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转身走要走,发觉崔净还愣愣站着,扭头一看,她脸红彤彤的,一直到脖子都还能看见红晕。

凌策只笑不语,他心里对崔净也十分满意,却不好表现的太过高兴,毕竟他的满意是建立在另外一个女孩被解除婚约之上的。

崔氏早在两年前就与凌氏暗中透露过想要换人的意思,当时家里问及凌策对崔凝的评价,他说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活泼天真,不太适合做宗妇。再加上凌家也不太愿意让凌策等到二十五六才成亲,崔家透出意思的时候,他们没有反对。

三年前崔凝刚刚闹出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若是突然又被退婚,别人会怎样看她?所以崔家不愿意立刻解除婚约。而凌家暗地里也打听了崔净,但崔净一贯低调,他们也只打听到是个不错的姑娘,毕竟年纪还不大,看不出是否合适,谢家也打算看看再说。

于是这桩婚约等于是在一年前就已经在双方的默认下解除了,只是两家决定缓两年再处理。

如今凌策马上要二十岁,而崔凝才十一二岁,两家便以当初考虑不够周全,两人年岁相差太大解除了婚约,然后又立刻定下了崔净。

因三年来没有透出崔凝一点消息,外人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姑娘,虽有诸般揣测,但也不得不承认,凌策确实已经不小了,若再等崔凝到合适成婚生子的岁数,实在有些不妥。

“你们两个都还比我大,家里就没有相看过?”凌策把话题转到魏潜身上。

符远乃是左仆射之孙,其父是武将,在他幼时便战死沙场,母亲在生遗腹子之时难产而亡,他是由祖父一手带大,婚姻大事也是由祖父操持。

符家嫡系就剩下符远这一根独苗,又这般出色,符相简直觉得天底下的女子都配不上自家孙子,挑挑选选好些年也没觉得哪个好,再加上符远一直没有中意的人,便一直拖到现在。

“我家里那老叟正生闷气呢,半年前刚说崔家净娘子不错。结果就成了朋友妻。”符远懒懒的倚在亭栏上,手里拈着一枝开败了的桃花别在了耳朵上,“这样许是能招来几朵桃花运?”

崔况很残酷的指出。“那是烂桃花。”

崔凝探头,看着戴花大笑的符远。他青衫落拓,萧散疏阔,那枝花随着他的动作花瓣全都飘落在肩膀上,耳上只余枝叶。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男子戴花也这般好看。

“你还嫌自己烂桃花不够多?”凌策笑着把枝叶取了下来,看向魏潜。“你呢?伯父不会也看上我未婚妻了吧?”

魏潜仿佛浑身都散发着禁欲气息,与这个话题格格不入。“我家里不急。”

他上面四个兄长,家里孩子一堆,他又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相对来说要自由一些。

“你就不急?”凌策开玩笑道。“反正我早急了。”

魏潜道,“年纪轻轻何必把精力浪费在床榻之上。”

“长渊兄说的有理。”崔况道。

三人顿时一静,觉得玩笑开的太过了,居然忘记这里还有个十岁的崔况。

假山这边,崔净的脸已经红透。刚刚想留下来只是听一听凌策对她的评价,谁知道他们忽然说到这么露骨的话题!

“魏长渊郎君很有前途。”崔凝点头。

崔净正心虚着,忽听她出声,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拽着她离开。

直到内院。崔净才松开她,坐在石凳上休息。

“我还以为他们聚在一起会吟诗作赋。”崔净觉得跟着崔凝在一块,礼仪规矩通通碎裂。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偷听了郎君们聊那种话题,“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魏长渊郎君很有前途啊。”崔凝道。

崔净疑惑道,“此话怎讲?”

她师门并不反对阴阳双修,但更提倡独自苦修参悟,他们认为这样得来的修行不容易被外物影响。崔凝自然不能同她解释这些,吱唔了半晌。道,“我就觉得他有前途。”

崔净以为她害羞。遂未曾再问。

午饭过后。

崔凝打听那边歌舞也演罢了,便叫上崔净一起去找魏潜他们玩,崔净想起早上听到的话就无法坦然面对,于是推辞有事,窝在屋里平复心情。

崔凝便自己去了。

他们正在书房前面的院子里下棋,崔况一见崔凝过来,立刻道,“表哥与二姐下一局如何?”

凌策背对着门,闻言回首,瞧见了一个纤瘦的少女拂花分柳而来,一袭月白裙,姿态轻盈,娉娉袅袅,宛若天际飘来的云。

崔凝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冲三人蹲身道,“见过表哥,见过符郎君、魏郎君。”

凌策面上掩不住惊讶,这与三年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姑娘是同一个人?!

“二姐棋艺比我好点。”崔况起身给崔凝让了座位。

凌策不禁看了他一眼,心里猜测表弟是太没心眼还是太有心眼?

崔凝大大方方的走过去,“若是表哥愿意,阿凝自当奉陪。”

符远和魏长渊也不下棋了,抄手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热闹,他们昨日见到的崔凝可不是这样的!

“表妹请。”女孩子都不计较退婚之事,凌策也不好扭扭捏捏。

崔凝侧身坐下,姿态优美,挑不出一丝毛病。

凌策正要出言让崔凝先行,却见她歪着脑袋在想什么事情,便不曾急于打扰。

“哎呀,我一下子竟然没有转过弯来,你们都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呀!”崔凝忽然觉得自己很蠢,整个人一松,像是方才的贵女一下子崩塌了,露出一张笑容灿烂的小脸,豪爽的捏了一粒棋子,“来来,这局我先下。”

凌策缓了一下,转眼看向魏潜和符远。

“快开始吧?”符远笑意盈盈的抬了抬下巴。

第四十章 哪一把是神刀

凌策的心情彷如风中凌乱,棋局开始竟是被崔凝杀的节节败退,他连忙收敛心神认真应对。

符远低头看着棋局,魏潜的目光却一直在崔凝身上。她下棋的时候与平时截然不同,不是天真烂漫,也不是故作端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沉静。

这种沉静并非娴静,它是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的从容淡定。

魏潜想不明白,平时看她活泼的样子也不像是伪装,可这种气质又是怎么回事?按说崔凝从小生长于富贵,迄今为止经历过最大的挫折也许就是老夫人去世,还有和凌策解除婚约,这两件事情能让她变成现在这样吗?

一局棋足足下了一个半时辰。

“哈!赢了!”崔凝拍手,欢喜道,“表哥承让了!”

凌策拱手道,“表妹棋艺高超。”

其实若是从一开始就公平对弈,凌策或许并不会输,他刚开始有些走神,后来占了上风之后又纠结是否要让她一回,待他发现她棋力不弱决定要全神应对的时候,不妨被她一招巧棋封了退路,此后便节节败退,无力回天了。

“时间不早了。”魏潜道。

这局棋下的确实有些久。

“多谢崔小弟招待。”符远是个很体贴的人。今日宴会相当用心,他便猜到凌氏背后的意思,“后日在乐天居里有一场诗会。崔小弟可要来聚聚?”

乐天居也就是他们几个合开的酒楼,那天坑了他们一千多贯的地方。

“一定去。”崔况忍不住激动,以前他时常和年纪大点的人玩,但是他们还从未邀他去参加过诗会。

三人说着竟是要告辞了。

崔凝抿了抿唇,跟着崔况从他们出去。

恰好魏潜走在最后面,崔凝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魏长渊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潜反手一动。崔凝以为他要挣脱,心里不禁失望,谁料大袖微晃,遮掩了他的动作。她却觉得手心一热,手里眨眼间多了一张字条。

而他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目不斜视的随着其他人一道离开。

崔凝趁他们不注意便一个偷偷开溜,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打开字条,看见上面力透纸背的几个字:明日午时,乐天居。

崔凝大喜,旋即又想,他是何时写的字条呢?难道说一开始来的时候就准备好了?

“明天问问好了。”崔凝心下安定,决定今天就把凌策送过来的宝刀全部试一遍。若都不是,她明天就去拜魏潜为师,求他教自己如何发现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

崔凝回去与凌氏说了明日午时要出门之事。刚开始凌氏不同意,但她把祖父搬出来,凌氏就痛快答应了。

摆平了凌氏,崔凝又去求崔玄碧放行,说是母亲已经同意并且安排好了,崔玄碧也就没有多问。

愉快了定下了明日的行程。回到屋里,发现厅中摆着九只长形木盒。崔凝一下子僵住,旋即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急速跳动。

刀…

“娘子,这是小郎君刚刚令人送来的东西。”青心递了一封信给她,“这是礼单。”

崔凝接过礼单,“你们都出去吧,把门关上。”

“是。”青心领着几个在屋里收拾的侍婢出去。

门关上,屋里光线忽然暗了许多,崔凝捂住心口,眼睛一下子湿了。

崔凝抹掉眼泪,打开礼单看了一眼,上面介绍了每一把刀的名称、历史,以及曾被何人拥有过。

放下礼单,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向那些盒子前面,双手抚上微凉的木质。

稍稍平复一下心情,她便一股脑将九把刀全部都取出来放在胡床上,掏出两只双鱼玉佩一一开始尝试。

一次,两次,三次…

每排除一把刀,她就越紧张一点,到最后一把的时候,她的心都提到嗓子上了!

可是,当两枚玉佩仍旧毫无反应的时候,她并不吃惊,甚至觉得早就预料到了,可是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像是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瘫坐,满目茫然。

崔凝无法解释自己现在的心情。

明明已经什么都想好了,连魏潜这条备用的出路都准备了。

胡床上摆满的刀,她坐在中央捧着两枚玉佩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想要再试一遍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

守在外面的青禄听见动静,问道,“娘子,要奴婢点灯吗?”

“点灯。”崔凝话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

青禄进来把灯点亮,看清屋里的情况不禁惊讶道,“娘子不是在睡觉吗?”

青心与她换班的时候只告诉她暂时不要打扰娘子,并未说什么事情,中间她也曾小声询问崔凝,并没有得到回答,她还以为自家娘子在睡觉。

“你出去吧,不要打扰我。”崔凝道。

青心见她脸色有些苍白,担忧道,“娘子身子不舒服?”

“没事,你先出去。”崔凝道。

崔凝整天嘻嘻哈哈,极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青心乍见之下竟不敢反驳,无声的退了出去。

“一定是刚刚试的方法不对。”崔凝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样!

于是她拿着两块玉佩翻来覆去的试探,甚至把刀全部出鞘之后一一尝试,可是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青禄在外面问了好几次,她都没有听见。

几个时辰过去,屋里灯火如豆,将要熄灭的样子。

青禄忍不住又道,“娘子,二更了,早些歇息吧?”

崔凝看着灯火慢慢变弱,然后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娘子?”青禄喊了一声,仍旧没有回应,于是又道,“您若是不吱声奴婢这就进去了。”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青禄轻手轻脚的便推门进来。

廊上灯笼光线照进来,青禄吓得低呼一声。

崔凝坐在胡床上,头发微乱,两眼通红,面色惨白,看见她进来一点反应都没有,在幽幽暗暗的光线里简直像鬼一样。

“娘子?”青禄心惊胆战的靠近,心说莫不是这些刀不干净?

“青禄,点灯。”崔凝缓缓道。

青禄忙不迭的答应,重新换了一盏点亮。

屋里慢慢亮起来,崔凝道,“你回去休息吧,我今天想一个人,不要你值夜。”

“娘子真的没有不舒服?”青禄问。

有,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可是谁也帮不了她。

崔凝无助极了,却只能逼自己答道,“没有。”

第四十一章 闷葫芦

她是个相信因缘的人,尽管心里觉得凌策很有可能会拥有神刀,但理智又告诉她,天下的刀何其之多,不要抱有太大希望。然而三年之间每一日堆积起来的小小希望,再加上时间一天天过去带给她的焦躁不安,在这得到结果的一刻终于击溃了她为自己筑建的信心。

三年了,崔凝觉得自己长大很多,也懂得很多道理,有时候甚至觉得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她都能够承受,但实际上,连这样一次小小的失望都无法平静的面对。

师兄们染血的身影夜夜入梦,她白天得到的快乐越多,夜晚就越煎熬。

崔凝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坚强,而此时却怀疑自己还能够坚持多久。

她蜷缩成一团,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耳畔一直反反复复的回荡着二师兄临别之前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