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面有人听见了崔凝的呼叫声,有两个仆妇迎过来,“凝娘子。”

“快去请神医!祖母出事了!”崔凝急道。

那两个仆妇脸色一变,其中一人跑去请孙神医,另外一人则往族长那边奔去。

崔凝又返回佛堂内,坐在老夫人跟前一动不敢动。她大概能看出老夫人是中毒,之前师父曾经说过,移动中毒之人会让毒加速发作,所以她不敢随便动老夫人。

须臾,院子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族长和孙神医同时赶到。

“神医请。”族长道。

孙邵没有客套,径直进了佛堂,他一见老夫人的面色便觉事情不妙,手指再往她腕上一搭,心便沉了下去。

佛堂里一片静谧。

孙邵缓缓站起来,冲老夫人行了大礼,而后才与族长道,“老夫人已去了有两个多时辰了。”

崔凝耳中嗡嗡,二师兄葬身火海时的那种感觉又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让她难以承受。

族长见老夫人的模样,挥手让屋里的闲杂人等都退出去,“神医,谢氏这是中毒?”

“是。”孙邵十分敬重老夫人,便也知无不言,“歹人应是分两次下毒,昨晚老夫人便已然中毒,今早再加一些剂量便可致死。”

族长皱眉看了一眼崔凝,旋即又道,“还请神医莫向其他人透露此事。”

“这是自然。”孙邵知道族长这是准备暗中了结此事,若是谢氏知晓此事,必会令人前来质问,崔氏绝不能背上暗杀媳妇的名声。

很快凌氏、大房的人还有其他族老都已经赶到,在院子里等候。

族长沉吟片刻,出去道,“李氏、凌氏,你们二人身为媳妇,进来服侍婆母最后一回吧。”

院中所有人都是一惊,心里明白老夫人这是仙逝了!

族长在外头安排其他事情,留下族老们商议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家里谁会害弟妹?”一名族老道。

老夫人平素从不与人结仇,就算与谁有些不对付,也不至于要杀了她的地步。

族长道,“我方才过去不曾看见林氏,只有凝娘一个人在老夫人身边。无论如何,此事先不张扬,私底下查查吧…谢氏身子一向不大好…”

满屋子的人默不作声,他们心里明白,孙邵、凌氏、李氏还有崔凝都见过老夫人临终前的模样,再说谢家人前来吊唁的时候万一看见老夫人的样子,此事也瞒不住。

“咱们崔氏行的端做得正,此事不可瞒着亲家。”有族老站起来道,“那林氏是谢氏陪嫁过来的侍女,就算能瞒得住一时,可纸终归包不住火,谁能保证能瞒得住生生世世?早早的写信告之谢氏,请他们一并过来查,咱们族里若真是出了败类也应当担着!”

这位族老乃是上一任族长,今已耄耋之年,在族中德高望重,说话比现任族长还要管用的多。

“三叔说的是。”族长附和。

族长都表态了,其他人更是没有意见,随后他们便就写信的内容进行了商讨,最终决定由族长亲自执笔写一封信快马加鞭送至谢家。

再说凌氏等人,见着老夫人的样子,都是惊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寻了早就裁好的寿衣帮老夫人换上。

不多时,伺候老夫人的林氏闻讯回来,一见老夫人的模样,登时晕厥过去。

林氏是老夫人带过来的陪嫁侍女,二十岁的时候由老夫人做媒嫁给了外院一名管事,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又回到老夫人身边伺候,一直到现在,如今老夫人身边也就她这么一个亲信,旁的都是些粗使婢女,可见她与老夫人的感情不一般。

崔氏按着此事,一直都没有发丧,只将尸身保存好,等谢氏来人之后商议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谢家收到信,先派了老夫人的亲弟弟日夜兼程赶到,前后只用了十来日。

天气渐凉,放棺材的屋子里又置了几十只冰盆。

崔凝身上已经换了薄薄的夹袄,便是如此,跪了一整天,嘴唇都冻得乌紫。她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老夫人死了,也终于明白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在山上,她只见师兄们一个个倒下,温热的血溅落在她脸上,只看见二师兄在大火里冲她浅笑,听着他絮絮叨叨,转眼间她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些事情恍如隔世,就好像师兄们都还在,只要她找了神刀回去就能再见到他们。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死亡,就是昨天还与之说笑,还能感受到他们手上的温度,今日却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肉身,从此之后阴阳两隔,再说不上一句话。

待下葬之后,这个人就永远的消失了。

这一回,她没有晕过去,清晰的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痛慢慢将自己的心鲸吞蚕食,眼泪不受控制的不断涌出。

第十八章 江左小谢(捉虫)

第十八章

“凝儿,去隔间休息一会儿吧。”凌氏劝道。

崔凝已经连续跪在屋里十几天,比她们这些长辈都尽心,凌氏很欣慰她如此孝顺,可是更加心疼。

“母亲,我没事。”崔凝声音嘶哑。

崔净和崔况也陪着跪了许多天,崔净红着眼睛也跟着劝,“妹妹,去吃点东西吧,你几番折腾,身体哪里受得住?祖母见你如此,在天之灵也不会放心。”

崔凝未动。

崔况道,“二姐愿意跪就让她跪吧。”

这时一个小厮进来,欠身道,“夫人,谢家舅老爷来了,族长请凝娘子过去说话。”

崔凝闻言起身。

凌氏爱怜的摸摸她的头,“去吧,莫怕,长辈们问什么认真答了便是。”

崔凝点头,随着小厮离开。

到了堂中,崔凝看了一圈,满屋子都是须发花白的老者,只有几个是中年男子。

首座上的族长五十岁左右,精神矍铄。

待崔凝站定以后,他便介绍客座首位的那名中年男子,“这是你舅老爷。”

崔凝看过去,略有些吃惊,老夫人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可是她的同胞弟弟好像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是个颇为儒雅俊美的男子,眉宇之间与老夫人有几分相似。

“舅爷。”崔凝欠身施礼。

谢灏见崔凝满面悲戚又是一副倦容,心下便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语气比先时柔和不少,“不必多礼。”

族长见状心头略略一松,便开始问话,“凝娘,那日你第一个发现你祖母出事?”

“是。”崔凝答道。

“你细细说来。”

崔凝仔细想了想,“那日我在祖母屋里看书,一时忘记了时间,一气看到快晌午,后来林姑姑没有喊我吃早饭,心里有些奇怪,便出去找祖母。谁知道…谁知道…”

她原是理好了思绪开始叙述,可是说着说着,脑子里竟又是一团纷乱,全是老夫人的面容。

谢灏叹了口气,给了她一点时间稳稳心神,才又问,“你发现的时候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崔凝吸了吸鼻子,“我觉得什么都很奇怪,林姑姑不知道去哪儿了,佛堂的门紧闭,是从里面栓上的,我心里怕祖母出事便将门踹开了。”

“胡扯!”族长脸色不太好看,“你一个小姑娘怎能将门踹开?”

那门又不是纸糊的,莫说一个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得费不少力气。

“你为何会担心祖母出事?”又有人问道。

“因为以前祖母做早课时我都在房里看书,待她做完早课,林姑姑便会来叫我一起吃饭,那日却到了晌午都没有动静。”崔凝感觉自己被怀疑似的,心头堵了一口气,“我去敲佛堂的门,门从里面拴上却没有人应声,祖母这么大年纪了,我岂能不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一个小姑娘抬脚踹开了门,怎么都有些让人怀疑。

众人沉默。

谢灏再问,“你在看书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不寻常的声音?”

他不相信姐姐中毒之后没有求救,如果一切没有破绽,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姐姐是自杀。

崔凝摇头。

想到此事她就十分自责,如果不是那么沉迷看书,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去找祖母,那祖母是不是还有救?

谢灏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子断裂,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竟是抑不住哭了起来。

老夫人名璟,字成玉,年轻的时候名动一方,人称江左小谢,与谢家曾经的才女谢道韫齐名。那时候的谢成玉便如皓皓明月,百家来求。女子太过优秀难免挑剔了一些,就在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了比自己小三岁的崔玄碧。

本以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是婚后谢成玉渐渐孤僻起来,最后干脆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寸步不出。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姐姐嫁过来的时候是何等容华,持家育子,从不曾出过半分差错,而今竟落得这个结局!写信叫崔玄碧回来,我要当面问问他!”谢灏悲愤至极,连一声姐夫不愿叫了。

“舅老爷的意思是发丧?”族长问道。

“不发丧崔玄碧就不能回来看一眼结发妻子?!”谢灏虽猜测姐姐可能是自杀,但有一星半点的疑点,他都不能放过!

族长被噎了一下,“就依舅老爷之言,我即刻写信。”

崔玄碧如今是兵部尚书,已在长安安家。二十年前还没有当上兵部尚书的时候便与谢成玉分隔两地,只带着两个侍妾去了长安。彼时谢家曾写信来问,让谢成玉挡回去了。

事情商议清楚,族老安排谢灏去休息。

谢灏哪有心情休息,由于姐姐是中毒身亡,事情特殊,他一来都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便被崔氏族长请过去。

崔氏安排了住所,请谢灏先休息片刻,他到屋里匆匆安排一下便打算去看看姐姐。如今还没有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好与崔氏撕破脸,可万一姐姐的确被他人所害,那谢家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谢灏刚刚起身,便听见敲门声。

他打开门,第一眼没看见人。

“舅爷。”

谢灏闻声低头,瞧见一个小老头似的孩子,背着手正仰头看着他,一脸肃然的自我介绍,“舅爷,我是崔况。”

是崔玄碧的小孙子。

“况儿。”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能迁怒孩子,况且崔况身上也算是流着谢家的血,谢灏蹲下抱起崔况,“还记得舅爷?”

崔况别扭道,“舅爷,况儿已经是大人了,你这样抱着怪教人难为情。”

谢灏无奈道,“道郁怎生出你这么个老气横秋的儿子。”

“不过,舅爷若是这么做能好受点,那我情愿牺牲一点男人的尊严。”崔况抬手安慰似的拍拍谢灏的肩膀。

谢灏笑了笑,抱着他往正院走去,“走吧,跟舅爷去看看你祖母。”

老夫人生前居于佛堂,但是死后停棺却是放在了正院里。

崔家秘不发丧,但在崔家做客的凌策等人早就听到了动静。

除了凌策是崔家的亲戚,不好离开之外,魏潜和符远都是外人,这时候就不好在人家里叨扰了,可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一早就问过凌氏之后,一并过来给老夫人磕个头,然后再告辞。

一行人正与谢灏遇上。

有小厮同凌策介绍了谢灏的身份,凌策恭敬施礼,“小子是凌家长房凌策,见过表舅爷,这两位是小子同窗长庚、长渊,与小子一并过来给老夫人磕个头。”

魏潜与符远施礼,“见过前辈。”

三人执礼甚恭,因为谢灏身上虽无功名,但是才华横溢,人称江左第一人,若不是场合不对,三人必要请教学问。

“不必多礼。”谢灏猜到三人身份,不禁多看了符远和魏潜几眼。

崔况真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先是把脸埋在谢灏肩上装鸵鸟,一会儿许是知道藏不住,只好强作一脸淡定的朝三人拱拱手,“表哥,长渊哥、长庚哥。”

“哪位是魏长渊?”谢灏问道。

魏潜被点名,先是一怔,旋即拱手道,“是小子。”

第十九章 狄公之才

谢灏冲他点了一下头,又看向符远和凌策,“我听徐友提起过三位。”

他们三人都知道谢灏与徐洞达是忘年之交,两人只见过几次面便引为知己,常常书信往来,因此谢灏也算是他们的长辈了。

三人又施礼。

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便没有人多说什么。谢灏放下崔况,接过小厮递过来的香,敛衽肃然拜了灵柩。

凌策三人随之上香磕头。

谢灏站在一侧许久,才过去看棺中之人。

棺口尚未封,老夫人一张素面,鬓发花白。谢灏面色僵住,眼中满是震惊!

他有三年不曾见过姐姐了,说长也不长,他记忆中姐姐还是风韵犹存的模样,短短三年,怎么会让她衰老至此?

谢灏今年四十二,他与老夫人相差八岁,五十岁的女人也是个老妪了,然而大家族出来的女子大都颇懂得一些驻颜之术,谢成玉更是个中翘楚,如果她愿意,轻而易举便可让外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五六岁。

“小郎君。”

谢灏循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林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