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实没有比这更让谢玉璋快乐的事了!

林斐抚着肚子,沉声说:“珠珠,我只担心一件事。陛下屠了高氏满门,我担心这孩子如果是男孩,陛下不许他活……”

“不会,不会。”谢玉璋说,“谢家村都还在呢,以前逍遥侯府的人也都过得好好的不是。你别怕,有我呢,我去求他。”

看哪,林斐再不会无条件地只向她奉献了,她会为了自己而向她求助了。

她们两个人现在,已经是各自完整的自己了,都可以为自己活。

谢玉璋又流下了眼泪,因她此刻,实是开心,实是快乐。

谢玉璋再见到杨怀深,杨怀深的眼里有期待。谢玉璋此时才冷静下来,知道她引以为快乐的事,对杨怀深来说绝不是快乐和欢喜的。

她愧疚地垂下头:“二哥,抱歉……”

杨怀深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如此对我!”他喃喃道。

谢玉璋无话可说。

世间的事哪有两全。她顾得了林斐,就顾不了二哥。

林谘当天就把林斐接走了。

谢玉璋顾不得今日是李固还朝第一日,她从广平伯府出来便直接进宫了。

李固果然很忙,谢玉璋便在后殿等他。

李固趁着接见两拨臣子的间隙匆匆过来,偷见她一面,问:“有什么急事?”

谢玉璋见到他,噗嗤便笑了:“怎地黑成这样?”

“南方太阳大。”李固道,“别笑。”

但他看谢玉璋笑得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高氏屠了,林氏接回来了。”他轻松地说,“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他道:“只林氏……唉,你劝劝她。回来路上景山醉了好几回。”

谢玉璋道:“我不劝。她的心已经不在二哥身上了,强留有什么意义。”

路上情形,李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原是金童玉女般叫人羡慕的神仙眷侣,门第人品都般配,怎就成了这样,实在叫人唏嘘。

“陛下。”谢玉璋福身一礼,“只我有一个事相求。”

李固颔首说:“没事求我,你也不会喊陛下。”

谢玉璋讪讪。

李固道:“说吧。”

谢玉璋道:“林氏怀的是高大郎的孩子。”

李固便懂了。他道:“你觉得我容不下个孩子?”

“当然不是。”谢玉璋挺起胸膛,“陛下是天选之人,胸襟开阔,心……”

“谢玉璋!”

“咳!”谢玉璋道,“那陛下是答应我了?”

李固道:“朕答应了。”

谢玉璋今日里的快乐实在满得要溢出来,这实是她重生至今最快乐的一天了。她的满足感无法言说。

她眼睛都弯了起来,突然凑过去踮起脚,在李固脸上啄了一下。

“谢陛下!”她胡乱福了一下就跑了,“臣妾告退!”

李固怔在原地,半天,嘴角才慢慢勾起。

谢玉璋早就跑没影了。

谢玉璋从宫里出来,马不停蹄去了林府。

林谘正和林斐谈话。

“真决定了?”他问。

林斐点头:“是。只给哥哥添麻烦了。我想过了,我会远远离开云京,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尽量不让林家和杨家的名声受损。”

“说什么傻话。”翩翩公子将手袖起来,道,“你是我妹妹,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生活。”

林斐眼眶微红。她擦了擦眼睛,说:“只二郎那里……”

林谘叹了口气,道:“我与他去谈,你别担心。”

林斐默然,道:“是我对不住他。”

只感情的事,难说对错。

谢玉璋来了,告诉他们兄妹:“陛下已经许了。你尽管放心生。”

林谘欣然道:“陛下有胸襟。”

但是杀人也从来不手软就是了。

第二日林谘便去与杨怀深谈。

杨怀深冷静了一夜,道:“让她生吧。生完了送出去,我们两个继续过日子。”

林谘没想到杨怀深还能退这么一大步,他原想说的便先都暂时压住,回去先把杨怀深的话转给了林斐。

林斐叹道:“还是我与他来说吧。”

遂将杨怀深请到了林府,两夫妻再次面对面。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你实是个有情有义的儿郎。”林斐道,“只我没有这福分,与你缘分太浅。我既做了生下这孩子的决定,就没打算再占着你这个人,和广平伯夫人的位子。二郎,是我负了你,你可以恨我骂我,别这样委屈自己。你这样的好男儿,实该有好妻相配。你我,缘尽于此吧。”

杨怀深盯着青石地板许久,抬眼问:“他到底哪里强于我?”

“他处处都不如你的。”林斐道,“只遇到他,大概是我的劫数吧。”

杨怀深看了她许久,转身大步离去。

没几日,养了许久病的广平伯夫人以恶疾自请下堂,杨侍中夫妇苦苦挽留,广平伯夫人不愿拖累广平伯,意志坚定。

最后双方签的是和离书。

云京人听说后,一赞林氏识大体,一赞杨家有情义。林家、杨家名声皆未受损。

只林斐生孩子这个事终究得寻个隐秘的地方。谢玉璋想着西山的洛园就很好,她去与林谘说了,林谘却笑道:“殿下不必操心,我已经给她在城外寻到了地方。”

林斐有兄长,有家人。她想任性,兄长便护着她任着她。实是不需要谢玉璋插手的。

谢玉璋释然:“看我,与她惯了,乱伸手。三哥别怪我。”

林谘问:“这事殿下很高兴?”

“高兴啊。”谢玉璋道,“阿斐终于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值得高兴吗?”

林谘笑起来,风华绝代。

“殿下说的是,想想就欢喜。”他说。

☆、第 165 章

当林斐决定生下高大郎的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放弃了广平伯夫人这个身份, 她甚至是放弃了林氏女郎的身份。她是打算让“林斐”这个身份自云京众人的认知中“死亡”的。

只最后的结果要比预期的好很多。

早在林斐被掳走时, 林谘和杨长源就都已经对这段婚姻作出了终结的预期。

因林斐是否失贞与她同高大郎究竟有没有夫妻之实或者她有没有怀孕都没有关系,从她被高大郎掳走的那一刻起, 以这世间对女子的道德标准来说,她就已经是一个失贞的女子了。

杨长源固然敬她义烈, 内心里却也是怨她泗水那一跳为何就没死。或者她后来能死在南方,亦是很好的。

便是杨夫人,虽然直到最后都被瞒着不知道真正的真相。但她一个多年的贵妇人,又不是傻子,见多了后宅阴私事, 早有些猜测,虽然与事实并不相符, 但并不影响她十分希望次子的这个新妇能尽快“病逝”。

只杨怀深执拗,坚持用“养病”为林斐遮掩,为她留一条退路, 想着有朝一日将她寻回来。

奈何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明明你做的事都是好的对的, 明明你是个好人甚至是个深情的、强大的人, 偏要被人辜负, 不得圆满。

虽然多出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孩子, 但事情最后这样收场,林谘和杨长源都是满意的。他二人虽最初结成联盟的确是因为联姻。但这联盟既已成,杨长源实是看好林谘,也不想与江东林氏决裂, 虽然心里不太满意,但儿子自己都不介意,他便忍下来。毕竟小儿女事,总归没有大事重要。

结果林斐自请下堂,林谘亦出策解决。最后堪称是大家都满意。

便是林夫人,都要在人多处取出帕子按一按眼角,叹一声她这前儿媳有多么的好,只可惜身体不好,与她家没有缘分,只盼她能早早好起来,另寻好归宿。

转头便为杨怀深再物色新妇。

杨怀深漠然道:“母亲觉得好就行。”

傻儿子当年等了林斐两年,又亲赴漠北战场才娶到自己喜欢的人。如今全变了,也肯听家里话了。

杨夫人一则叹,一则喜。

这都是后话,只说现在,第一次南征结束后,云京又生出一批军功新贵,亦有一些旁的人事调动。

林谘还是侍郎,只从礼部迁了吏部,又向权力中心跨了一步。

九月,有御史参中书令张拱强占云京城南的汇春原,抢四时之春,夺百姓之乐。

汇春原是云京城南的一片古原,是整个云京地势最高之地。每当春发之时,云京尚一片料峭寒冷,汇春原上便已经结了花骨朵,第一个迎接春时。历来都是云京人的游览胜地。

且还有一个微妙之处。

理论上来讲,整个云京最高的建筑便是皇宫,任何其他建筑都是不被允许高于皇宫的。但是汇春原是一片高原,它离云京极近,就在城南,却从地势上就俯瞰整个京城。则建在的其上的建筑,对皇城便也是俯视之态。

上一个占了汇春原修自家园子的人是一个势大的外戚。外戚架空了年幼的少帝,将自家的园子修在了高原上,俯视皇城。后来少帝长成,那外戚倒台,皇帝将自己的外家杀得干干净净,拆了汇春原上暗搓搓蔑视皇权的园子。

许多年不能登原游览的百姓纷纷在春日里涌上古原,享受被外戚占了许久的春时。更有许多诗人留下千古名句,讥讽那外戚不自量力,竟要独占春光。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自那之后直至赵朝覆灭,没有权贵再占据汇春原。

不料改朝换代了,权势者的心思又动了起来。

但御史参张拱,也只能说他强夺百姓之乐,至于其中潜藏的微妙,是不能直接宣之于口的。

李固会知道这个一百多年前的故事,还是莫师讲给他听的。

李固不知道这些历史,但他一听就明白了。冷笑一声,着有司去查。

张拱也在查,查出来的结果非常简单,御史背后是林谘。张拱放松下来,呵笑一声:“林家小儿……”

林家小儿不能奈他何,只这事捅到了皇帝跟前,汇春原的园子肯定是不能修了,不免扫兴。张拱没在意,处理这种事他得心应手,推了侄子出来顶罪,又在皇帝面前谢罪,自陈管教家族子弟不力。

皇帝令张拱停了修建中的园林。

只这事却没像张拱以为的那样完结。因有司在调查的时候,又牵扯出张家管事欺压附近村人,殴打致死的事。这事原本先前已经被张家压下去了,此时又被翻了出来。

张拱颇觉林谘烦人。在他眼里,林家小儿这些小打小闹,根本伤不得筋动不得骨,徒惹人厌烦。

为在皇帝面前表态,张拱便把那管事交给了有司,一脸义正言辞要求严办。

张拱只是没想到,林谘在前面只是吸引他目光,占据汇春原、欺压村人的事都不是重点,林谘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个管事而已。

管事入了大牢便被刑讯,所问者与汇春原、欺压村人全然无关。管事心知事大,初时尚咬牙,但三木之下终于招供。

一份画了押按了手印了口供便送到了李固的面前。

开元四年五月底,有江南口音者出入张府。

开元四年六月,张府后宅一偏僻的院落,一直使人往里送三餐饭菜,约十余壮年男子分量。

开元四年六月十九,十余人分批次出府,管事给他们备马备干粮,这些人出金光门西去。

开元四年六月十九那一日,李固去西山洛园探望谢玉璋,第二日上午便匆匆离去。当晚,高大郎潜入洛园,错劫走了林斐。

李固放下那口供,抬起眼睛:“胡进!”

登基这几年,新帝宽宥这些云京旧党已经太久了,是时候该清理清理了。

这一日,内卫统领胡进率金吾卫兵围了张丞相府。

张拱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只胡进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闯入书房,控制住了相府诸人。

河西人做事情,向来粗鲁、直接。胡进也不费心思去搜,直接使人拆了书房。拆书桌、拆书架、拆花瓶,甚至拆墙壁……用最直接的方法,找出了书房里的机密暗格,找到了皇帝想要的证据。

云京旧党有许多人都曾四面下注,改朝换代后能在新朝立足的都不是简单人物。真若追查起来,便是谢玉璋的舅舅杨长源屁股都不干净。

但李固心知肚明,并不打算追究他入主云京之前的旧事。

只,在他入主云京之后,再与南人勾连,就是他不能容忍的了。

张拱不料自己会败这事上。

云京曾与高氏有勾连的人不止他一个。只他势最大,高大郎来了,便直接找上他。张拱只能捏着鼻子给他提供帮助。

谁知道林谘一直盯着他。

历经两朝三主,显赫了这许多年的张丞相府,轰然倒台。从上往下撸,张相一派的人,撸下来一串。

林谘、莫师、杨长源一派联手,终于使得云京官场从新洗牌。

经过了两年的磨合,李固拜莫师为相。

杨长源成为了旧党党魁。

林家,大仇得报。

林斐此时住在城外的一个宅子里待产。林谘特意过去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林斐眉间放松,道:“我知终有这一日的。”

自逍遥侯府覆灭第二日,林谘与她喝过那杯酒,她便知道,报仇这些大事,哥哥其实不需要她帮忙的。

谢玉璋也已经不再需要她,她靠着自己便可以周旋四方。

林斐一度很茫然。每日里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一个人人称赞的主母——她少时所接受的教育,原就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成为高氏宗妇的。仅仅是打理一个只有两个主人的广平伯府,实在轻松至极。

但林斐的内心里,找不到方向。

直到高大郎出现,她终有了践行自己的信念的机会。只如果那时在泗水里便了结此生,林氏女郎这一生,留下“义烈”两个字给世人,或许也挺不错。

偏她没死,没死的人便不想再死了。

以她的才智,挤兑住那个傻子,不过是不想受辱而已。

至于所谓的“清白”,在她被掳走的时候,便已经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了。林斐知道,即便她干干净净地回去了,也再回不到从前的广平伯夫人。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日日看着那个傻子,他活得真恣意,热腾腾的恣意。

但她知道他的死期将至,他的每一次笑,每一次恣意和张狂,在她眼里都是临死前的狂欢。

终有一日,她也想尝尝这恣意的滋味。因她的一生,几乎就没有过这样恣意的时候。

谢玉璋问她是不是爱着这孩子的父亲,她没有回答。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高大郎的,这男人骨子里透出的恣意着实吸引人。她能承认自己喜欢他,但要说爱……林斐没有答案。

她知道未来,知道这男人的死期,她冷眼看着,一个字都未曾对他透露。

她对他的喜欢,便是这样——与死神赛跑偷时间,一晌贪欢,然后看着他去死。

与俗世间常说的喜欢或许不太一样,但这的确就是林斐的喜欢了。

这样放肆的时光持续到这囚了她一年的高家大宅被攻破,她的丈夫提着滴血的刀进来。

那时候她的小腹已经隆起,看得出来是有身孕了。她的丈夫盯着那肚子很久,还刀入鞘说:我斩杀了高大郎,斐斐,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