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刀悬在他的脑袋上,逼得他不敢手软手滑。

可马建业比他们猛得多!

因为他们内心里或多或少都有桎梏,有犹豫,有迷茫。而马建业却是绝境的困兽,不生则死!

马建业已经意识到,今天的游猎根本就是一个围杀他的陷阱。甚至这些天谢玉璋频繁出猎,根本就是在预演、排练,迷惑放松他的警惕。

求生本能使得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大概达到了自己这一生最勇猛的峰值,竟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马建业先一脚将王石头踹得趔趄后退几步,再一脚踢去,李勇侧身闪避,不妨被马建业横刀一抹抹在了他腰侧。李勇大叫一声,滚倒在地上。

王石头站稳,大惊,先去看李勇。刀划破袄,割破了皮肤和肉,却只是皮肉伤。王石头放心,再转头,马建业已经拔腿逃命。

王石头丢下李勇追上去,大吼一声钢刀从背后劈下。

马建业闻声转身回挡。但他本就不是什么勤于练习之人,刚才一阵爆发,短暂的停顿之后,便出现了力竭之态。

两柄钢刀相撞,马建业的刀脱手飞了出去,人也被王石头的力量冲得后退跌坐在地上。

形势完全一边倒。

王石头咬牙,提刀上前。

马建业惊恐后挪,口中大叫:“石头!石头兄弟!我跟你无冤无仇!石头兄弟,石头大哥!咱都是从云京来的,咱都是赵人……”

但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王石头,他已经是王忠。

王忠再不会犹豫,他咬牙举起了刀。

马建业翻身向后爬!

王忠那最后一刀正要斩下,却有一支箭矢流星般射来,那一刀便没能斩下去。

因那箭矢从侧面贯穿了马建业的脖颈。

马建业神情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手摸上了脖颈,摸到了箭尾,不明白那是什么,用力拉……

鲜血从颈侧喷出,从口中涌出。马建业双目凸出,神情可怖。他僵了几息,终于拍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王忠提着刀,望着那尸体有些茫然。

他缓缓转头,看到了谢玉璋。

她已经下了马,长长的发辫和骑装下襟在风中猎猎摆动。她手中握着弓,那弓弦还在微颤。

谢玉璋收弓,走到他跟前。她踢了踢地上的马建业,马建业一动不动,已经死透了,再看王忠。王忠怔怔的,看她的目光与从前已经完全不同。

谢玉璋瞥了他一眼。

王忠灵台闪过霹雳,醒过神来!他杵着刀,单膝跪在了谢玉璋身前,深深地垂下了头。

谢玉璋又瞥了眼坐在地上按着伤口的李勇。

李勇也怔怔的,为这一眼惊醒。

他按着伤口,爬起来跪在了地上,深深地伏下身去。

谢玉璋又向来时的坡上望去。

赵盛和护卫们听到了这边的喊叫声,已经骑马赶了过来。他们都停马在坡上,怔怔地望着这边,想来,是目睹了全部。

看谢玉璋望向他们,不知道是谁本能地一夹马肚,带头向这边过来。待到了谢玉璋身前,他们下了马,看看地上的尸体,看看跪着的男人,再看谢玉璋。

鸦雀无声。

谢玉璋缓缓道:“马建业狂悖欺主,我已经将他诛灭。”

谢玉璋杀马建业不需要编排什么理由,“狂悖欺主”四个字足矣了。

因为她此时还是大赵公主,她是君,马建业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丈夫是妻子的天,便是这世界运行的准则。

赵盛站得离李勇很近,李勇一伸手,揪住了他的军袄下摆向下扯。赵盛反应过来,噗通单膝跪下,颤声道:“末将护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护卫们齐刷刷跪下:“请殿下恕罪!”

没人敢抬头。

一直以来,宝华公主在他们心中都是美丽、娇柔、金贵、和善的。

直至此刻,他们才终于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这个殊色少女是他们的主君。她拥有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力,也拥有对他们这样做的心肠。

他们对她,第一次生出了敬畏之心。

不论王忠是不是改了名字,是不是声称要一生忠于她。谢玉璋明白,在这一刻,她才终于真正地收服了王忠,收服了这些男人。

不是借李固的力和势,是凭自己的威慑。

这一世,以王忠为首的男人们对她的忠诚并非如前世那样缘于感恩。今生,他们对她的忠诚缘于对她的敬畏。

这没关系,感恩也好,敬畏也好,都没关系。

谢玉璋站在那里,看着男人们低下去的后脑,伏下去的背脊,觉得脚下踩到了扎实的地基。

很好。

“砍下他的脑袋带回去示众。”她说,“给李勇上药疗伤。”

她说完,挂了弓,翻身上马。

赵盛站起来,要察看李勇伤势。李勇着急地推了他一把,低声道:“管我干啥!快跟上殿下!”

李勇看事比他们都准,他们这一群兄弟中,经常遇事会让李勇拿主意。

李勇这样说,赵盛便抿抿唇,胡乱指了个护卫留下,匆忙上马,追谢玉璋去了。

王忠则一声不吭,走过去高高举起钢刀,一刀斩落了马建业的头颅。

这一刀,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李勇看着他,目光,也不一样了。

中原人天生善于扎根。赵人们跟着谢玉璋来到漠北,这几个月已经完全掌握了许多的生活技巧。天气这样晴朗,男人女人都带着孩子出来捡牛粪做牛粪饼,一块一块地铺开,晒干做燃料。

“看,是公主!”有孩子忽然喊。

公主对子民们十分和善,她的侍女见到孩子们,有时候会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糖来。孩子们都喜欢她们,却又被大人们谆谆告诫,不许太靠近。

公主和侍女们都那么干净,孩子们却满身都是牛粪味。

但公主从来不介意,她看着这些活泼好动,小小年纪就已经在给家里干活的孩子们,眼中总是带着暖暖的笑意。

所以孩子们也不怎么听大人的话,见到公主还是会围过去。

次数多了,大人们知道公主不嫌弃,便也不拦着了。女人们也喜欢靠近公主和侍女们。看看她们的穿戴和饰物,哪怕自己穿不起戴不起,看看也好。

但今天,忽然有女人尖叫了起来。

“头!头!死人啦!”猝不及防受了惊吓的女人大叫。

赵人们惊疑不定地围过来,对王忠马上那颗还滴血的人头指指点点。

有人认出来了,惊叫:“那、那不是马、马将军吗?”

谢玉璋勒住马。

这次不用她开口,王忠已经大声道:“马建业狂悖欺主,已被诛杀!大家别惊惶,无事的!”

谢玉璋开口道:“马建业之事与大家无关,大家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散了吧。”

说完,一催马朝自己的大帐去了。

比起马建业,赵人们对王忠熟稔得多。有胆子大的男人们围上去拦住王忠几个,问:“王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忠道:“我只是个校尉,别叫我将军。”

又道:“别急,待会给你们个说法。”

说完,王忠、李勇等人也催马跟上。几个护卫则得了谢玉璋的命令,有人前往营房召集各旅的旅帅,又有人去通知公主家臣们,还有人前往民房召唤各组的管事们。

公主卫队首领之位易主,涉及到的权力更迭、人员调整,对所有这些赵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谢玉璋回到大帐,林斐急急迎上来。谢玉璋和她四手相握,四目相对。

“成了?”林斐问。

“成了。”谢玉璋点头。

林斐从谢玉璋的眼睛里看到了光芒。

这光芒不仅仅是做成了一件事的喜悦,这光芒是发自更深处,令谢玉璋整个人都仿佛变得明亮了。

她给她讲述那个“梦”时眼中的那些哀伤、沉痛,仿佛都被这光芒净化了。

林斐露出了笑意,攥紧了谢玉璋的手。

☆、第 53 章

说起来,这是自谢玉璋和她的人在漠北安定下来之后, 召开的第一次大型集会。但凡身上有点职责有点头脸的人都来了。

他们聚在谢玉璋的大帐前, 大多已经听说了马建业伏诛的消息, 三五一群,与相识的人嗡嗡议论。

大帐的毡帘自里面撩开,人群便是一静。

先出来的却是两个侍女, 她们恭敬打着毡帘, 后面出来的才是谢玉璋。

她依然穿着骑装,腰肢勒得纤细,一柄乌黑的匕首别在腰间, 从不离身。

她走出大帐, 站在台阶上, 扫视众人。

众人都静下来。袁聿是公主家令,按规矩来说,谢玉璋之下,便是他了。他便站出来,叉手:“殿下, 我等听说, 马建业被诛杀,不知真假?究竟如何, 还请殿下公示于我等。”

谢玉璋颔首, 上前一步,提气沉声,道:“马建业狂悖欺主, 多次不遵从本宫的号令。本宫虽和亲至此,远离故土,却也容不得他这般对我,故而诛之。”

她声音铿锵 ,说完,顿了顿,又道:“也望大家引以为戒,勿要如他这般。大家千里迢迢随宝华而来,这一生,我们注定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宝华当竭尽全力令大家活得更好。也望大家各安其位,各履其责,我们君臣上下一心,在这里才能立得住,立得稳!”

袁聿提声道:“殿下说的是!臣等皆遵殿下号令,兢兢业业,决无二心!”

王忠率先拔刀单膝跪下,声音洪亮:“末将此生效忠于殿下,决无二心!”

马建业一死,卫队便以王忠为尊。且他本就比马建业得人心,他一发声,众旅帅、队正纷纷拔刀,齐刷刷、锃亮亮一片刀光戳在地上:“效忠殿下!决无二心!”

袁聿跪下:“殿下千岁!”

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连谢玉璋身侧侍女都跟着跪下。

“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玉璋站在那里,望着一片黑鸦鸦的人头。

这一世,人心离散、众人各自逃命、各奔前程的事,她再也不会叫它发生了。

大帐里,夏嬷嬷和林斐听到外面的山呼之声,相视一眼,都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她们的小殿下啊,是真真正正的长大了。

她不再需要被保护,她自己站了起来,只手撑起了这一片天。

马建业既死,人事便有变动。

谢玉璋任命了王忠为新的卫队首领,李勇为其副手。下面再空出来的位置,谢玉璋便不再过问,自有王忠、李勇来决定。在一定的位子上,便当有一定的权力。

令人不意外的是,这决定公布,竟引起了小范围的欢呼。不止是卫队之人,便是家臣、管事们,也都露出了笑意。

马建业之不得人心,由此可见。

待众人散去,袁聿却没有走,他跟着进了公主大帐,呈上了一卷纸。

“这是什么?”谢玉璋诧异接过。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半晌无语:“全是他干的吗?”

“是。”袁聿躬身道,“还未全查完,这些日子正在查,原想都整齐了,再上报殿下。”

不意谢玉璋杀伐果决,动作比他还快,竟直接将马建业诛杀。便是袁聿,也不过是想依照大赵律例,夺其官职而已。

谢玉璋万想不到,短短时间内,马建业就已做出夺人财产、强占人/妻之事。且袁聿明确表示了,事情还没全查完。

她抿着唇,将那卷纸狠狠攥得皱了。

袁聿道:“幸而殿下英明,为大家伙铲除此贼。”

这恭维并不能令谢玉璋心情变好,事实上,反而让她的心情变得很糟。

她狠狠吸了几口气,把那卷纸展平,交还给袁聿:“该查的继续查。都查清了,公示于众,让大家都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袁聿领了令,正要离去,谢玉璋又唤住他,恨恨道:“告诉王忠,给我把马建业暴尸三日!”

袁聿虽觉得这命令戾气过重,但谢玉璋明显正在气头上,又何必为了个马建业触谢玉璋的霉头呢,便应了,领命而去。

待袁聿离开,谢玉璋钻回内帐里兀自恼怒。林斐端了热奶茶给她:“怎地又不高兴了?”

谢玉璋气闷很久,才说:“马建业强夺人家传之物,强占人/妻。”

林斐道:“正证明他该死,证明你做的是对的。”

“但我不该任性,我原该听你的。”谢玉璋闷闷地说,“这些都是……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生的。”

林斐懂了。

她知道在谢玉璋的“梦”里是马建业出卖了他们给夏尔丹之后,便想叫王忠等人杀了马建业。是谢玉璋想手刃此贼,故而才拖到今天。才叫马建业在这段时间里,又作下这些恶行。

强夺的财物可以返还给事主,那受辱的女子又怎么才能抵消这经历?

谢玉璋恼恨极了。

林斐覆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又不能预知。”

想想,谢玉璋还真能预知。又改口:“便在梦里,也不是事事都能知道不是?”

她早听出来了,谢玉璋的那个梦,全然是第一视角。谢玉璋在梦里便做的是她自己,她也只能看到她看到的、听到的、亲身经历的。若在梦里就不知道的事,现实中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了。

谢玉璋深深反省。

“不能任性。”她自责,“我担着这许多人的责任在身上,稍一任性,便出这种纰漏。于那些遭受的人,便是苦痛。”

今日之事警醒了她。现在受苦的是几个平民、匠人,他日,就有可能是林斐。

她一时的任性,便遭受这种反噬。可知任性一事,于上位者万万要不得。

“阿斐,以后我再有不理智、任性的时候,你一定要劝阻我。”她严肃地说。

“好。”林斐也认真地说,“那我便做你的言官。”

谢玉璋点头:“以后,该杀之人,当即便杀。该做之事,当即便做。我们决不因为任何个人情绪犹豫、拖拉,横生事端。”

林斐注视着她。

谢玉璋问:“怎了?”

林斐道:“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吗?是成大事者的素质啊。”

谢玉璋沉默半晌,道:“不,我只是一小小女子。”

我从未想成什么大事,我只想你和我,以及追随我的人们,都平平安安,我们大家一起……回去云京。

天下将乱,马上就是战火纷乱、风起云涌的岁月了。在这样的时代,平安,便是最大的大事了。

马建业的头用石灰处理了,用木棍插在赵人生活营区的入口出。人们进进出出,全都能看得到。

开始还有些怕,多看几次就不怕了。只觉得大快人心。

袁聿追查马建业的恶行,桩桩落到实处了,才公布出来。便有小孩子拿着石头远远地扔那死人头颅,路过的大人们则朝那里吐口水。

马建业的几个“亲兵”谁还敢露头,此时个个做起了缩头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