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懂了他的意思,她甜甜一笑,冲他张开了手臂。老可汗长臂一揽,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身前。

他说了声:“坐稳。”两腿一夹马肚,那灵性非凡的宝马便撒开了腿奔驰去。

林斐掀着帘子,喊了声:“王忠!你跟着去!”

待王忠带着一队人跟上,林斐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抿紧了嘴唇。

她放下帘子,缩回了昏暗的车厢里,心里只觉得堵得难受。

虽明知老可汗是谢玉璋的丈夫,虽明知哪怕拖三年谢玉璋迟早也得同他圆房,甚至在谢玉璋的另一生中,早就侍奉过他了。可亲眼看到红颜少女与白发老翁亲昵相伴,还是那么地让人难受!

所以,这就是每次谢玉璋去见阿史那时都不带她去的缘故吗?

美玉染污,见之令人心痛。

从高地向驻地去的路并不是直通通下去的,而是像蛇一样盘曲着一弯一弯地绕下去。

阿史那宝马飞驰了一阵子,转眼带着谢玉璋绕到了丘地的半腰停下,从这里看得更清楚。

他马鞭一指:“宝华你看,中间最大的那个,便是我的王帐了!”

谢玉璋对那华丽的巨大毡房熟悉得很,却开口赞叹:“真大呀!”

“大吧?草原上最大的毡房了。”阿史那得意地说。

谢玉璋故作天真地问:“我住在哪里啊?”

阿史那眺望了一眼,还真说不清,只好扭头喊:“叱骨邪,宝华的毡房安排在哪里了?”

叱骨邪可以说得上是阿史那的私人大管家,要类比的话,便相当于未来李固身边的福春福大太监了。

他夹马上前,指着某处说:“那里,安置在那里了。”

阿史那眯眼看了一下,“噫”了一声,怒道:“怎么离我的大帐那么远?”

叱骨邪没敢说那是出发前,你用马鞭圈的地方,很有眼色地点头哈腰:“小的马上安排,给汗妃换一处!”

“去去去,赶紧去!”阿史那踹他,又讪讪对谢玉璋说,“看看这些人,一点事不会办。”

其实真不怪叱骨邪,迎娶大赵嫡公主的消息传回来,叱骨邪便去请示要将这位赵公主安排在哪里。

阿史那这把年纪了,娶的女人的数量不比大赵皇帝的三宫六院少。且她们都是各个部族首领或者贵族家族的女儿,在草原上也都能称一声“公主”。其中有一些,都已经跟他一样白发苍苍了。

这些女人的毡房围绕着阿史那的大帐,叱骨邪来请示的时候,阿史那便骑马跑到这山丘半腰,马鞭遥遥一指,给赵公主安排了个位置。

只是那时候,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喜欢这个娇嫩可人的小公主,竟会想将她放在身边。

谢玉璋却说:“我要挨着扎达雅丽住!”

“扎达雅丽?”阿史那犹豫,“那可离我太远了。”

“别的人我都不认识,就想挨着扎达雅丽!”谢玉璋扯着阿史那的斗篷撒娇,“等我十七岁再搬到你旁边去。”

叱骨邪没立刻动,斜着眼睛等可汗发话。

阿史那一瞧他那个德行,就知道他肯定正在心里笑自己。身边这些贴身的亲卫们,可不正个个都使劲憋着笑呢嘛!

阿史那很想振振雄风,奈何一对上谢玉璋那水润润的眼,红红的正嘟着的唇,就昏君附体。

“混蛋,还杵在这里干嘛?没听见宝华说的吗?”他虚抽了叱骨邪一鞭子,笑骂,“去,看看扎达雅丽那边还有没有地方?没有也给宝华腾出地方来,叫他们搬!”

草原上搬家可比大赵的城市里简单得多了。毕竟中原人的房子,哪怕是土坯房也没法摘了带走。草原上的毡房拆了重新组装,几个熟手半日便可完成。

叱骨邪得了令,吆喝了一声,便先下去了。

他其实是奴隶,当然作为阿史那用得顺手的人,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了。但他和战士不同,他是靠为主人办事和讨好主人生存的。

他一边向驻地飞马疾驰,一边心里想着,这个赵公主别看年纪小,很有女人手腕啊。以后得多花心思伺候这一位。

叱骨邪带着几个人先回去了,其实早在他们之前,便已经有斥候回去报信了。

阿史那怀抱着谢玉璋春风得意地回到驻扎地的时候,一群王子、后妃和贵族们早已经迎了出来。

“宝华,来见见大家。”阿史那停住马,在众人的面前掀开了谢玉璋的兜帽。

谢玉璋侧坐在阿史那身前,原本骑着快马为了挡风,面孔朝向他的怀里,还拉上了兜帽。阿史那这一掀,谢玉璋抬起头来转向了前方。

嘈杂的人群便静了一瞬。

谢玉璋望着人群中的一个魁梧男人,庆幸此时阿史那是在她背后,看不到她的脸。

她实在,无法在见到他的这一刻维持虚假的神情。

阿史那乌维——她曾经强迫自己用心去爱过的男人。

人的感情啊,像流水,便是用最快的刀切下去,也切不断,沥不尽。

她在乌维怀里的那些年,虽称不上快乐,却的的确确是她过得最好、最安稳的几年。男人宽阔的肩膀和温暖的胸膛,以及那些温柔的承诺都迷惑了她,让她以为后半生可以一直如此。

可是,并不能。

谢玉璋望着乌维。

乌维正震惊于她的美貌,痴痴地看着她。

他很好地遗传了阿史那所有的优点,身材高大,相貌威武,他现在只是胡子长些,没有后来谢玉璋给他修剪的短髭那么精神。

但他此时的精气神要比谢玉璋记忆中好得多。

他有威震草原的父亲。他是母系强大的王子。他自己也是出色的战士。

在漠北汗国,他是众王子中呼声最高的优秀继承人,被立为汗国太子。

他现在还不是那个被蒋敬业打得如老鼠般逃窜的失败者。

谢玉璋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冲乌维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众人在微笑中回神,发出了不同的赞叹声。

老阿史那要的便是这效果。他得意地马鞭一指乌维,大声道:“乌维,这是大赵最尊贵的宝华公主,我新娶的汗妃,你说她美不美?”

“太美了!”乌维大声地、真诚地赞叹道,“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辰,又像祖地波光粼粼的湖水。我想不出更好的词来赞美宝华汗妃了!”

草原风俗与中原大不相同,人们对男女之情热烈直白。儿子可以这样当众大声称赞父亲的女人美貌,一旁听到的人还都纷纷点头,觉得说得对,说得好。

只有跟过来的王忠等人一脸麻木。实在是,一路上被这种直白的赞美给刺激得……习惯了。

“这是谁?”谢玉璋问,“他和你长得好像!”

“我的崽子当然像我。”阿史那大笑,鞭子一指,“这是乌维,我的太子。这是当当、詹师庐、屠耆堂……”

阿史那有三十多个儿子,便眼前这些迎出来的人群中,谢玉璋眼睛一扫,便数出了十几个之多。但阿史那介绍的不过寥寥几个重要的王子而已。

便是后来同乌维争夺权力和地盘,导致汗国在阿史那身后四分五裂的那几个。

像夏尔丹这样女奴生的孩子,便夹在人群中,连名字都不被阿史那提起。

夏尔丹后来能出头,一是因为他依附于兄长乌维,对他表现得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得到了重用;二是他个人的确骁勇善战,单作为战士来讲,有其价值。

所以人还是得有价值啊,谢玉璋心想。

有价值,便是女奴所生,也能出人头地。

没有价值,便是大赵最尊贵的嫡公主,也只能当作礼物送出去,成为点缀乱世的凋零花朵。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

☆、第 47 章

本来都准备好了,阿史那却又临时给谢玉璋挪地方, 搞得鸡飞狗跳。

好在漠北人动手能力很强, 且只有谢玉璋的寝帐需要重新拆建, 其他的都直接征用了现成的。 叱骨邪在离扎达雅丽不远的地方给谢玉璋圈出了一片区域,作为谢玉璋及她的侍女、仆从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

谢玉璋白日里先歇在临时为她腾出来的帐子里,等到傍晚的时候, 她的地盘就已经收拾好了。

卫队和陪嫁诸人, 则不需要特为他们腾出地方,直接在聚居区的外围圈了一大片地方给他们。

阿史那是在出发前下达的命令,此刻携美归来, 那一片空地已经搭建好了一排排的新毡帐, 这便是以后陪嫁诸人的“家”了。

众人扛着行李直接入住, 倒比谢玉璋那里还更省事。

晚间王帐设了家宴,大帐中全是阿史那的家人。

光是他的后妃就满满当当一大群,再有王子和王子妃,及那些还没出嫁的公主。

谢玉璋又穿了一回那件嫁衣,见过了诸人。凡是有名分的女人, 理论上都是阿史那的妻子, 大家都是平等的。身份高低只看背后的娘家势力。

大赵现在还没塌台,谢玉璋还是赵公主, 身份高贵, 也无需给任何人行礼。

反倒是那些“儿子”、“儿媳”们,对她还得口称汗妃。

赵公主谢玉璋美丽聪慧,那些重要的人阿史那只要提了名字, 她就都能记住,还能在这么多人中分得清谁是谁,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她今天是作为新娘子与众人见面,大帐中便是她坐在阿史那的身边。

阿史那可汗搂着小汗妃的纤腰,满面春光,快活地大碗喝酒的时候,娇蛮的小汗妃居然扯他的袖子,压低声音却凶巴巴地说:“你不要又喝醉了!”

阿史那看她那控诉的眼神儿,老脸一红:“不会了,不会了。”

还在宴席上慷慨地送了一千头牛、一千只羊、一百名奴隶给这新妻子作为新婚礼物。

帐中的众人都眼明心亮,看到老可汗那宠溺的模样,便知道只怕从今往后,可汗最宠爱的就不再是古尔琳汗妃,而是这位宝华汗妃了。

而且人们在宴席间的口口相传,已经很有默契地将“草原第一美人”的头衔从古尔琳汗妃头上扒下来,奉给了新来的赵公主了。

待宴席散了,大家各自回帐。有头发花白的老汗妃在自己的帐子里对自己的老侍女笑:“看古尔琳那一张脸青得。唉,还是太年轻。谁年轻的时候没美过?当年我也是第一美人。只是总有更年轻的女人陆陆续续地进来,没完没了。”

老侍女也笑:“可不是嘛。”

她的白头发比老汗妃还多,一笑,脸上全是褶子。

她也曾经给阿史那生过孩子,只可惜没立住,早早夭折了。

而扎达雅丽的帐子里,奴仆们搀扶着喝醉了的乌维在床铺上躺好,又给他脱了衣服鞋子,才退了出去。

扎达雅丽扶着乌维坐起,接过侍女手中的水,喂他喝了几口。

等侍女退下,扎达雅丽也脱了衣衫躺下。乌维翻个身,像吃奶的孩子一样扎进她丰满的胸间,舒服地蹭了蹭。

他身材魁梧,明明比扎达雅丽高许多,此时却蜷起来,像孩子一样想挤进扎达雅丽的怀中。

这是常年的习惯了。乌维从五六岁开始,便是这样被扎达雅丽抱在怀里哄着睡觉的。

扎达雅丽才闭上眼睛,听见乌维唤嘟嘟囔囔地唤她:“扎达雅丽,扎达……”

扎达雅丽也不张开眼,闭着眼睛:“嗯?”

在熟悉的怀抱里,乌维闭着眼睛说:“宝华汗妃真、真美啊……”

扎达雅丽说:“是啊,真美。”

乌维道:“扎达雅丽,我一看到她就没法呼吸怎么办?”

扎达雅丽道:“忍着。”

乌维道:“忍不住,她太美了。”

扎达雅丽睁开了眼睛。

“你的父亲很老了,等他死了,你就可以拥有美丽的赵公主。”她看着帐顶说,“但是他还活着的时候,你敢碰他心爱的女人,他会杀了你,就像那年杀死沙别。”

沙别比乌维的年纪大,他被阿史那杀死的那一年,乌维已经十八岁。他清晰地记得那位哥哥的死状,还有一起死的那个美丽的女人。为了得到那个女人,他的父汗可是灭了整整一个部落。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威严,不容冒犯。”扎达雅丽说,“所以你,忍着。”

她的话语在乌维面前,也不容违抗。

却到了第二天众人才知道,昨天晚上阿史那竟然睡在古尔琳的帐子里了。

众人诧异,纷纷去跟着老可汗接亲的扎达雅丽那里打听,才知道那个赵公主谢玉璋竟然是在十七岁之前不肯与可汗同房的。

“赵人真是事多。”来给老汗妃讲这个新闻的老侍女咋舌,“她都十四了,您给可汗生孩子的时候不也就十四吗?她居然非要等到十七岁才同房。啧啧。”

老汗妃见识强一些,道:“毕竟是大赵的公主,母国那样繁盛啊,倒是让人羡慕。”

谢玉璋睁开眼,看到的是一顶熟悉的帐幔。那布料既遮光,却又透气。上面精美的刺绣一看便知是内造之物。

谢玉璋带着初醒的茫然,想了想自己现在是身在哪里?哦,汗国,王帐驻地。

她侧头看去,看到了林斐海棠般的睡颜——从林斐现身,她们便一直同塌而眠,从未分开。

谢玉璋心安,便笑了。

不老实地贴过去,钻进了林斐的怀里。林斐便叫她闹醒了。

“什么时间了?”林斐揉着眼睛,唤了一声。

外面便有侍女答了,又问现在起吗?林斐看了看怀里小猪一般慵懒的谢玉璋,笑道:“再过一刻吧。”

又让谢玉璋赖了一刻的床,两个人才起来梳洗。用完朝食,谢玉璋问:“袁令呢?”

侍女答:“还未曾来。可要奴婢去请?”

谢玉璋摆手:“不用。昨日事多,袁令定是累着了,且再等等。”

又问:“外面的卫士换岗了吗?”

侍女答:“天亮时已换,昨夜值岗的已经回去歇了。”

又道:“夜里王校尉来查过岗。”

谢玉璋颔首:“好。”

她的大帐外还有值宿的小帐。夜里值岗的卫士可以睡在小帐里,一队人分成几班轮岗。而卫队的营帐则在聚居地的外围。

用过朝食,谢玉璋看着林斐和夏嬷嬷带着侍女们开箱笼整理东西。昨日里不过是把最常用的那些先取出来而已,谢玉璋还有大量的生活用具没有拿出来呢。

女郎们忙忙碌碌,很快把这寝帐布置起来。被那些熟悉的事物围绕,若不是墙壁、头顶和地板不同,乍一看还以为回到从前宫里了呢。

袁聿来得稍晚些,和马建业、王忠联袂而至,都有些赧然:“起晚了。”

“昨日辛苦了。”谢玉璋道,“大家可都安置好了。”

袁聿道:“可汗给准备的毡房是以‘户’为准的。可咱们有的户就只一个单身汉,有的却拖老带小的,孩子又多,不免不够住。”

谢玉璋问:“那怎么办?”

袁聿说:“现调了。单身汉先集中起来合住,先紧着有家室的人安置,已经大致安排好了。回头慢慢再造些毡房,便是单身汉,也得有自己的家才是长久之计。”

谢玉璋微微一笑。

所有人,除了她和林斐之外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

不,她想,这一次我不止要自己回去,我还要把你们都带回去。

谢玉璋又问马建业和王石头:“卫队如何?”

马建业一如既往抢在王忠之前道:“禀告殿下,可汗没有给咱们准备营房,只准备了居住的毡房,咱们还得自己造营房才是。”

谢玉璋道:“汗国人全民皆兵,从小便长在马背上,放牧、打猎时便练习了骑射了,与我们的练兵之法很不一样。”

骑兵本就更重机动性,步兵重阵法和调度,的确是不一样的。

马建业为难道:“请殿下示下,咱们该如何才是。”

谢玉璋道:“以前咱们在中原,步兵居多。但现在不一样了,咱们也得有骑兵才是。”

马建业心中唾弃她小小女娘屁都不懂瞎指挥,脸上却恭敬,道:“殿下须知,四匹战马才能拉得出来一个骑兵。咱的马大多是驮马,便是能用来骑乘的那些,也没有真正称得上战马的。”战马是宝贵的战略物资,皇帝再大方,也不舍得给谢玉璋和亲用。没有战马,你练个屁的骑兵。

谢玉璋仿佛全然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只道:“战马咱们慢慢淘换就是了。漠北人养马,原也是为了生活,本也就是可以买卖的物资。不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