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浮现出今日在后宫见到的三妃的模样。崔盈、邓婉都是那样钟灵毓秀的世家女子,却在见到她容颜的时候怔忡失语。她还什么都没做,她们便已经开始患得患失。

这便是,被锁在后宫深墙里的女人。

在广阔的草原上驰骋过,在命运的无常中打滚过,见识过天多宽地多阔,在刀尖跳过舞,与死神擦肩过。再叫她与众多的女人一起俯身争夺同一个男人的宠爱,以他为天……

谢玉璋……终究是做不到。

堂姐谢宝珠在那高墙围成的深牢里渐渐枯萎的模样在记忆里经了时光,都还那么清晰。谢玉璋是亲眼看着她一点点失去生命力,直至油尽灯枯的。

而这位皇帝,谢玉璋还记得他的脚很大,总是杵在那里不走。

她与他遇到的次数不算多,但每一次都这样,每一次。

他杵在那里等什么呢?他想要什么,难道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林斐说,他喜欢你呀。

林斐跟着她在草原受尽苦难,历经过三个男人,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却在回到云京后说了不止一次。

谢玉璋在这闭眼的一瞬,心里已经闪过权衡与算计。考虑过可能发生的后果,比较过做不同选择走不同道路的优劣得失。

在皇帝的手将将要触到她时,她睁开了眼。

她捉住了那只手,阻止了他抚上她娇柔的脸颊,令得皇帝微怔。

“我……” 谢玉璋抬起眼,“我在草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摆脱‘身如飘萍,以色侍人’的命运。陛下,能成全我吗?”

她的声音虽轻却坚定,一双凤眸蕴含精魂,明亮摄人,直直盯着李固。

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喜欢她?

他的喜欢会和别人不一样吗?

她如今已经回到云京,她已经被封为大穆公主,还有谁能让她以色侍人呢?

李固的手滞在那里,离她娇柔妍丽的面颊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屏住呼吸,与谢玉璋四目对视。

……

……

暖阁的门开了,福春忙抬头看去,却是永宁公主谢玉璋出来了。

福春忙躬身:“殿下?”

谢玉璋眉间透着一股轻快,道:“陛下许我回去了。”

福春道:“殿下稍待。”

福春立刻唤来了人,告诉谢玉璋:“这是良辰,奴婢的干儿子。”

良辰十六七岁上下模样,是个挺俊俏的少年。想在贵人跟前出头,相貌是第一等的事。毕竟人第一眼,都先看脸。

良辰便领着谢玉璋出宫去。

福春不见皇帝出来,推开暖阁的门,走到了内间的槅扇前。他想着适才永宁公主谢玉璋笑得那样轻松,虽然她出来时衣衫整齐,他在外面也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动,预期中那些香艳的事似乎并没有发生,但至少她跟皇帝说话说得是开心的。

皇帝此时的心情必然是很好的。

福春便笑盈盈地唤了声:“陛下。”

孰料里面传来沉沉的一声——

“滚!”

☆、第 103 章

林斐说:“你就是欺负老实人。”

林斐又问:“他生气了没有?”

谢玉璋移开视线,支吾道:“大概……有点吧?”

谢玉璋离宫, 并没有被送到驿馆。李固不声不响地已经给她打点好了一座永宁公主府。她入宫之时, 林斐、袁聿便已经被送到新的公主府来了。

这些事情都没经过百官之手,一如他今天封她为公主一样令人吃惊。

到底是开国皇帝, 做事不免有些独断专行。丞相们捏着鼻子也就认了。

林斐看着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道:“先前明明说, 只要不入宫,让你待在宫外,也不是不能从了他。怎么真见着,胆子反而大起来了?”

谢玉璋道:“便是见到了,才知道什么可做, 什么不可做。没见着的时候,忐忑着呢。”

林斐道:“你这是仗着人家对你好。”

谢玉璋托腮哼哼。

林斐道:“你的玉册金印都还没拿到手呢, 册封的诏书都还没下来,也不怕人家把你这公主头衔撸了去。”

谢玉璋道:“他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林斐嗤笑:“看把你能的。”

但男女感情之事,林斐一个没经历过男人的在室女其实真不大懂。谢玉璋是能把阿史那两父子都哄得团团转的人, 在这方面, 林斐信服她。

她说皇帝无事, 那……应该便无事吧。

“杨侍中使人传了话来, 明日里他过来, 亲自陪你去逍遥侯府。”林斐并不过多于一件已经做了的事上纠缠,换了话题。

谢玉璋眼眸一黯:“知道了。总叫舅舅替我操心。”

林斐道:“明日宫里会有诏书来,嗯,如果皇帝不临时变卦的话。”

谢玉璋道:“他真的没怎么生气……好吧, 就一点点生气。”

李固那个人,就算生气也不会让人看出来的。前世今生,他都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今日里他生气了,也只是把脸扭过去不看她。连大声都未曾对她大声过。

林斐摇摇头,道:“我三哥说,明日里他亲自过来宣诏。”

“你见到你哥哥啦?”谢玉璋高兴起来,把李固从脑海里扫出去。

林斐道:“三哥现在挺好,在中书做个舍人,与你大表哥是同僚,日日都能相见。”

但现在的中书令却是……谢玉璋凝眸。

林斐道:“只是与张氏老贼也日日相见。”

谢玉璋叹道:“林三哥且忍忍,迟早有报仇的一天。”

林斐道:“只现在什么都没法确定,我也不敢告诉三哥。怕万一弄错了,反受其害。”

谢玉璋道:“没办法,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她脑袋已经昏昏沉沉,林斐在她耳边告诉她,张芬在中宫自缢,张家满门抄斩。

但林斐也没有再说更多了。谢玉璋并不知道张家到底是怎么垮台的。即便她能知道,那些导致张家垮台的也可能还根本都没发生,于眼前并无意义。

林家三哥还得继续跟仇人隔着一段不算长的走廊,在同一个院子里办公。

谢玉璋又想起来,道:“你知道张芬是怎么回事吗?”

她把张芬错失后位的真相告诉了林斐。

林斐叹道:“怪不得你今天这般大胆。”

谢玉璋道:“他这个人呢,怎么说,嗯,是个真男儿。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先前叫李勇送过来的密信里,又刺激过他一回。我今天看着他的时候便想,我要是告诉他我不想从他,会怎么样?”

“也不是故意给他下套的,我原也是想顺着他说的。是话赶话正好正好有那么一个当口,错过了以后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时机,我也是到了那一刻才最终决定到底接下来这条路该怎么走。但现在想起来……哎?”她忽然惊觉,“看起来好像真的故意给他下套……他可千万别这么想。”

想了想,又靠回凭几上:“不管了。他说过,他说他说的话都算数的。不管了,不管了。”

“现在跟你‘从前’那时候全不一样了。”林斐说,“我想过了,若张家的事缘于宫闱,譬如太子之争,则有可能再也不会发生。珠珠,你今天对皇帝还是莽撞了,好在他喜欢你。我非是叫你从他,只是从前我们在漠北,是把他当作退路和最后的依托的,所以才敢大胆行事。但现在很多事都和你从前知道的不一样了,以后务必三思而后行。”

谢玉璋收起了在林斐面前才有的娇气无赖的模样,正色道:“我知道。”

以后应付李固,要比应付阿史那乌维难得多。因为再没有前世的经验可以倚仗。

她所知道的“过去”,都已经变化成了未知的未来。

她听劝,林斐肩头便放松,笑着说:“不管怎样,今天值得庆祝一下,要不要喝点酒?”

她们便提声唤了侍女进来,道:“去厨下看看可有酒,若没有,使人去街上买。”

侍女去了,不久便端着烫酒的壶回来了,笑道:“厨下什么都有,酒有桑落、鹅黄,都是女郎可以喝的。她们说库里也还有很多现成的东西,咱们这府里簇新簇新的,却什么都不缺呢。这办事的人啊,可真上心。”

林斐看了谢玉璋一眼,微笑:“他生得很俊呢。听说现在还白了。”

“不了。”谢玉璋歪头杵额,“麻烦,太麻烦了。”

两人喝了一杯,谢玉璋道:“宫里没有皇后,李珍珍变了太多。”

林斐道:“人心本就最易变。从前她败了,也就死心了。如今却后位空悬,她便心大了。”

谢玉璋说:“所以我不想沾他,事太多。你看着吧,他不立后,以后太平不了。”

李固有三妻,却为何不立后?

林斐忍不住看了谢玉璋一眼。她正倚着几案撑着头自己给自己斟酒,一副自在模样。

林斐内心里飞快权衡对比一番,终究还是暗自摇了摇头,便什么也没说。

今日的宴席,李卫风吃喝得挺开心。

十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看起来还特别有精神,比以前更好看了,多好啊。十一一定很高兴。

待李固和谢玉璋先后退席后,李卫风开始浮想联翩。他左右瞅了瞅,往隔壁陈良志身上丢了块鸡骨头。

陈良志瞪他一眼。

“走,走,去更衣。”李卫风挤眉弄眼。

“你自己去。”陈良志说,“我没有。”

李卫风道:“你去了自然就有了。”

陈良志:“……”被他这么一说,真好像有了。

终还是起身一起去了。

一出到外面,李卫风就跟他咬耳朵:“一前一后走了,肯定私会去了。”

陈良志老神在在:“别胡说。”

李卫风叽咕咕地笑,挤眉弄眼:“你说十一今天会不会做新郎?十一等了八年,怎么也得干柴烈火一下吧?”

陈良志骂道:“猥琐!”

“人伦大事,怎么就猥琐了。”李卫风不服,“喜欢一个女郎,自然想与她这样那样。”

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却忽然怔住。他声音小下来,又自言自语般道:“嗯,也不一定。她若是身体不好,还是先盼着她好。别的……也不是非有不可。”

最后,竟叹了一声。

李卫风的事,知道的人都是嘴巴严的。他自己亦不与旁人说,陈良志并不知道。见他突然发癫,不由莫名其妙。

待宴席终于散了,李卫风正要离宫回家,却被两个內侍截住了。

“谁?陛下吗?”他问。

待知道是福春叫他们来截他,李卫风不干:“不去,不去!准没好事!”

两个內侍一左一右架住他胳膊:“求您了!”

把他挟持了回去。

李卫风到了暖阁那里,福春匆忙迎上来,打躬作揖:“全靠您了。”

李卫风问:“怎么了又?”

福春苦着脸:“奴婢要知道就好了。唉,永宁殿下离开的时候明明看着好得很,陛下不知道为什么……”

李卫风心道:还说我猥琐,看吧,果然私会了。啧!

他揣着一颗看八卦的心,道:“好吧,我去看看。”抬脚要进暖阁。

福春拦住了他:“不在这里,在那边。”

大冷天的,李卫风被福春引到了还结着冰的水边。

李卫风回头看看暖阁那琉璃窗上朦胧的水汽,都能感觉到那屋子里面的温暖。再回过头来看着他家的傻十一,坐在水边的石凳上吹冷风呢。

唉。

李卫风认命地揣着手,走过去问:“陛下坐这儿干嘛呢?不嫌冷啊。”

李固面着水,背对着他,不说话。

李卫风过去想跟他挤着坐下。但那石凳虽不短,李固却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正中间,李卫风只好在边了上坐了半个屁股。

“八年呢,好不容易见着了。怎么又闹脾气了呢?”李卫风劝道,“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体谅一下人家。一个女郎呢,十四岁就嫁过去,群狼环伺。漠北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她容易吗?”

原以为李固不会搭理他,不想李固竟开口了。

他道:“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在漠北,不容易。”

李卫风眨巴眨巴眼。

李固望着还结着冰的水面,又道:“她对他们虚与委蛇,每天都睁开眼就开始算计。”

他说:“她得保护自己,还一心想护住带去的人。她当年带去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可知她费了多少心血。”

他说:“她很苦。”

李卫风点头,跟着说:“是呀,她苦呢。”

李固又道:“男儿大丈夫,当心胸宽广,不该跟女人计较。”

李卫风道:“可不是嘛。”

“所以,她算计我,”李固望着冰面,道,“我原谅她。”

李卫风又眨巴眨巴眼。

“可是七哥,”李固道,“我这心里有一口气梗在那里,就是下不去。”

☆、第 104 章

李卫风陪着吹了半天冷风,终于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

“她不肯到我身边来。”李固说。

李卫风恼了, 一拍大腿:“她们谢家女郎怎么回事!一个一个的!”

暖阁里发生的一些事, 李固不会告诉任何人,但他问:“七哥, 你会因她曾以色侍人而轻看她吗?”

李卫风道:“这个词对女郎家多难听啊,咱不说。”

他又道:“她怎么算以色侍人呢?先不说她自己根本做不得主, 她可是被她那皇帝亲爹亲自嫁过去的,就光说她在草原干的事,也没人会轻看她啊。”

“七哥是明白人。可世间愚人太多。”李固道,“她说,她二嫁父子, 若再跟了我,这以色侍人的帽子一辈子要扣在她头上了。”

“那这个……这个吧……唉, 好像也有道理。”李卫风道,“是不大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