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礼法对女子的要求,德容言功, 还是将德放在前面的。

娶妻都娶贤, 至于美色, 纳妾才纳色。

“可后宫里也就皇后不用以色侍人了吧。”李卫风摸摸脑袋道, “可你总不能让她做皇后吧。”

李固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李卫风惊了:“你不是吧?”

李卫风便再不正经, 心里面大事都是拎得清的。李固的沉默实在吓着他了。

李固要真是那个意思,朝堂上可有得吵了。

李固一直盯着冰面,只是不说话。

许久,他才终于开口, 道:“不。”

李卫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李固道:“她不合适。”

“是啊是啊。”李卫风赶紧给他锤实了,“皇后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新妇啊,你可要想明白。”

“我明白,七哥别担心。”李固道,“立后,是公事。”

永宁公主府里,谢玉璋和林斐为庆祝回云京而小酌。

喝得耳朵微热的时候,林斐道:“珠珠,有个事。”

“嗯?”谢玉璋放下酒杯看着她。

林斐道:“我三哥说,要接我家去。”

屋中忽然安静。

谢玉璋抬眼,烛火映在她的眼瞳中,映亮了前世的记忆。

前世她们回来时,林谘已经是一部侍郎,有实权,且简在帝心。他和林斐谈话的时候,谢玉璋就在门外的廊下垂首听着。他们的声音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清清楚楚。

林斐说:我不走。我们林家的人有恩报恩,岂能一走了之。

林谘说:你报得还不够吗?

林斐说:她和我相依为命惯了,我走了,她一个人怎么活?三哥,我不能走的。

于是林谘回去了,林斐留下了。

烛火跳动了一下。

谢玉璋想,前世那时候,她为什么会站在林斐的房门外?

她想起来了。她是听说林谘来找林斐,才慌慌张张跑过去的。

她很怕,很怕很怕,怕林斐会跟着林谘家去。

那样的话,她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烛火映在谢玉璋妍丽的面孔上,明媚的笑容绽开。谢玉璋欢喜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林斐望着她。

谢玉璋又恼道:“都是你不听我的话!倘听我话留在勋国公府,早三年便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林斐微微一笑,垂首:“你说的对。”

谢玉璋顿了顿,趁热打铁,问:“二哥哥的事,你想好了吗?”

杨怀深在漠北见到林斐,知她未嫁,便向她表明了心意,想要求娶。林斐当时拒了。

杨怀深却道,他不急,让她慢慢再想想再做决定。

“我是没想到二哥哥真的立起来了。”谢玉璋感慨,“蒋侯的密使第一次告诉我二哥哥也在军中,我吓了好大一跳。看他现在的模样,真的跟以前太不一样了。大舅舅把他送到河西去,这一步走得……不知道多少人得羡慕呢。二哥哥以后的前程,杨家的以后,都不需担心了。”

“但是阿斐,”谢玉璋道,“他是我哥哥,我自然觉得他好,自然要夸他。但你不用管我。”

她说:“你自己的事,只考虑自己就好了。不用因为他是我哥哥就对他另眼相看。你若要嫁人,一定得是你自己中意的。”

又急着问:“林三哥跟你有没有说好哪天回去?还要收拾东西的。”

林斐只微笑:“不急的,我跟哥哥说,你这边新府初立,事情多。待理顺了,我再走。”

谢玉璋却道:“这不是已经理顺了嘛,你们兄妹分别了这么多年了,早日团聚才是正理!不过一个公主府而已,你当我收拾不了吗?太小看我了。”

林斐却望着她笑叹:“小看谁,也不敢小看你。”

第二日天使到得很早,也不是别人,正是林斐的三哥林谘。他特意向皇帝请了命来担任天使。

前勋国公,现门下侍中杨长源亦到得很早,今日并非休沐,他是向皇帝告了假。他陪着谢玉璋接了金印和玉册,见证了她从赵公主到大穆公主的华丽转身。

这真是,谁都万万想不到。

谢玉璋“谢主隆恩”地接过了那金印和玉册,一颗心完全地放了下来。从现在开始,她在大穆朝便有了自己的身份。

这身份极好——看起来尊贵,但其实完全没有任何实权,使她既可以不被别人随意折辱,又不会遭人忌惮。

李固或许只是想将心中的一个缺憾补上,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变成可以实现的诺言,但于谢玉璋来说,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在离开中原之前做的那些事,一本万利地收回来了。

“恭喜殿下。”林谘年纪与皇帝差不多,还不到三十岁,长身玉立,面目俊美。他深深施了一礼:“这些年,承蒙殿下照顾斐娘,臣感激不尽。”

谢玉璋福身还了半礼,道:“林三哥勿出此言,我与阿斐情如手足,这些年也根本说不清是谁照顾谁。只一桩,当年她拼了命硬追了我去,这些年我也拼命护住了她,如今,将她安安全全地给三哥带回来。只求三哥速速将她带回家去,我这心里,便再踏实不过了。”

林谘少时是丞相府公子,妹妹做了谢玉璋的伴读,与谢玉璋亦相识。只未想十多年未见,谢玉璋张口便唤“三哥”,熟稔仿佛竟还胜过当年。自然是随着林斐喊的。

妹妹失联多年,这些年连她是不是还活着都不能确定,不想如今不仅回来了,还毫发无损,坚称自己在塞外有公主相护,一点苦都没吃。

林谘对谢玉璋的感激,难以言表。

他又深深行了一礼,才肯直起身来:“且让她再陪殿下几日,过几日再让她家去。”

“可别。”谢玉璋笑道,“我日日都和她在一起,以后都在云京城里,也不是就不再相见。如何因得我耽误你们团聚。她随身的东西本就装好了箱笼还没打开,拉走便是。你这便把她带回去。待亲戚族人都见了,得闲了,再来找我玩。反正我就在这里,钦赐的永宁公主府,跑不走。”

林谘和林斐一母同胞,生得颇像。只是林斐秀美,林谘英气,两个人最大的相似处便都是一身的书卷气,清清涟涟,气质出尘。

他笑起来,对林斐说:“你可听到了。”

林斐嘟囔道:“真是,仿佛我讨人嫌似的要赶我走。”

“噫。”谢玉璋笑道,“便是要赶你走,休要赖在这里吃我公主府的白饭。”

这两个女郎从草原归来,于旁人想象中都该风霜满面,眼带沧桑才是。不想她二人说笑打趣,盈盈然明媚娇俏。

她们笑着,却叫旁的人眼睛湿润。

“舅舅真是的,怎么又哭了。”谢玉璋嗔道。说着,亲自扶着杨长源的手臂,请他到堂上坐了。

林斐道:“哥哥来帮我收拾东西罢。”

林谘知道这是谢玉璋舅甥俩要说私房话,向他们道个罪,随林斐去了。

“怎地又变主意了?”他问,“昨日里不是说要再过几天?”

林斐“嗯”了一声,笑道:“她可怕我吃她白饭了,昨日知道了,便非要赶我走。倒也省事,那些箱笼直接搬走便是。”

林谘觉得妹妹虽笑着,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顿了顿,道:“早点回也好,大家都想你。九郎十郎现在都在京里读书,知道你无事,他们昨天都哭了。你的院子也都收拾好了,你便什么都不带也没关系。家里都有。”

林斐道:“这两个几岁了,都快及冠了吧,居然还哭。”

嘴里说着,却只给了林谘一个后脑勺。林谘望着妹妹乌黑的秀发编成发辫,没再多说什么。

这边正堂里,谢玉璋却忙着安慰杨长源。

杨长源哭了一把,道:“便在昨日之前,虽知道你要回来,还都跟做梦似的。”

谢玉璋好一通安慰,道自己在草原有子民有卫队,从来没吃过半点苦。

杨长源心道,便那二嫁,已经是天大的苦了,这孩子却一字不提。既感叹甥女心性坚强,又内心止不住的酸涩心痛。

收了泪,说起正事。

“待会我陪你去逍遥侯府。”他叹道,“你们到底父女一场,去看看他,只他做什么,你也别太劝着管着。”

谢玉璋其实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得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问一句:“父亲做了什么?”

果然,杨长源道:“也没做什么,只是成日里炼丹服丹。”

一如前世。

谢玉璋沉默不语。

杨长源道:“珠珠,非是舅舅心狠,不叫你管他。实是他这个身份,做什么对的事都是错,反是做些个错的事,倒是对。”

作为禅位了的前朝末帝,真是做什么错什么。

读书也是错,一个闲人读得什么书,莫不是心存复国之志?

写字也是错,无心之下写一句似是而非的诗句,硬被人说有隐喻,便有嘴也说不清。

“他自己当皇帝的时候,最爱疑心。如今,自然也比旁的人更明白。”杨长源叹道,“除了偶尔弹弹琴,煎煎茶,他如今连画也不作了。”

世间总有小人,想踩着别人的过错作为自己晋身的踏脚石。

若别人没有过错,那便鸡蛋里挑骨头挑出过错来。

谢玉璋想,前世傻的其实是她。

她从草原回来,见到父亲日日炼丹服丹,劝过他许多次。父亲只说,你不懂。

原来她是真的不懂。原来成日里磕食丹药磕得精神恍惚,看似活得云里雾里的父亲,心里面什么都明白的。

他只是怕死,怕死怕得要死。

☆、第 105 章

林斐的箱笼都整整齐齐的,只叫人装上车便是了。

他们兄妹二人给了谢玉璋舅甥二人一些时间, 待自己这边收拾好了, 便去辞别。

谢玉璋拉着林斐的手:“我在崇仁坊,你在宣平坊, 就离得这么近。待家里的事都弄好了,再来找我。想什么时候来, 便什么时候来。”

林斐撑到此时,已经不想再说话,只紧紧地握了握谢玉璋的手。而后,登车随林谘家去了。

待到了林府,两个堂弟九郎十郎闻听, 都跑出来迎她。小时候这堂姐是极疼他们的,后来他们随了父亲去任上, 临走时哭鼻子,堂姐还道“过两三年便回来了,哭什么”。谁知一别便是十余年。

便是林谘想到当年惨事和后来那些年的流离, 亦眼眶泛红。

反倒是林斐这女郎, 只抚着弟弟们的头道:“重逢大喜, 哭甚?你们都长大了, 很好。”

妹妹虽从小便娴静早慧, 但林谘看着她,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与从前再不相同了。

他道:“三叔今日当值,待他回来,咱们晚上庆祝一番。可惜五叔一家不在京城, 他还要再一年才会上京述职。”

如今云京里,林府里便是林谘与他的三叔三婶并两个堂弟还有几个族亲。他如今是中书舍人,俸禄虽不厚,但却是能参议国事的清贵之职,未来的前程亦是明晃晃的。

林斐打量这宅子,便知道哥哥和叔叔已经得了江东林氏的资助。林氏族人虽在外亦有为官的,但要说起未来,显然林谘是最值得投资的。家族的资源势必会向他倾斜。

正思忖着,内院里的婶婶已经听得她来,一路顾不得仪态,竟跑着来了,连钗都跑掉了一支。见了面抱住她便失声痛哭。

“苦了你!苦了你!”林三婶泪流不停。

林斐道:“叔叔婶婶也不易。”

昔年林家突然遭难,只有在外任职的三叔一家和五叔一家及游学的三哥幸免。他们得到消息便隐匿,在前赵未垮台的那些年,也只能隐姓埋名的生活。

有谁不苦呢。

“我昔日托身朝霞宫,后来又去了漠北,都有公主护着我,我不苦。”林斐说。

然而大家只不信,都觉得她才是最苦。

林三婶哭得要喘不上气,大家又只得安慰她。林斐和两个堂弟扶她回了内院休息,从三婶的院子里出来,林谘道:“跟我来。”

他带着林斐去了一处院子,里面已经收拾得整齐,宴息室里摆着梅瓶,墙上挂着花鸟图,清新雅致,恍惚与从前林丞相府里,她的闺阁一模一样。

“我尽力照着从前的样子去布置,你看,我记得以前榻上有个小插屏,是双面绣。只可惜现在双面绣在北方太少见了,我寻了这个踏雪寻梅的样子给你,觉得你会喜欢。”

林谘给林斐指着这屋里的各处布置。

处处皆用心,处处皆是亲人对她归来的殷殷期盼。

林谘说着,忽然觉得太过安静,一转身,大吃一惊。

便是昨日初见,隔了十余年的坎坷分离,他这妹妹也只是红了眼圈,到今天也未落过泪。可现在,林斐垂着头站在那里,两行清泪淌过脸颊。

林谘惊疑不定,唤道:“阿斐?”

林斐抬起头看着他,流泪道:“哥哥,我真无用。”

“我都追着她去了漠北了,却什么都没能为她做。在云京,在漠北,一直都是她在护着我。”

“你不知道她分了多少的精力在我身上,唯恐我受一点点伤害,吃一点点苦。”

“我追着她去分明是为了报恩,却反成了她的负累,让她成日里为保护我担惊受怕,日夜忧思。”

林斐的眼泪止不住:“哥哥,我好没用,我真是枉为林家女儿。”

林谘注目凝视她片刻,叹了一声,走过去伸出手摸她的头。

“傻阿斐。”他含笑道,“她若不是与你彼此相知,又怎会这样为你日夜忧思。”

他道:“别急。昔年祖父报恩,亦等了十七年才有机会。你和她的未来,还长着呢,别急。”

可她的公主那样强悍,根本不需要她的报答。

林斐早从谢玉璋讲述的“前世”里听出来了,那一世的林斐做到了她没做到的事,她的的确确报答了谢玉璋。

可那个林斐并不是她。这一个谢玉璋也根本不给她报答的机会。离开谢玉璋,不让她再为自己操心忧思,竟成了她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林斐如今已经二十五岁,却在兄长温暖的手心下,哭得像个孩子。

目送着载着林斐的车子离开,谢玉璋感到肩膀上像卸下了一块大石。从重生以来,从未这样轻松过。

“舅舅,我们也走吧。”她说。

便和杨长源两个人去了逍遥侯府。

那侯府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只不前世她从侧门入,这一次,逍遥侯府却为她开了中门。

因为她的身份是大穆敕封永宁公主。

逍遥侯府生活着谢玉璋的父亲前赵末帝,前太子、太子妃和他们的五个孩子,其余皇子中还活着的还有五皇子、八皇子和九皇子,七、十一、十二三位皇子死于兵祸。公主则只有嘉佑一个,福康在乱中没了踪迹。

今生和前世没什么太大变化,前世活下来的今生也活下来了,前世死了的今生也死了。唯一的变数是嘉佑。

只遗憾了福康,让人想起来便心如刀绞。

这座侯府就如谢玉璋记忆中一样死水一潭。同辈的女眷除了嘉佑便只有太子妃于氏,五皇子的妻子被娘家接回去了,只送回来一张和离书。

八、九两个皇子一个今年二十二,一个今年才十七。当年乱起时都还未来得及娶新妇,如今也根本娶不上新妇。

前世,谢玉璋回来后,他们三个人陆续娶了商人的女儿或平民的女儿。便是这样身份的人,都还是不得不给了丰厚的聘礼才娶回来的。也只有那样贪财的人家,才会把女儿卖进圈养前朝皇族的逍遥侯府。

谢玉璋与他们的相见也没有什么太催泪的感人场景。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木然。

虽知道谢玉璋封了公主,但她一个女郎又能改变什么?改变不了他们前朝皇室的身份。

只有末帝老泪纵横,一直喃喃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太子身上还有酒气,眼睛也浑浊。于氏与谢玉璋互相握住彼此的手用力握了握,却什么也没说。

五皇子道:“宝华,听说你立了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