前服用,能保不醉,若酒后服用,片刻即醒,上马便能战。

昨夜阿巴哈便是喝醉了,王石头找去,他的学生给他灌了一碗下去他便清醒了,来到这边便能应对李固,给阿史那可汗收拾烂摊子擦屁股。

昨天谢玉璋给五皇子灌下那么浓一碗,他生平头一回用这药,正是药性最有用的阶段,不像有些草原人服用得太多,渐渐失效。他既在酒前服了,便不可能醉。

五皇子的帐篷与谢玉璋的毗邻,他便是睡下了听不到吵闹喧哗,他的侍卫、从人也不会干看着不去禀报。

他醒着,知道了这边的事,却……没有过来。

五皇子说着话,却见谢玉璋盯着他的目光不知怎地竟有些瘆人。他本就心中有鬼,这下更不自在,强笑着问:“……到底是谁?伤得重不重?”

谢玉璋想不到自己生平头一次体会“杀心”是什么,竟是应在了自己的亲哥哥身上。

她盯着五皇子俊俏的面孔。

眼前这个人,后来抛弃了他们,连累了许多人。可即便是这样,谢玉璋重生后再见到他,只因着当年在此时此处,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劝谢玉璋和血吞泪,劝她认命就此俯身服侍阿史那的人,谢玉璋始终都做不到将他视为陌路。

可原来,原来在此时,她这位亲亲的好哥哥即便没有醉,也已经抛弃过她一次。

谢玉璋闭上眼睛,浑身都发冷。

五皇子觉得谢玉璋神情不太对,他犹豫唤她:“珠珠?”

谢玉璋睁开眼,一双漆黑瞳眸有如冰魄。

“是晚秀。”她说,“我让明晴和月香去照顾她了。”

连寿王都忍不住问:“伤得可重?”他昨夜没看到可汗杀人,但今早听说了,也有些后怕。

“还好,没丢了命。”谢玉璋颔首。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五皇子。五皇子莫名便打了个寒颤。

五皇子不知道,从这时候起,他在妹妹谢玉璋的心里,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这种事物或许与那个朝霞宫里千娇百宠地养大的宝华公主很遥远很陌生,对在草原经历过许多次战火、生离和死别的宝华公主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昨夜倘若谢玉璋在宴席大帐看到阿史那暴虐杀人,她可以眼睛都不眨,绝不会像五皇子那样呕吐。

前世,已经看得太多了。

五皇子只觉得今日在谢玉璋身前待着浑身都不舒服。他很想赶快离开,但寿王似乎还有想继续留在这里安慰这年侄女的意思。

五皇子找不到借口离开,只好没话找话,问:“门外跪着的那两个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淡淡道:“昨晚是他们负责值岗护卫。”

五皇子懂了,拍腿恼道:“原来是他们,真是无用的杀才!护主不利,得好好责罚才是!”

顿了顿却又道:“也不能罚得太狠,你以后离家远,还得靠着他们。须得恩威并施才行……”

寿王作为一个生性敏感又多疑的皇帝的亲弟弟,能活得这么舒服体面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将“无为”二字,奉为人生准则。

便是此时,这自己也还未及弱冠的侄子在这么多侍女面前毫不避讳地给更年幼的侄女大讲特讲“恩威并施”的用人之道,他也只是笑眯眯的,不插一句嘴。

只是五皇子才说了几句,便有侍女进来禀报:“将军和国师来了。”

五皇子一怔,问:“哪个将军?”

侍女道:“李将军。”

谢玉璋其实早注意到了,从早上起,她的侍女们便只称“将军”。不指名不道姓,这帐子里所有的女郎却都都知道,但说到“将军”,说的便是李固李将军。

昨夜他挡在了帘前,手握刀柄的模样,刻在了所有女郎的心中。

这时候,谁还在乎他穿衣合不合风尚,皮肤又够不够白呢?只要他在,她们便感到心安。

李固和阿巴哈一同进来。阿巴哈见到寿王和五皇子,顿感头又疼。寿王和五皇子见到阿巴哈,自然脸色很难看。要知道,他们俩可是娘家人。

阿巴哈免不了又是一通赔礼道歉,又让健奴抬了几只箱子过来,道:“可汗今早醒来便想起来这些礼物还没有送给他美丽的新妻子,特地让我送来给公主。”

话虽这么说,大家心里都敞亮——这是阿史那酒醒了,为昨晚的事给谢玉璋赔不是呢。

寿王正要说两句和稀泥的场面话,谢玉璋却嘴唇一撅,生气道:“我才不要!让他给我的侍女道歉!”说完,起身拂袖,回内帐去了。

寿王和五皇子愕然。

谢玉璋虽惯会在皇帝面前撒娇讨宠,在重要的场合和外人面前却何曾这样娇蛮任性过?怎地嫁作人/妻了,反而退化了似的?

草原霸主怎么可能给一个侍女道歉,真是太任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