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这样。

李固的身体疼,可是心里更疼。

因他的理智告诉他,或许此生,他都等不到她心甘情愿的那一日了。

他此时此刻渴望得到她的身体。可喜欢一个女郎,当许她以妻位,而不是因为任何原因,无名无分地玷辱她。

更不要说,她是一个连皇后之位都不肯要的女郎。

“玉璋,你……”他艰难地说,“不必如此。”

谢玉璋诧异,她的确与李固有许多心灵相通的时刻,但绝不包括此刻。

李固的手心滚烫,身体也热。他呼吸很重,明明是动情的模样。

谢玉璋明明能感受他身体里潮涌似的欲念,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一次忍下了那些欲念。

谢玉璋有些想不通。

但,他对她的小心翼翼,感受得那么清楚。

那便不想了吧,也正省得她再开口拒绝他。谢玉璋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固想,她果然。

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在怀里。谢玉璋闭上眼,享受这怀抱。很紧,很安全。

许久,谢玉璋问:“南狩的日子定了吗?”

李固道:“十二月。”

谢玉璋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襟。

云京,林府。

林谘在自己的书房,从暗格里摸出一摞纸。他从其中翻出了一张。

【……十余人次第从府中出,走金光门出城。】

六月十九,他的人注意到了那十几个人,一路跟着,跟到了金光门,发现这些人出城去了西边,觉得没有价值,没再跟随。

甚至于这一条信息在六月二十报上来的时候,林谘自己都没在意。因如是他想的那些人,无论走曲江还是走泗水,都实不该走金光门向西去的。

直到六月二十一一早城门开了,永宁公主的人进城报信,林谘才恍然大悟——高氏的人,竟是恨上了谢玉璋,故而没有直接南归,而是去了西山!

他这一个错漏,结果便是林斐被掳去了江南。一思及此,林谘心中便恨得不行,直欲将那张纸都捏烂!

只林谘知道,现在还不能动。皇帝即将南狩,必不欲此时生事。

没关系,他可以忍。四年来日日见着仇人,他都忍了,不在这一时。林谘把那些纸又筛理了一遍,仔细查看可再有错漏的信息。

因着这每一条信息,都关乎他的家仇血恨。

开元四年,大穆发檄文与江南诸姓,责诸姓不顺应天命归附大穆,使大江南岸至今陷于战火,百姓悲泣,更立前赵伪朝,实是倒行逆施。而穆帝受天之命,将拨乱反正,还江南一个盛世清静。

这等政治说辞都是狗屁,开战真正的理由不过是年轻雄壮的大穆皇帝荡平漠北之后,终于不能满足于仅仅占据北方之地了,南方的鱼米之乡,他也想要。

而现在,他的船造好了,到了南下的时候了。

十二月,大穆皇帝李固挥师南下。

安毅侯蒋敬业镇守京城,五位丞相中,他带走三位随身以备咨询,张拱也在其中。莫师作为帝师与另两位丞相坐镇中枢。

这一回,早就闲得快长毛的李卫风精神抖擞地跟去了。而在靖平漠北的时候已经以军功封了伯的杨怀深,亦跟着去了。

在出发前,谢玉璋特特从西山去了趟广平伯府。

“二哥哥。”她对杨怀深道,“她不管现在是何状况,请你把她活着带回来。任何事,咱们都回来再解决,好吗?”

杨怀深明白她的意思,目光晦涩至极,答应:“好。”

谢玉璋以为李固出发前会来见她,她和他还没有经历过“告别”这种事。但李固没来。

这种时刻,最易动情,李固思量许久,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去见谢玉璋。

谢玉璋自是不知道他的思虑,她等到王师开拔那天也没等到李固,不由怔然。

“肯定没事。”她自言自语。

李固是一个气运加身之人,在前世他就已经荡平了江南,统一了两岸。怎么会有事呢。

虽明明知道,可谢玉璋没有见到李固,没有亲口与他道别,终究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她终是取了一方丝帕,系在了正房窗外的一株玉兰树的枝上,叮嘱了院中诸人:“不许解。”

意喻,平安归来。

大穆皇帝在檄文中痛斥南人立伪朝,南方诸姓皆以为李固头一个要打的必然是卢氏。在前世,李固第一次南征的确是先攻的卢氏。但这辈子李固选择的路线与前世有了变化,他第一个目标竟是高氏。

若非林家女郎义烈,以身相替,会被高氏掳走的便该是谢玉璋了。

李固每思及此,杀意便深一重。

谢玉璋在西山,每个月都等着邸报。若有捷报,不等邸报刊出,朝廷还会贴告示,发招贴。

李固在云京蛰伏了四年,这一去,直如猛虎出笼。

每个月的邸报、抄回来的告示和招贴都拼在一起,能拼凑出一个马上帝王的刀锋是多么锋利。这条文字勾勒出来的前进路线上,流的是血,躺的是人。

写在史书上,便都是帝王的功业。

前世,张皇后逢宴席必令谢玉璋出席,她坐在最末席上,静静地听别人感叹帝王的铁血强悍,杀人如麻。

帝王的一生与她只是平行线,从不曾有过交集。那些感叹,听听就行了。帝王的人生,无需她操心挂念。

今生,谢玉璋在西山洛园守孝,却常常推开窗,看一眼那株玉兰树。

眼看着它承落雪,眼看着它结花苞,眼看着它生绿叶。

贵妃和淑妃都跟她通书信,随着时间流逝,渐渐也少了。人与人便是这样,不来往,情分自然而然就淡去了。

开元五年六月,谢玉璋出孝。

七月,捷报传来,皇帝屠灭高氏满门。

谢玉璋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嘉佑回到了云京永宁公主府,揪心揪肺地等着林斐的消息。

此时南方已经是酷夏,与北方的干燥不同,湿热无比。北方的兵丁很不适应,生出了各种暑病。重骑兵也因地形和酷热大受影响。

李固并不恋战,果断停下了南征的脚步。收纳俘虏,稳固地盘,重新任命官员,派驻守军。

第一次南征在这里结束,皇帝班师回朝。

在焦急等待的日子里,内闱的人知道谢玉璋出了孝,盛情邀请她入宫。谢玉璋推辞不过,去了两趟。

回来便跟心腹侍女说:“宫里再有邀约,尽量推了。”

侍女问起,谢玉璋叹息:“我一年不在京城,万料不到内闱已经斗成了这样子。淑妃,唉,淑妃也……”

她想起邓婉说话时,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这都是她们逼的。她们这些人,最知道怎么扎我的心!】

于别人的眼里,后宫最受宠的便是邓婉。她风头太劲,成了公敌。

邓婉有一个大弱点,便是所有人都有儿子,只她一个没有。她除了皇帝的宠爱,什么都没有。

皇帝不在的时候,女人们便以孩子为利器,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往邓婉的心头淬毒。邓婉的心,便在日复一日中开始失衡。

谢玉璋劝她:“那还是再生一吧,你还年轻呢。”

当初劝她不生,也不过是想让她度过最难过的日子。如今既已成了这样,自然要劝生。

邓婉却流泪:“不生,我不生。我母亲生的死了四个,我若再有一个,便是要我的命。永宁,你虽没生过,可我知道你懂。”

女郎与女郎也很不一样。

邓婉是天生有母性的女郎。她爱自己的孩子,胜于性命。夭折一个,她去了半条命。夭折两个,她险些撑不过来。

谢玉璋忍不住想到林斐。

林斐抛弃叱吉设和咄苾的时候,毫不犹豫。谢玉璋现在回想,其实早有征兆。

那两个孩子在她的身边出生,在她的帐中养大,那些日常的点点滴滴早就证明了,林斐从未爱过他们。

她生下他们,不过是因为谢玉璋的身体破败,不能生孩子。

因为谢玉璋软弱,因为谢玉璋无能,因为谢玉璋散了子民失了卫队,已经无依无靠,需要养儿子来防老,防色衰失宠。

可惜,没等到那一天。

八月,李固回到京城。在那之前,她便已经接到书信,知道林斐无恙,已经被带回。

当日,谢玉璋直奔广平伯府。

杨怀深先见了她。

他神情晦涩,道:“珠珠,你去劝她,让她听话。”

她只要听话,就还是杨二郎的新妇,广平伯的夫人。

☆、第 164 章

谢玉璋的心脏揪了起来

“听什么话?”她问。

杨怀深却只说:“你去。”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谢玉璋站在院子里, 望着那一道房门, 许久,才迈出步子走过去。

林斐便坐在坐榻边沿上, 大约是长途赶路的缘故,她的脸比从前瘦了一些, 下巴尖尖,让人心疼。

听到声音,她抬起眼,看到谢玉璋,露出微笑。

“珠珠, 我回来了。”她说。

谢玉璋站在原地呆呆看了她半晌,慢慢走过去, 缓缓抬起手,那手悬在了半空。

林斐微笑,捉住了她的手, 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别怕, 没什么可怕的。”

谢玉璋一直都惧怕孕妇的肚子, 林斐很早就知道了。

林斐的腹部隆起, 正是有了身孕的模样。

这大小得有四五个月, 算起月份,不可能是杨怀深的。

谢玉璋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打掉!”她落泪说,“把这孩子打掉,就当没有过!阿斐, 不怕!有我和二哥呢,不怕!”

“珠珠,我没有怕的。”林斐按住她的手,缓缓道,“我只不想打掉孩子,我想生下他。”

谢玉璋滞住,许久,才问:“……为什么?”

林斐扶着腰慢慢坐下,一只手轻轻地抚着腹部,道:“自然是因为我是他的母亲。珠珠,这是我的孩子,我爱他。”

林斐的脸上有光辉,这种光辉谢玉璋在邓婉的脸上见过。

那时候邓婉拥有二皇子。她爱着李固,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了儿子,面庞上全是幸福的光辉。

这种光辉,谢玉璋活了两辈子,都想不到会从林斐的脸上看到。

她呆了许久,问:“孩子的父亲是……?”

林斐承认:“是高大郎,我曾经订过亲的那个,就是他掳走了我。”

谢玉璋又流下眼泪:“他强迫了你是吗?”

“没有。”林斐道,“珠珠,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玉璋问:“你爱他是吗?”

林斐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谢玉璋流下了欢喜的眼泪,说:“他一定是个优秀至极的人是不是?”

所以林斐才会爱上那个人。因为林斐骨子里骄傲极了,她那么聪明,那么优秀,以至于眼中从来看不上任何一个郎君,从来没有爱过任何男人。

她嫁给了杨怀深,谢玉璋从来不敢问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杨怀深。

不管怎么说,杨怀深都是林斐可以作出的最优选择。他出身名门,年轻英俊,知情识趣,还功成名就。他在娶林斐之前,虽还没有爵位,已经被公认为是云京城最有价值的单身汉。

林斐却哂然一笑,道:“并不是,他不及你二哥多矣。他……就是个傻子。”

谢玉璋无法理解:“那……为什么?”

林斐会爱腹中的孩子,只能是因为她爱这孩子的父亲。

她不爱乌维,对乌维的孩子便弃之如敝履。

林斐叹息一声。

“珠珠,你知我自视甚高。我也以为,一个男子必得是文武全才,十全十美,我才有可能喜欢上他。”她轻轻地说,“可其实不是那样的,珠珠。喜欢一个人,跟他是不是优秀出色,并不全相关。他哪怕是个傻子,喜欢上便是喜欢上了,没有道理的。”

谢玉璋还想问。

林斐却说:“珠珠,我和他……你别问了。”

那个傻子啊,她对他说“我之所以与你订亲,是因为我的出身、学问、人品都与你匹配。若不是世事无常,我便该是你的正妻。你若侮辱我,便是侮辱你自己。”,那个傻子,便真的不强她。

只歆州高氏偏安一隅,承平太久,傻子的一生太顺遂,没有被世道磋磨过,心性上其实远不如杨怀深成熟沉稳。

但林斐身边都是成熟沉稳的人。她欣赏的全都是这样的人,包括兄长、丈夫、好友乃至皇帝,所有这些人都聪明,都冷静,都坚忍,都有大毅力。

但所有这些人也都有个通病,他们都没有傻子身体里一直有的那股热和气。

包括她自己,也没有。他们都是被世道磋磨过的人,早被磨去了那股热气。他们都只做该做的事和对的事,不冲动,不任性,尽量作出最优的选择。

傻子却不是这样。傻子做事很冲动,常犯傻。譬如她跳江,聪明人都该及早驱船离开射程。

傻子却跳下江去,把她救了回来。后来在船上,她吐尽了水,他裹着毯子,眼睛精亮,嘿嘿笑说:我偏不让你死。

可林斐偏偏知道,这个满身热气的傻子,他的寿命有限。大穆的皇帝有一天会带着他的铁骑踏破江南,踏破歆州,将高氏这个姓氏从世家谱上抹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歆州是他家的天下,以后是他的天下。他以为他还有很多时间,他目中无人,自高自大,说:迟早让你喜欢上我。

真是愚蠢极了。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

林斐冷眼看着这个傻子,看他每过一天,便少一天。

林斐这辈子……终于任性了一回。

大穆的皇帝终于来了,她的丈夫也来了。她的丈夫在战阵上亲手斩杀了那个傻子。

她知道的时候,只觉得嘴里满满都是涩然的味道。

只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除了她和他,其他人便都是外人。

包括谢玉璋。

林斐有了自己的爱人,她怀着爱人的孩子,爱这孩子,想生下这孩子。

她甚至不愿意把她与这男人的事说与谢玉璋分享。

“不问。”谢玉璋欢喜得落泪,“我不问。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放在心里边就好。”

谢玉璋知道,这很对不住杨怀深。但比起对杨怀深的愧疚,她此时满心里都被欢喜的情绪占据。

活了两世,她和林斐终于彻底割裂开来,她们两个终于不必再血和泪混着不分彼此。

泗水江心那一跳,那个将一生都给了她却抛了自己的林斐已经死了,眼前的林斐,是为自己而活的林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