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眼睛红肿,苍白的面色中透出灰败,“小郎君节哀。”

谢灏在家中是幼子,以前谢家仆人都称他为小郎君,如今他已经成家立业,儿子都好几个了,在谢家已经再无人唤这个称呼,如今乍一听来,便勾起了许多回忆。

“林娘,姐姐她这几年过的如何?”谢灏声音止不住有些发颤。

“族里都很照顾老夫人,儿女也都孝顺,只是老夫人心里郁结,开怀的时候少。”林氏哽咽,停顿了须臾,才又继续道,“奴婢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老夫人笑过了,只是近来有凝娘子陪伴,瞧着心情好了许多。”

谢灏心疼姐姐,同时听着林氏这话,心里便更怀疑姐姐的死因。

林氏叹道,“或许这般,老夫人才得解脱吧。”

谢灏很想再问问姐姐与崔玄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里人多,他知道就算问了林氏也不会公然说出来。

这时候,谢灏心里满是愤怒,当初谁人不说江左小谢风华绝代?怎么生生就被折腾成这样?甚至就算避居佛堂仍旧还有人容不下她?!难道崔玄碧仍旧放不下当年之事?

谢灏拭了眼泪,回头深深看了老夫人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脑海里,而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回到房里,谢灏立即令人请魏潜过来说话。

却说魏潜方才被谢灏特地询问,心中便已经猜到谢家对老夫人的死心存质疑,而又碍于两家情面无法报官,于是回屋收拾好东西之后便安坐等候,果然不多时便有小厮过来请。

到了谢灏那里,谢灏一言不发,竟先是给魏潜深深施了一礼。

魏潜侧身避开,又上前扶他,“前辈不可如此。”

“我是有求于你啊!”谢灏也不拐弯抹角,“我尝闻你有狄公之才,眼下之事,除了你之外再无合适人选,还请长渊帮我。”

符远的才名远在魏潜之上,魏潜知道自己在刑狱方面的才华远远胜于其他,因此谢灏在这样悲伤的时刻特别关注他,多半是因为老夫人之死有蹊跷。

魏潜道,“前辈但有差遣,晚辈定当全力以赴。”

撇开谢灏与老师的交情不谈,魏潜也很敬重他,这个忙岂能不帮?

两人都不是拐弯抹角之辈,既已达成意见,便落座仔细说个明白。

“我怀疑是崔玄碧暗害了姐姐,可是苦于没有证据。”谢灏咬牙切齿,“在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们多少得给崔氏一点面子。”

现在老夫人是不是被杀还难说,万一不是崔家杀了老夫人,就算官府最终查出来真相,崔氏保住清名,那谢氏不顾及崔氏脸面的事情也已经坐实了,这是要闹掰啊!

世家大族绝对是不容许自家人被欺负,可是这种情况下,还是留一线最好。

谢灏原本打算自己先查着,如果发现更多疑点,就索性撕破脸告官,“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这样就更有把握了。”

谢灏也不要求魏潜能够找出真凶,只要他能找到老夫人是他杀的证据,他就立刻去报官。

那么耀眼的闺女嫁到崔氏便逐渐黯淡就已经让谢家颇为不快,若再被残害,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崔氏现在是门阀世家第一姓,谢氏也丝毫不惧!

“前辈先说情况吧。”魏潜道。

谢灏把早上与崔氏族老们的谈话一句不落的转述给魏潜,包括崔凝说的那些话。

魏潜听罢,道,“我得看看案发之地,与崔二和林氏聊聊,最好能再看看老夫人遗体。”

“这不是问题,我并没有打算瞒着崔氏暗中查探。”谢灏道。

第二十章 风

第二十章

其实谢灏内心深处还是相信崔氏不至于动手杀人,至少并非合族同谋,否则会做的如此明显,甚至还私下里告之谢氏。

“舅老爷,族长有请。”外面有人道。

谢灏心想来的正好,“长渊与我一并过去吧。”

“好。”魏潜道。

两人随着小厮一并到了崔氏族中的议事堂。

崔氏族长见谢灏竟然带了个外人过来,心中不快,面上却并未露出丝毫,毕竟就算谢氏不死,崔氏对她也颇为亏欠,“舅老爷带魏郎君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恰好我这贤侄也在,就喊了一道过来。”谢灏解释道,“族长有所不知,我这贤侄颇有能耐,徐友曾赞其有狄公之才,在京时协助官府破了几起悬案,为了清河崔氏的名声,我不打算请官府介入,就让长渊私底下查探,若无可疑之处便作罢。”

族老们听了都略略放下心来,觉得谢灏果然会做事。想到今早的发现,族长底气十足,便大方道,“多谢舅老爷体谅,魏郎君只管查,我们定当全力配合。”

“不知族长唤我前来是为何事?”谢灏问。

族长从桌上拿了一封信递给谢灏,“今日收拾佛堂的时候发现了谢氏的遗书。”

谢灏心中一颤,刹那间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念头。

他接过书信看了看,上面一笔一划皆熟悉,确确实实是姐姐的笔迹,可是他仍然道,“这书信定是假的!”

“不是谢氏的字迹?”族长神色凝重,他们都曾见过谢氏的字,为防是有人刻意伪造,他们还专门找了谢氏以往抄写的书籍比对,不应该是假啊!

谢灏说不出话来,这书信中确实是姐姐的字迹,可是他对姐姐有绝对的信心!因为出嫁女自戕是一件特别不吉利的事情,不论是对婆家还是娘家的名声都极为不利,大家族都十分忌讳,所以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想与亲家为仇,均会私下了结,对外一律宣称暴毙。

谢成玉出身大家自是明白这些,多年夫妻感情不顺她都不曾自戕,为何突然做出这个举动?

“一封书信并不能代表什么。”魏潜开口打破僵局,“这封书信可能是别人伪造,也有可能确实是出自老夫人之手,不过老夫人上了年纪提前留下遗嘱也极有可能,或许凶手就是看准了这点才下手,以便造成自杀的假象。”

两大家族议事,在场的都是前辈,魏潜即便有一些想法也不应该随便开口,可他偏偏不是那样拘泥人情世故的人。

崔氏的族老们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老夫人一定是他杀,心里都有些恼他,但是碍于谢灏在场不好直接出言斥责。

对于魏潜来说,非正常情况下的死亡,他必然是先分析他杀的可能性,当排除一切他杀可能才会考虑是意外或自杀。他既然答应谢灏尽力,就肯定会尽力。

谢灏听了他的话,心里瞬间恢复冷静,“长渊说的也有可能,这种事情毕竟查清楚才好。各位以为呢?”

既然谢灏这样要求了,就说明心里是有怀疑,如果不查清楚,以后对崔氏肯定会心存疙瘩,若真是族人所为,好生请罪便是,崔氏也不怕担负这个责任,族长想到这些,便道,“舅老爷说的是,我还是先前的话,我们崔氏定当全力配合。”

接着,他又说了一些煽情的话,“谢氏嫁入咱们家便是咱家的人,再说她这三十年贤德温良,上孝顺公婆,下教养出的子女个个出色,若真是被歹人所害,我们绝不会姑息!”

“这便好。”谢灏再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只回了一句便要带魏潜去佛堂里看看。

族长令人领二人前去,并让一名族老和崔况一并前去,表示崔氏也积极查明此事。

崔氏已经将佛堂给封了,任何人不得进入。

族老拿钥匙打开门锁,请一行人进去。

院子里的桐花无人清扫,浅紫淡褐铺了厚厚一层,散发出微带腐败的香气。

魏潜问了佛堂所在,便先去了那里。

乍一进屋,便觉时光一滞,一切安静的仿佛从来都是如此。

屋里里有三个门,前、后、侧,都紧闭,魏潜转了一圈,发现侧门已经被封死。屋里的摆设很简洁,案上还算干净,佛祖慈眉善目,座前方了一串紫檀佛珠和香炉。佛珠乌紫油亮,一看便知道是经常拿在手里盘,香炉里面有些香灰,但没有香。

魏潜细细看了一圈之后,问崔氏族老,“前辈,不知是否可以看看别处?”

“随意。”族老道。

魏潜得寸进尺,“那是否可以见见崔二娘子和林娘子?”

族长刚刚放出话,族老怎好拒绝魏潜的请求,“老朽派人去叫她们过来。”

“多谢。”魏潜道。

得了准许,魏潜便围着佛堂看了一圈,之后又去老夫人屋里,随后又把每一个屋子都看了一圈,期间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没有。

崔况一直很有责任感的跟在魏潜身边,魏潜盯着某处看的时候,他便也使劲看几眼。

早有侍婢来禀报,崔凝和林氏已经到了,可魏潜不急不忙,直到看遍整个佛堂才过去见二人。

“我想先见见崔二娘子,不忙见林氏。”魏潜道。

意思就是想将二人隔开问话?

族老会意,便将谈话的地方安排在了老夫人诵佛的地方,先叫了崔凝进来。

隔了小半个月,魏潜再见到崔凝,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崔凝正在抽条的时候,再加上她这些日越发瘦削,整个人像竹竿子一般,老夫人之死似乎对她打击很大,眼里已经不见天真懵懂,显得颇为幽深。

“请坐。”魏潜道。

他态度很是随意,便如那日喝茶时一般,崔凝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一点。

待她坐下,魏潜便道,“老夫人突然亡故,想必崔二娘子心里难受,若老夫人是为歹人所谋害,崔二娘子定会尽力配合抓住凶手吧?”

崔凝疑惑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你就与我说说那日发现老夫人中毒时的情形,越详细越好。”

“是你在查此事?”崔凝问道。

魏潜颌首。

“你一定要抓住凶手!”

魏潜神情不动,“崔二娘子好像确定老夫人被人所害?”

“祖母一定是被人害死!”崔凝眼中酸涩刺痛,却再也流不出泪来,她喉头微哽,缓了缓才道,“在那之前的一天祖母还说要教我调香,还说在我身上找到慰藉,以后要好好教我。”

崔凝守灵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也是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她坚信老夫人不是自杀。

魏潜感觉到小姑娘忽然爆发出的巨大悲痛,只好搜肠刮肚的想了几句自认为是安慰的话,“节哀吧。既然如此,你更应该仔细回想那天的情形,只有抓住凶手,替老夫人报仇,才能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这句话,像是为崔凝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她一直沉浸在老夫人和师兄们已死的悲痛中,竟然没有想过为他们报仇!现要找到杀害老夫人的凶手,将来回到师门也一定上天入海也要抓住害死师兄们的恶徒,将他们碎尸万段!

崔凝枯死的心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烧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

魏潜见小姑娘有了精神气,顿时觉得自己安慰人还是蛮有一套,压根不晓得自己可能一手弄出一个偏激的复仇少女。

崔凝让自己静了静心,细细与魏潜说起那日发生的事情,从看书到发现不对,事无巨细的说与他听。

“我当时喊了没有人应声,也推不开门,于是在廊下坐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就开始踹门。”

“你的意思是,当时门是从里面拴上?”魏潜向她确认。

崔凝肯定道,“是!我踹了两脚没踹开,心里就更着急了,所以就更用力,踹到我腿发麻,那门才开。”

“你在廊上等候的时候,心里想了何事?”

崔凝不了解问这个有什么用,但还是仔细说了,“当时想的很乱,比如,祖母平日念佛从来不爱关门,祖母要是出去的话不会不告诉我一声也不喊我吃早饭,所以她一定在里面,还有这么大声音她都不开门,肯定是出事了。”

一个正在慌乱的八岁小女孩短短时间能够想到这么多关键,算是思维相当敏捷了。魏潜对她不由得刮目相看。

“你继续说,尤其是从开门那一刹那,尽量详细。”

“门开之后,我还听见咣当一声,然后风很大,吹的我只能眯起眼睛,风里都是香火的味道,我看见祖母的衣裙被风吹起来…”崔凝声音渐渐低落,“我跑过去看见她面色苍白中泛着青黑,嘴角有血,喊她也没有反应,我去握她的手发现很凉,就连忙跑出院子求救。”

魏潜抓住了几个关键,却没有打断她的回忆。

“我撞见两个仆妇,叫他们去请孙神医,他们两个都跑开了,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我又返回佛堂守着祖母。我听说人中毒之后不能随便移动,否则会加速毒发,所以一动也不敢动,我想等孙神医来了,祖母一定会得救。等一会儿,孙神医和族长一起来了,可是孙神医看了之后说祖母已经去了两个时辰左右。”

崔凝说了那天能够记起来的所有事情。

魏潜问道,“你踹门进来的时候感觉风很大,那么进来之后屋里是什么样?你跑去求救返回之后,这屋里又有什么变化?”——大家反映说更新的章节看不了,不知道是否与我捉虫修改有关系,这一章我暂时不捉虫,手机用户能看的到吗?麻烦反馈一下,如果是我捉虫的原因,我以后尽量不当天修改,如果不是,我会向编辑反应。

第二十一章 毒

崔凝回忆起那天的事情,发现自己只注意到老夫人,至于这屋里有什么变化,她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魏潜慢慢引她回到当日的情形,“你求救之后回来,坐在哪里?”

此时魏潜正盘膝坐在老夫人平日念佛的地方,崔凝挪了位置,蹲在他面前。

魏潜比老夫人的身量高很多,崔凝仰头,只见他显出棱角的下颚还有眸中清湛的光亮。他嘴唇微动,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声音格外好听,“你觉得有风吗?”

崔凝摇头,“没有。”

“那天也没有风?你蹲在这里,头发可有被吹起?可有挠得脸上很痒?”

小女孩一般都是头发半挽,总有一半是编成垂辫或披散在身后,崔凝的头发就只随意披散着,倘若有风定然会飞舞起来。

“没有。”崔凝肯定的道。

魏潜道,“你进来的时候看见老夫人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是倒在地上?神情是否痛苦?”

“是坐着,祖母表情祥和,甚至像是微笑。”崔凝也觉得这一点很奇怪,一般的**都会让人痛苦,中毒之人一旦发现自己不舒服肯定会求救,怎么会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魏潜道,“多谢崔二娘子,请你先去隔间休息吧,若是想起什么,随时来找我。”

崔凝起身,在侍婢的陪伴下去了隔间喝茶。

紧接着,林氏被请进了佛堂。

待她落座之后,魏潜一样是开始从案发当日问起,“那天你在何处?详细说来。”

“我去庄子上看看孩子。”林氏眼里微有雾气,“每月月末老夫人便会放我去庄子与家人团聚。那天早上我伺候老夫人到了佛堂,然后就离开了。”

“老夫人可有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魏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