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收到的信息量极大,林修浦、黄允恭、云京、李铭、二郎……他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考虑这天下大势,考虑河西的形势,考虑自己必争的利益和必做的妥协。

但,在这样多的思量、考虑与权衡中,李固终是给自己留了小小的一块空间,考虑他自己。

当他问清云京的形势和凉州方面的意思时,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了一件事——此时此刻,是谢玉璋回来的一个契机!

云京沦陷,现在的形势,大赵必亡。和亲已经失去了意义,没有大义的名分束缚她了。

而李铭尚未反,依然算是大赵的臣子。他先斩后奏把她接回来,便师出有名。便是李铭日后反了,义父大人胸襟广阔,也不会容不下她一个失国的女子。

漠北当然不会放人。

不说她带去的财帛人口,便是她的美貌,阿史那也不会放她回来。

但李固此时此刻顾不上别的人了。

当初她作为大赵公主和亲,于大义、于身份、于能力上,他都毫无办法去改变去阻止。而现在,出现了这样的契机,他也有这样的能力!

更重要的是,这契机极其短暂,转瞬即逝!错过了,她可能这一生再没有回归故土的机会!

李固其人,会审时度势,会妥协退让,亦会在机会来临时毫不犹豫地牢牢抓住!

所以此时,他顾不得别的人。她的侍女,她的子民,他都顾不得了!

此时此刻,李固一颗心火烧一样滚烫——他要利用这短暂的契机,去漠北接回宝华公主谢玉璋!

十一郎李固令他的副将蒋敬业坐镇北境,自己带着一队亲兵乔装打扮,秘密潜入了漠北。

而此时,李二郎带着李三郎回到了凉州。

父亲生病卧床,李珍珍带着夫婿和女儿回娘家侍疾。父女毕竟男女有别,实际上在李铭房中侍疾尽孝的是李珍珍的夫婿霍九郎。

霍家是河西著姓,霍九郎虽不是长房,却也是嫡支。夫婿对岳父这般尽孝,若在寻常人家不免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婆家也难免不快。但这岳父若是河西的土皇帝李铭,所有这些便统统可以忽视了。

霍九跟着妻子回来之前,他的父亲还当着李珍珍的面对他谆谆叮嘱,要他服侍好他的岳父。

李珍珍刚刚探望完父亲,与他说了会儿话:“看好的是我四嫂娘家的女郎,虽是旁支,到底在河西也是有底蕴的人家,不是那等暴发户。十一这般人材,倘随便找个什么女子配了他,我可不干。”

李铭答应了:“行行,给十一找个好的。”又道,“给老七也找个好点的吧。”

见父亲同意了,李珍珍开心起来,笑骂:“等他两个回来,不许他们乱跑,我定要亲自押着他们两个去让人家见见的。也让他们见见人家,这等事,总是两边都乐意才美。”

她又问:“四郎什么时候回来?”

提起李启,李铭的脸色就不好起来:“这个孽子!”

李珍珍头痛:“又怎了?”

“他要不是我亲儿子,老子行军法斩了他!净干些什么狗屁事!”李铭大骂,气得胸口都堵了,咳嗽了几声。

李珍珍眸光一暗。亲弟弟这般立不起来,父亲年纪渐长,实在令人心中惴惴不安。

“行了,这里有九郎呢。你回去看好囡囡就行,也别老往我这里跑,别过了病气给囡囡。”李铭赶她走。

李珍珍留下霍九,独立自离开了。

半路上遇到了两个青壮男子。

“大娘。”他们唤道。

“二哥,三哥,回来啦。”李珍珍挤出微笑。

李大郎,李二郎、李三郎,都是李家亲族,与她有血缘,是隔房的族兄,与李铭其他的义子是不同的。

打过招呼,互相问候过,李二郎和李三郎便去见李铭。

李珍珍望着他们的背影——两人都身姿挺拔,尤其是李二郎,尤其出色。十二虎中,能与李二郎平分秋色令他忌惮的,也就只有十一郎李固了。

幸好十一郎铭记父亲的知遇之恩,坚定地站在四郎这边。

李珍珍转身,心想,说给十一的女郎,她还要找时间再去好好看看,一定要给他说个好的。

谁知傍晚霍九回来吃饭,脸色不是太好。

李珍珍问:“怎么了?”

霍九道:“二郎同大人为着用人的事争起来了。”

李珍珍面色更不好。

李二郎渐渐养成了自己的势力,这两年也不是第一次为人事与李铭发生争执了——其中一多半还都与四郎有关。

李珍珍问:“争出结果来了吗?”

“没有。”霍九道,“不欢而散。”

李珍珍道:“那你快点吃饭,今天晚上就歇在父亲那里,不要回来了。”

霍九其实颇有些疲劳,却也不敢违抗妻子,只得草草用了饭,又回去了。

李珍珍晚上哄好了女儿,自己也正要歇下,却有婢女惊惶闯进来。

“大娘不好了!”婢女声音都在颤,“大人、大人身故了!”

李珍珍懵了一瞬,随即厉声道:“胡说八道!父亲白日还好好的!”

“是二郎!”婢女说,“四郎回来了,二郎跟着又来了!他们吵起来,四郎生气走了,她们、她们说……二郎杀了大人!”

轰的一声!

李珍珍觉得天都塌了!

外面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婢女们的喝骂惊叫。

李珍珍强行镇静下来,披衣而出,外面已经叫兵丁堵上了。

“大胆!”李珍珍又惊又怒,喝道,“尔等何人!可知我是谁!可是此地是何处!”

领头的人却道:“小人不敢冒犯大娘子,但小人奉命封府,还请大娘子安心待在房中,勿使小人为难,恕罪则个。”

李珍珍问:“奉谁的命?”

领头人道:“奉二郎之命。”

李珍珍怒道:“四郎呢?霍九呢?这是我的家!谁敢拦我!”

李珍珍的贴身婢女跟着她,也骄横惯了,当下便挺身走在前面想要冲出去,在李珍珍面前立个头功。

刀光闪过,那婢女甚至不及惨叫转眼间便身首异处,倒在了血泊中。

李珍珍睁大了眼,她这一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从没遭遇过这等对待。

“大娘子。四郎现在安然无事,霍九郎……在与二郎议事。”领头人握着滴血的刀,强硬地说,“请大娘子回房,勿使小人为难。”

霍九……

李珍珍觉得天旋地转。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李家的天……真的塌了。

河西,要乱了。

从河西北境往王帐去,若带着辎重、老幼慢慢走,时间需要半个月到一个半月不等。

但就如李固曾经告诉王忠的那样,三百里奔袭,不过数日。

李固带着他的人乔装成漠北人,日夜疾驰,不过六日功夫便已经接近了祖地。

这日人与马匹正在休憩,却忽闻马蹄疾驰之声。众人隐蔽起来。

那却是一人一骑,马术极好,但也看得出人和马都疲累已极,已经快到了极限。

那一骑到了附近,却勒了马,下马察看地上痕迹。这种情形下,众人已经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

却有人忽然“噫”了一声,忽然起身,喊了声:“胡一六!”

却原来那人竟是北境边军斥候,是自己人。

斥候闻声抬头,又惊又喜,喉咙太过干痛,说不出话,拔腿朝他们跑来,没跑两步,扑通跌到在地,实是疲倦得太狠了。

众人忙过去,将他架起来,先喂水。胡一六手腿都在抖,说明他追赶他们的速度,比他们潜入漠北的速度还要快得多。

众人皆惊。

李固沉声问:“胡一六,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他麾下最优秀的斥候,若无大事,蒋敬业不会派他不要命一样地追上来!

“将军!将军快回去!快!”胡一六声音嘶哑难听,“大人、大人身故了!”

此言一出,诸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李十一郎冰一样冷的声音响起——

“大人,是怎么身故的?”

☆、第 63 章

赵公主谢玉璋的大帐关着门,里面却有音乐声传出。人们便知道, 赵公主在练习舞蹈了。

关于赵公主的舞, 当年夏尔丹从中原带回和亲谈成的消息时, 便绘声绘色地向大家描述过了。他说,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跳最美的舞。

很多人其实都期盼着这位赵公主嫁过来之后能让大家一饱眼福。

谢玉璋嫁到漠北后, 大家没有失望——她果真如夏尔丹说的那样美, 不,甚至更美。

牧人呆呆看着她骑马驰过,便丢失了羊, 摔角者听到了她的笑声失了力气, 一起滚到了地上, 王孙们看不上父母为他们选的妻子,都想娶一个像赵公主那样美的美人。

可,上哪里去找第二个赵公主呢?

大家都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赵公主的舞。可是,赵公主那样的骄傲, 她的舞, 只给中原的皇帝和草原的天可汗看。

便是那些手握实权的王子们都遗憾怅然。

赵公主一天天长大,从少女长成了女郎, 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她的个子变得更高, 她的胸脯渐渐鼓起,她马上就要成为可汗真正的妻子了。

为了她,可汗在夏日里日日沐浴, 不叫身上有气味,甚至冬日里都三五天便要洗一次澡。

他对赵公主的宠爱无人不知,甚至为她驱逐过一个儿子。成年的王子们都默契地绕着赵公主走,年轻王孙只敢遥望。

赵公主虽美,谁也不敢觊觎她。

听说,赵公主答应了可汗,在十七岁的时候为会他跳舞。所以这些日子,赵公主的大帐附近,常能听见乐音。只可惜,捂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给看。

愈是这般,愈是令人遐想无限,充满期待。

琴音收住,谢玉璋如杨柳弯折,纤腰一握。她站起来,脸颊透出海棠般的粉色。

乐师说:“公主久未习舞,筋骨却未曾僵固呢。”

这几个乐师跟着谢玉璋从禁中教坊来到漠北汗国,久已无用武之地。谢玉璋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爱舞蹈的宝华殿下了。

三年前太极殿那惊人一舞,仿佛成了绝唱。

谢玉璋脸上露出笑意。

“虽好久没练了,但我日日都练习骑射。每日也拉伸筋骨,怎么能让身体僵固呢。”她问,“还行吗?”

领头的乐师与谢玉璋熟稔多年,很诚实地答道:“比之当年太极殿,还需勤练。但……”

练得少,比不了当年,谢玉璋毫不意外。她问:“但什么?”

乐师笑了,他自是知道谢玉璋是为了什么又练起舞来。他道:“但殿下现在年长了,比当年别有一番风华。”

用来迷倒那草原的老男人,足够了。

待乐师们离去,侍女们服侍她擦身换衣。谢玉璋的身体曲线曼妙,是真的长大了。

她抬手让侍女们给她穿衣,故意道:“不知道可汗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史那去参加扎达雅丽父亲的寿宴,顺便巡视一圈自己的领土。已经出去了快一个月了。

林斐白了她一眼。

谢玉璋抿唇而笑。

在另一处高原草甸之上,有一群男人正等待李固作出抉择。

蛮头道:“将军!”

胡一六道:“将军!”

心腹的亲兵们都望着李固。

而李固扶刀北望。

若保持速度,则这里,离王帐只有一日的路程了!他已经……离她这么近了!

可,义父死得不明不白,凉州一片混乱,四郎和大娘都落在了二郎的手上!

河西眼看着要乱!

他离开北境军营前对蛮头说的话,竟一语成谶!

李固咬牙!

胡一六一路追着他们留下的标记,速度之快不可思议。他本带了五匹马出来,已经累死了四匹。蒋副将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李固,立刻请他回来!

他不知道李固悄悄来漠北做什么,更不明白李固在犹豫什么?

现在这关头,还有比河西、比凉州更重要的事么?

再没有!

便在这时,又有一骑飞驰,直奔着他们藏身之处而来。那骑士远远地便打了唿哨,是辨认的暗号——这是走在他们更前面的斥候。

蛮头打了唿哨回应,那斥候飞快驰来,不等马停下便飞身下马:“将军,看见阿史那的大纛了!”

众人一惊。

“我躲在树上,他们从树下经过。休息的时候,阿史那就在树荫下乘凉。”斥候说,“他们没发现我。”

草原上树少,那一片就那么寥寥几棵树,阿史那捡了其中树冠最大的一棵乘凉。斥候就躲在那棵树上。

阿史那巡视了草原归来,随口说:“歇一会就赶路。”

却又被众人哄笑。

“可汗可等不及了!”男人们笑着说。

“这趟回去,以后就可以天天抱着宝华汗妃了啊。”

“可汗,听说汗妃答应了给你跳舞,能不能让我们也看看啊!”

阿史那得意道:“你们看个屁,宝华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众人又笑。

有人起哄道:“那可汗可得好好洗澡啊,里三层外三层,至少搓掉三层皮!”

众人都要笑裂了。

赵公主极爱干净,导致现在可汗与她一起吃饭,都要先乖乖净手。

可要换了他们也愿意。

漂亮的侍女端着精致的银盆,宝华汗妃亲自给他挽袖,给他净手。用带着蜜香的香胰细细地搓,洗净擦干,还要给那手上抹上珍珠膏。

可汗那手背的皮肤都细腻了好几分呢。

听说中原的皇帝每顿饭都是这样的。可汗一点不嫌烦,享受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