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潜浅笑,“并不是正式审案,只是我私下寻陆将军说话,无妨的。”

“坊间传言,魏兄在捉拿凶手之前便知道对方身份,恕我直言,魏兄既然不想过深的牵涉此事,为何又私下去见陆将军?”崔况疑惑道。

他知道凶手是陆微云,却没有告诉其他衙门的人,而是直接拉了他们蹲点捉人,既可以免除自己独担揭露此事的责任,又将此事弄的人尽皆知。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若是此事不闹大,陆微云绝对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最多就是鞭笞降级之类,说不定私下还有人能将此事糊弄过去。

魏潜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在他眼里,凶手和凶手之间并没有任何分别,必须要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

“传言而已。”魏潜平淡的否认了传言。

第七十四章 陆微云

崔况也识趣不多言。

崔凝换好衣服,又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云喜来禀报准备好,三人便从侧门上马车离开。

待走远了,魏潜才解释道,“最近总有人在门口堵我。”

“不会是小娘子吧?”崔凝打趣道。

“闲人。”魏潜道。

三人到了刑部大牢,魏潜出示令牌,带崔凝姐弟进去,小厮侍婢们则都在马车附近等候。

崔凝原以为大牢都是暗无天日、堆着草,虫鼠泛滥,但刑部大牢与她想象中迥然不同,的确是有点暗,但里面很干净,有胡床、案几,甚至还有油灯照明。

魏潜带着他们走到一间独立的牢房门口,便看见里面有个高大的男子面墙而立,微微仰头看着高处窄窗投进来的丝许光线。

只一个背影便让人觉得英武沉毅。

站了一会儿,魏潜才开口道,“陆将军。”

陆微云慢慢转过身。

崔凝刹那间就明白了为何戚氏会对这个男人念念不忘,他不到四十岁,长相并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但是一身灰扑扑的囚服生生能穿成袍服的感觉,他动作不多,然而一举一动中又透出身为将领的杀伐果断。

“魏小友。”陆微云面色有些苍白。

从他缓缓坐下的姿势,崔凝才发现他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而他口口声声唤魏潜为“魏小友”,两人认识?

魏潜薄唇紧抿。

陆微云却姿态悠闲,“我想过,倘若这长安还有谁能找到我,一定会是你。”

魏潜始终没有说话。

沉默了许久。他才令狱卒打开房门,走了进去,默默在他面前坐下,“不想知道我是怎样发现你是凶手吗?”

“你的聪明才智,常人不能及,又有何奇怪?”陆微云道。

魏潜道,“是她对你的深情。让我画出了你的模样。”

“深情?”陆微云冷笑。“你弄错了吧?”

“倘若我找的凶手没有错,那引着我找的线索就不会有错。”魏潜黑眸定定的看着他,“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里相对而坐,在此之前,如果要我说这世上还有谁绝对不可能卑鄙的凶手,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

魏潜常常去的书楼。也是陆微云常常回去的地方,两人虽然只见过几面。但已然是忘年知己。

不过陆微云常年在战场,并不常在长安。

在魏潜的印象里,陆微云磊落、义气、洒脱,绝不像是那种为情所困、为情杀人的男人。

“愿闻其详。”陆微云弯起嘴角。

魏潜明白陆微云想听的是关于戚氏的事情。对他的此刻想法并不甚在意,“我先与你说说她这些年是如何过的吧。”

不等陆微云回答,他便继续道。“她嫁入华国公府一载就患上了郁症。从华国公的诗和生前种种来看,他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人。戚氏也是个敏感的人,一定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她不敢再写诗,怕一不小心暴露隐藏在心底的秘密,但她是个聪明的女子,总是变着法子的在种种细节上怀念你,比如抄的经书里拆写了你的姓,每一张纸上都能找到你姓氏的部首,写横的时候,会不经意在某个字上多写一道…”

有些地方好像只是不经意落了一笔,时间久了,成为她写字的习惯,魏潜将这些比划一个个挑出来,至少有几千个,始终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他试了很多种方法,险些放弃,以为这仅仅是戚氏写字的习惯,他最后试着把整部经书里出现次数最多的部首都挑出来,出了“口”“人”就是耳朵旁。

佛陀。

加上那些横横竖竖,拼出一个陆字。

崔凝听着,有点不知怎么形容魏潜,谁会去研究一个人写字时候的所有习惯,找出可疑的地方?过程繁琐至极不说,还有可能是白做工,他短短时间破案,就意味着,必须能极其迅速的从一篇文章中提取所有可疑之处,然后再成千上万种组合方式中,找出正确的一种。

因为那些横竖的数量是没有规律的,戚氏写的时候绝不会顺便说明这个字一共有几个横几个竖。

崔凝看着魏潜的后脑勺,深深觉得,这个人果然是打击她自己的恶劣环境之最。

“我猜你之所以会杀她,是因为她决意为华国公守节吧。”魏潜看见陆微云面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不愿再说下去。

“你…”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

魏潜并未去查她当年为何会嫁给华国公,他们之间本就有重重阻碍,也许戚氏有很多情非得已,陆微云为何偏偏以为她是背叛?无非是再见之后,戚氏的表现,让他产生了这种感觉。

“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她还是个小丫头,就像你一样。”陆微云看向崔凝,冲她淡淡一笑,一如当年第一次遇见戚氏。

那年一树红绒落马缨。

他还记得戚氏穿着浅蓝色的襦裙,所有的娘子都明丽的像百灵鸟,只有她小小的一个人儿,有了些许幽兰之韵。

她拿着签文递给他。

这是陆微云一天来的头一个生意,挥毫洋洋洒洒写下一篇精妙的解签文。

后来,她经常来,话也不多,只是眼巴巴的等着他写解签文。

少女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每次若是写得好了,她就双眸熠熠生辉,若写的敷衍,她便满眼失望、不满。

那一年,不知道被她骗去了多少文章。

这么久的接触,两人话虽然不多,但相视一笑便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相熟之后,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就在他们认识一年多的一天,眉眼渐渐长开的女孩羞涩而又勇敢的拉住他的手,向他表明心意。

如今想起来,陆微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心仿佛有一瞬那么一瞬停滞,随后狂跳起来,脑海中一团乱,想要推开她,又想要拥她入怀。

而她又一席话,让他忽然被浇了一头冷水。

她说为他谋了个文书的位置。

陆微云知道戚氏一个为出嫁的女孩,为了谋这个位置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他的感觉很复杂,不是不懂她的好心,不是不感激,但是他的自尊心仍旧被狠狠击碎。

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能受得来自敌人的胯.下之辱,自尊心被扔在地上践踏一次又一次,却不愿意在自己在意的女人面前显得有丝毫卑微。

陆微云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态吧,他没有说什么冲动的话,只是挣脱她的手,沉默着离开,从此之后再不出现在她视线里。

并不是这件小小的事情将陆微云打击至此,他知道横在两人之间的鸿沟,短短时间无法跨越,他们的恋情终究不会有好的结果。

而后再次相遇,在戚氏的猛烈攻势下,陆微云终于还是沦陷了。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儿,看着她,就觉得心口充实,他们偷偷的约见,他教她诗词歌赋,她为他磨墨伴读。

戚氏与他说,如果到时还是没有出路,她愿意不计较名分与他私奔。

陆微云颇为感动,为了能够有资格求娶她,也开始妥协,用她的关系谋了个不入流的官职,由于他的努力和出色的能力,很快就升职了,虽然仍旧是微末官职,但总算离希望又近了一步。

他们没有山盟海誓,两个人都在为了对方画低自己的底线,那份认真和包容,令彼此都觉得远远胜过至死不渝的誓言。

可惜,没有争过时间。

戚氏告诉他,家里给定亲了,而她也情愿嫁给一个年过中旬的鳏夫,也不想与他私奔了。

陆微云没有责怪她,他也没有资格逼迫她遵守当初那个本就不公平的承诺,只是心里的那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第七十五章 爱恨一念(1)

戚氏出嫁,十里红妆。

皇甫家有的是钱,即使只是一个继室,随随便便也是这样大的排场。

陆微云站在茶楼上目睹这一切,举杯遥遥敬她。这么长时间的感情,他只能做到放手,但祝福的话绝说不出口。

在戚氏婚后,陆微云无法再在原来的官职上呆着了,这是用她关系谋来的,他接受也是为了能够娶她,如今毫无意义。

陆微云渴望成功,但是他的成功一定与她再无丝毫关系。

同年,陆微云投笔从戎,随大军奔赴高丽战场。

因中过进士又读过兵书,是军中难得的人才,几次英勇的表现引起了老将军的注意,在老将军彻底挖掘了陆微云的才能,帮助他完成了从文士到武将的转变。

陆微云的作战风格如狼一般,隶属与他的军队纪律严明,攻无不克,立下赫赫战功,用了八年时间便掌管一方兵力,成为大唐最得力的战将之一。

这些年来,他已经越来越少想到戚氏,若不是那一日…

那一日,西山寺前满树红绒。

戚氏一身深蓝色衣裙,云鬓花颜,扶着侍女的手从马车上下来,顺着山路拾级而上,而他正巧从山上走下。

合欢树的香气幽幽,仿佛时光如梭,他和她一直都在这西山。

戚氏眼睛倏然间盈满泪水,她垂头,微微往一边挪半步让他过去。

两人擦肩而过,复杂纷乱的心绪之下似乎有什么要冲破,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那天陆微云心里憋闷,去东市喝了点酒,去了皇甫府。但他并没有冲动的进去,只是接近过一次之后,连续几天不由自主的便走到了附近。

连续来五天,陆微云大致将皇甫府的情况弄清楚,这样疏漏的防守,他很容易便避开所有人潜入了府内。

当他看见满院子的合欢树,心中便忍不住欢喜。他想戚氏小字暮云。又种了这么多合欢,心中定然还惦记他。

他隔窗看见戚氏的身影,仍旧未接近。连续看了几日,趁侍女离开的间隙轻扣她的窗子。

天色还早,戚氏慌神,压低声音问。“是谁?”

“是我。”他道。

听见沉厚熟悉的声音,她更是心慌意乱。只说了句,“你等等。”

“我在合欢林里等你。”他飞快的道。

戚氏身边伺候的人不多,只有贴身侍女枝香会时时跟在身侧,其他婢女就算一时见不着她。也不会觉得奇怪,亦不会去找她。

若把枝香支开,肯定还是会有侍女过来听遣。只能想办法把枝香弄晕,可她手边又没有合衬的东西…

戚略想了一下。她每日下午都要喝药,算算时间应该不久就能熬好,于是便去院子里摘了几把草药,去了厨房。

熬药的侍女见了她,连忙起身施礼。

“枝香没过来?”戚氏问。

“回夫人,枝香姐姐刚走不久。”那侍女道。

戚氏道,“你去找她,到屋里等我。”

“可是这药…”

“去吧,我在这等你回来。”

那侍女迟疑了一下,见戚氏紧绷着的脸,不敢再说什么,顺从的应了。

戚氏确定人已经走远,便立刻把藏在袖子里的草药拿出剁碎,一股脑全部都放进药罐里。

飞快的清理了残渣,药又煮了一会儿,那侍女便回来了,“夫人,枝香姐姐已经在等您了。”

“嗯。”戚氏颌首。

那侍女蹲在药炉前,闻着味道有一点点不同,但也没有多想,这药是夫人自己喝的,夫人自己看着能出什么问题。

戚氏回到屋里,随便寻了些事情交代枝香。

一会儿药便送来了,枝香便用药碗晾凉。

“枝香,你来尝尝这药味对吗。”戚氏把碗递给她。

这是宁神的药,平常人少喝一点并没有什么关碍,枝香接过来喝了一口,“奴婢觉得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啊?”

“再尝尝。”戚氏道。

枝香只好又喝了两口,仔细尝了尝,“好像比平时味重了点。”

说着又喝了一口,而后确定道,“确实有点不同,医者没有换方子啊?奴婢去看看药。”

“罢了,我有点累,先睡一会,你去耳房候着吧。今晚不用喝药也能睡着。”戚氏道。

待枝香去了耳房,隔了片刻,戚氏唤了几声,确定她已经睡着,便起身悄悄离开屋子。

夕阳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