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这样厚的脸皮,都被他们笑得泛了红。

他踹了他们几脚,骂道:“赶紧喝水吃东西,去尿尿!走快点明日就可以回家了!”

大家说:“哟,这样心急!”

这些话斥候都听到了,他自然不会啰里啰嗦全复述出来,而且当年送亲路上……他又不瞎。

他只含糊说:“幸而阿史那着急回去,很快就走了。”

但他眼神有些躲闪。

这一趟跟着来的,都是心腹嫡系,贴身的人。他这一点眼神闪烁,李固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在隐瞒什么?阿史那为什么着急回去?

是了,因为她的生辰快要到了!

她就要满十七岁了!

在所有人之中,知道得最多最清楚的,便是蛮头。

当年院墙外,雪丘上,在李固身边的都是他。

这一趟来是来做什么,大家只是隐约有猜测,只有他知道得最清楚。

李固握刀的手背上,青筋都凸起了,他脸颊的肌肉变形,显然是在咬牙。

蛮头不敢再说话。

“他在哪,多远,什么方位,多少人?”李固忽然问。

他问的当然是阿史那。

斥候详细汇报了,他在路上也做了标记。

在这种地貌上辨别方位,一看星辰,二看太阳,三看自己人留下的暗记。否则胡一六如何能这么精准地找到他们。

和漠北可汗这样狭路相逢又敌明我暗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李固片刻间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蛮头跟着我。”他命令道,“你们带着胡一六先南行。我稍后就追上你们。我若没有追来,你们就自己回去。”

心腹们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都倒抽口凉气。刚才斥候可是说了,阿史那带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带的肯定是整个漠北汗国最精锐的可汗亲军!

而他们只有十来个人,二十来匹马!

将军要做的事,是火中取栗!刀尖跳舞!

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走!”李固暴喝一声。

军令如山,李固的军令没人敢不从,众人只得把胡一六扶上马让人带着他共骑。

李固带着蛮头,看了看日头,算了算方位,一夹马肚,疾驰而去,带起一股烟尘。

阿史那俟利弗想着回去后,便可以让宝华公主谢玉璋做他真正的妻子,心情非常的好。

当他身边的人说“哎,那坡上是不是有人?”,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那个人选的方位极好,他是逆着光的,草原上的太阳又这样的烈,于是看过去的人都被阳光晃了一瞬眼睛。

那是生死的一瞬。

阿史那听到利箭破空之声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支箭的速度展示出了射箭人的膂力之强悍,便在这草原上,怕是也只有阿史那俟利弗可与他一比高下。

谁能有这样强悍的力量?

阿史那临死前的一瞬,想起了一个青年。他握着刀挡在毡帘前不许他进去。

可恶啊,那里面……明明是他的妻子。

一代草原之王逝去,如流星坠落。

比之另一世在解手的时候死于毒蛇之口,这一世的死法体面了许多。

但他原本可以不死的,他的小妻子原本已经决定要使他避开那条毒蛇带来的厄运的。

可那青年却决定为了她,杀了他。

命运之诡谲,没有人能说得清。

李固一击得手,立刻拨马飞驰冲下圆丘。

他暴喝一声:“走!”

在圆丘下放风的蛮头马鞭一抽,疾风一般窜了出去!

身后马蹄声如雷,漠北最精锐的可汗亲军像要踏裂大地一般,又像黑色的影子迅速蔓延。

在这黑色影子的前方,两人双骑将马力催至最大,夺命狂奔。

要么活!要么死!

有箭矢的破空之声响起,二人猛伏下身去,流矢几乎是贴着后背擦过去的。

李固弹起来,手上已握了弓。他回身便是三珠连射,追在最前面的三名骑兵从马上飞落。其中一个还撞飞了后面的同伴,还有一个则绊到了同伴的马。

蛮头也回身疾射。

能成为李固贴身的亲卫,蛮头自然不是庸手。河西李十一郎的贴身亲卫,也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场追杀惊心动魄。

当蛮头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唿哨声,他胯/下的马已经接近力竭。他将两根手指塞进口中,打出了响亮的唿哨,长长短短,给出了前面的同伴明确的指示。

当李固和蛮头看到了同伴的身影时,他们已经换了马开始提速。

在他们身后,有两匹马放了缰,撒开四蹄跟在后面,那是留给李固和蛮头的。

李固和蛮头又一次催动战马,这一次是催命了。他们抬腿,在马鞍上一踩,猛地借力便飞身扑跃到了另两匹马上!

先前两匹战马悲鸣。那一踩之力将它们最后的生命力也耗尽了,他们嘶鸣着倒下,为后面的追兵践踏。

李固和蛮头换了马,顷刻间便提了速度追上了前面的伙伴。伙伴们频频回身疾射。

在这种高速度的追击中,前方射出的箭对后面追击的人更危险。他们向前方疾驰,便是主动向那箭迎去,生生地缩短了射程。

这场追击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斜,马蹄声渐消,李固一伙人终于甩脱了追兵。

当他们确认安全终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人和马都几乎脱力。

“痛快!”有人跌坐地上,却咧嘴笑道,“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这两三年漠北人回了祖地,年景比往年好,竟也没怎么来骚扰,都是小打小闹,没有大动干戈。

又有人热切地追问:“将军,得手没?”

李固撩起眼皮。

“得手了。”他说,“老头子,死了。”

他举起亲兵递过来的水袋,仰起头。

水泻下来,灌进嘴里,喉咙像火烧一样。诚如刚才旁人所说,痛快!

虽不能带她回来,但她那么讨厌老头子,他杀了老头子,让她不用侍奉他。

她……会高兴吧?

一定会的,李固想。

☆、第 64 章

翌日, 阿史那的死讯传来的时候,谢玉璋正在试穿新裁的衣服。

谢玉璋自来到漠北,日常都是穿着漠北服饰,或者是改良过的常服。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些奢华靡丽、妩媚飘逸的大袖衫了。

这些衣服都是为了阿史那准备的。谢玉璋从前穿惯了的衣衫, 对阿史那来说, 便是异域风情了。

侍女们赞叹着。

公主长大了, 再穿这些衣衫与从前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老可汗一定会更加地宠爱她。

如此, 他们这些赵人也会过得更好, 更安稳。

便在这时候, 有侍女慌张闯进了内帐来, 惊惶道:“不好了!殿下, 不好了!”

大家都诧异望去。

那侍女脸色发白,颤声道:“可汗、可汗薨了。”

谢玉璋听得很清楚, 她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怔了怔, 问:“什么?”

侍女要哭了:“可汗薨了!可汗在回来的路上被人、被人暗杀了!”

老可汗死了, 公主怎么办?她们怎么办?

已经习惯了的安稳生活,突然又失去了依靠, 太令人惶然了!

谢玉璋神情茫然,怔了许久。

直到她身边的侍女感到害怕,扯了扯她的衣袖:“殿下、殿下?”

谢玉璋如梦初醒!

“出去!”她努力压住情绪, 可她胸中情绪翻涌, 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变得尖利了起来, “出去!”

侍女们何曾见过谢玉璋这般失态, 都惶然失色。

林斐挥挥手,侍女们匆匆退了出去。

内帐里只剩下林斐, 她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谢玉璋。

“阿斐,阿斐。”谢玉璋看着毡毯上点点水痕,茫然抬头,“我为什么会哭?”

侍女一离开,谢玉璋再也压不住自己胸间翻涌的情绪。

从刚才到此刻,她根本没去想阿史那怎么会提早这么多就死了?也根本没去想他是怎么死的,或者谁杀了他?又或者他死了之后她要面对的局面。

这短短的时间内,谢玉璋想的只有一件事――阿史那死了。

他……死了。

眼泪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滚落。谢玉璋竟控制不住它们。

她为什么哭呀?自己也想不明白。

明明,他那么老了。

明明,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靠山。

明明……

这个问题林斐根本无法回答。她也不过就是个双十年华的女郎而已。

但她清楚地记得谢玉璋第一次向她坦白她的秘密时,当她讲起前世老头子强要了她的时候,她对他是多么的厌恶。

她也清楚为了生存谢玉璋都对他用了什么手腕,哪些伎俩。

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笑得不全是假的了?

她对他撒娇撒气,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自然了?

林斐一直以为,她只是演技好。

“阿斐……”谢玉璋扭过头去,“让我静一静。”

林斐呆了一下。

谢玉璋跟她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过……让她静一静,这种话。

林斐沉默了一息,道:“好。”

她退到了外帐,站在毡帘前,守在那里。

守着不让别人进来看到谢玉璋此时的模样,守着等谢玉璋需要的时候唤她。

但谢玉璋一直没有唤她。

等谢玉璋从内帐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身素服。眼角虽然红着,脸上已经擦干净,用蜜粉遮住了痕迹。

谢玉璋在帐中坐定,重又唤了侍女进来,问:“袁令何在?王忠何在?”

她镇定下来,侍女们便有了主心骨。她们答道:“袁令去王帐打探消息了,王校尉令李校尉带人巡视民房营地,他自己此刻人正在外面守着咱们的大帐。”

三年打磨,谢玉璋和她的人已经有了默契,此时巨变突生,每个人都能各安其位,各履其责。

甚好。

晚秀和月香这两位有头脸的校尉夫人匆匆赶来,见谢玉璋无事,她们也都吁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了下来。

“都坐。”谢玉璋说,“等袁令回来再说。”

袁聿很快回来,和王忠一起进了大帐,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可汗在回程途中为人射杀。”他说,“斥候先回来报的信,几个大王子已经出发去接遗体了。”

谢玉璋问:“凶手呢?”

袁聿说:“听说没有追到,让他们跑了。尚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

但袁聿知道,是哪一方势力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对他们的影响,和接下来要走的路。

“袁令。”谢玉璋已经开口道,“依你之见,接下来,会如何?该如何?”

袁聿抬眸,凝视着他的主君。

将满十七岁的年华,鲜妍得像春日枝头早绽的花。

袁聿叉手,垂首道:“建和十四年,善琪公主所嫁毗伽阙可汗身故,公主上书求归。”

帐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二百年前的故事,有些人听到这里,甚至生出了回归故里的希望。

然而袁聿下一句便打破了她们的梦。

他说:“朝廷,令公主从胡俗。”

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的心头,冷过一阵,淡去,叹息。而后便齐刷刷地看向了谢玉璋。

面对现实,才是眼前的当务之急。

在漠北生活三年了,谁还不知道“胡俗”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年轻的公主脸上颜色未曾变过半分,她点点头,道:“知道了。”

她平静接受,从袁聿往下,诸人莫不在心底轻轻吁了一口气。

想一想,不管下一个是谁,单说做丈夫,总比个老头子强是不是

谢玉璋却又下了一道命令:“袁令,准备一下吧。”

大家都看她。

她说:“我的丈夫死了,该服斩衰。”

阿史那前一日身亡,遗体回到王帐,已经是这一日的半夜了。谢玉璋根本就没睡,一直只是闭目小憩。当王忠脚步匆匆地来告诉她“回来了”,她立即便站了起来:“走,我们去……迎他。”

一天功夫,灵帐已经在湖边扎了起来。那里火把通明,如不夜之天。

当载着阿史那遗体的大车缓缓驶来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了哭声。

不管阿史那俟利弗有多凶残,杀过多少人,灭过多少部落,他是漠北汗国百年一现的英雄。他凭一己之力压制了大大小小数百可汗,将汗国推向繁盛,被众可汗尊为草原的天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