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屋,裴颖便看到了崔凝屋子里摆放的琴,“我早就听闻凝姐姐生的貌若天仙,且琴艺高超,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请教一二?”

“咦,你听说过我?”崔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名了。

“悬山书院都知道呀?”裴颖的模样可爱,微微瞪大眼睛的样子显得特别天真,“我们教舍里好些娘子都学着凝姐姐把头发全都束起来呢!”

书院发的衣服款式很繁复,袖子又宽又大还还有好几层,头发再披散在背后,一天到晚没有侍女在身边帮忙打理着就会变的一团糟,她便让青禄把头发全部都纶起,做了一个类似男性的发髻。

崔凝脸盘很秀气,加上颇有气势的袍服,灵秀中透着英气。她一举一动总是显得不像别人那样守规矩,又很爱笑,不像别的贵女那样让人有距离感,这便有了几分随性洒脱的感觉。

这一切塑造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崔凝,而她并不自知。

“哈,怪不得头一次邀你,你就答应了。原来我这么出名。”崔凝笑道。

裴颖连连点头。

“你很喜欢琴?”崔凝问。

裴颖道。“本来不是特别感兴趣,但是听了新先生一节课之后,觉得心里头特别舒畅。就开始想学了。”

新先生大概是陈智吧。

“先生说自己是随便弹吧?”崔凝在琴前坐下,随手抚了一小段,“他不是哄人,真的只是随便弹。”

你有什么样的胸襟气度。就能弹出什么样的曲子。

“凝姐姐!”裴颖满脸崇拜,“你和先生弹的好像。能教我吗?”

“那你坐过来。”崔凝起身给她让了位置,“先弹一曲来听听。”

裴颖坐定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平心静气之后抬手弹了一曲。

她弹的是《凤求凰》,能听出琴艺还算不错。但是太过拘谨,还没有到能把感情代入琴曲的地步。

崔凝在这方面似乎是有天生的才能,从刚开始还不能把琴曲准确整的时候。就能够将感情融入其中,知道什么样的情绪应该用怎样的办法表达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所以听过裴颖的曲子之后,正愁不知道怎样教,救场就出现了…

当一曲《凤求凰》堪堪到了尾声,崔况华华丽丽的迈着小方步走进来了。

裴颖就看着一个长相好看到无法形容的男孩浑身带着光似的朝自己走来,以至于她呆呆的连收尾都忘记了。

琴曲在尾声处戛然而止。

崔况看了裴颖一眼,板着一张小脸严肃的看向崔凝,“这位是…”

装的一点都不好!崔凝腹诽,却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介绍道,“这位是裴家九娘。”

紧接着又向裴颖道,“这是我弟弟,单名一个况字,你们大概是同岁?”

“不,我比她大一岁。”崔况淡定道。

裴颖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呀?”

“大一岁这么明显的事情,一眼就看出来了。”崔况淡淡道。

“好厉害吖。”裴颖深深觉得,这一家子都不是凡人。

崔况的表情简直快要绷不住了,这瞎话估计连他二姐都骗不到吧,裴九居然相信了,她居然,相信了!

崔凝见他神情有点不对头,忙笑着把话题扯过去,“阿颖,你可以唤他况哥哥。”

裴颖很是乖顺的甜甜唤了声,“况哥哥。”

崔况的表情奇迹般的没有破裂,继续绷着,很是严肃的点了点头。

崔凝就拉着裴颖坐下,与她道,“小弟如今在国子监读书,与大人一个教舍呢,而且明年就要考状元。”

“啊。”裴颖看向崔况的眼神就更加闪亮亮,“况哥哥这么厉害呀!”

崔况很满意,果然是亲姐,情愿违背誓言不姓崔也得帮着他。

崔凝直接当崔况不存在,很是感慨的道,“嗯,可厉害呢,他平时就是特别爱读书,因为他懂得特别多,别人都不同他一起玩耍,从小就一个人特别孤单。”

根本不是这样的好么!崔况眉毛快要竖起来了,是他压根不屑跟那些只会哭鼻子找奶娘的烦人精玩!

崔况正怒,可是这三两句话下去,裴颖再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是看着末路英雄。

她从胡椅上下来,走到崔况面前,“况哥哥,你若是不嫌弃,我以后能找你玩吗?”

呃…有…有点嫌弃呢…

崔况被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只能道,“不、不嫌弃。”

裴颖绽开笑颜,“况哥哥,明年你考状元的时候,我能送你进考场吗?”

“可以。”

“况哥哥,你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呀?”

“什么都看。”

瞅着空隙,崔凝道,“阿颖留下来吃午饭吧,我去叫人准备一下。”

裴颖的侍女偷偷拽了拽她的袖子,考虑到她与崔家娘子认识不久,来之前,夫人交代过,第一次拜会只带着礼物过去坐坐就好了,最好不要留饭。

裴颖显然没有忘记,表情显得很纠结。

“到我家来,不必在意那些虚礼,你与姐姐投缘,留下吃饭也无妨。”崔况道。

裴颖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况哥哥懂得好多。”

哪儿是我懂得多啊,是我懂的恰合了你的意吧!崔况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

崔凝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避开,临走前还出了个馊主意,“我去去就来,你们先下盘棋子吧。”

崔况一直以来都只喜欢跟棋艺高于自己的人对弈,最讨厌臭棋篓子。他现在的棋艺早已经超过崔凝,跟国子监二十多岁的同窗对弈都常常赢棋。

眼下,也只能盼望裴颖这样能上得台面了。

第七十八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现实往往与理想背道而驰。

裴颖不仅仅是个臭棋篓子,棋品还特别差,一会儿就叫道,“啊呀,不行不行,这个我刚刚没想好。”

然后就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崔况。

崔况只好随她悔棋。

“况哥哥,你这几颗子要围杀我了,能不能拿掉?”

“你拿吧…”

崔况耐着性子回答她。

等崔凝返回的时候,一盘棋已经七零八落,裴颖下的津津有味,崔况如坐针毡。

“咦,阿颖占了上风呢。”崔凝心里暗赞,崔况不愧是少年老成的典范,下棋都知道让着女孩子。

他平时在学业、竞技上面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让”,每每都是想方设法的奔着第一去的,输得起,但不管花多长时间最终必要超越对方,崔凝在棋艺上就是这么被他超越了。

“二姐,我想起来下午要去上学,就不打扰你们了。”崔况觉得自己需要缓缓心情,“九娘,你与二姐玩吧,我先走了。”

裴颖很是遗憾的跟着崔凝送他出门。

“你与小弟玩的好吗?”崔凝问。

“好啊,我几个哥哥都不愿同我下棋,要不然就是一会儿便不耐烦了,况哥哥特别好,一直都让着我。”裴颖高兴的道,“我以后还能来找况哥哥下棋吗?”

崔凝拍着胸脯保证,“当然能,不过他明年要参加科举,可能会很忙,待考完了就可以天天在家陪你下棋。”

“嗯,凝姐姐能再陪我玩一会儿吗?”裴颖兴致不减。

“好!”崔凝觉得自己不适合教人弹琴。所以就爽快答应下棋,叫侍婢把棋盘收拾了一下,两人开始一场丧心病狂的厮杀。

崔况没有走远,站在窗下听着屋里的声儿。

一会儿裴颖道,“哎唷,我下错了。”

崔凝就大方的道,“那你拿回去重下。不过只能下一次。”

隔了一会儿。就又听崔凝道,“不成不成,这个子不能挪位置。你挪那个吧。”

崔况觉得,整个人生已经崩塌一半了,到现在他承认自己眼光不怎么样,距离娶妻还有好些年呢。为什么一定要吊在裴九这棵树上?满大唐那么多女子呢。重新相看虽然会费不少事,但总好过坑一辈子。

崔况是个很有计划性的人。但是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在感情计划上,一直在完美的诠释四个字——事与愿违。

屋里头崔凝倒是与裴颖玩的很好,因为崔凝在这些娱乐上本身就不是一个太较真的人。她发觉裴颖并不是在享受下棋本身的乐趣,便没有底线的配合她,并且乐在其中。两人愉快的玩耍到了午饭时间。

凌氏令人过来请她们过去吃饭。

崔凝与裴颖短短时间感情突飞猛进,手拉着手便过去了。

凌氏知道裴颖就是儿子看上的小娘子。于是吃饭的时候一直在暗中观察她。

这时候的裴颖行为举止得体有礼,饭后还与凌氏聊天,特别嘴甜,就连偶尔露出一点笨拙的感觉也都让人觉得这个孩子天真纯良,凌氏十分满意,觉得儿子眼光实在没的说。

晚上凌氏还在崔道郁面前把裴颖夸了一番,直说崔况小小年纪看人一看一个准。

凌氏其实看出裴颖并不是那种特别机灵的孩子,可是也不笨,正常的交际上面挑不出太大问题,比别的同龄世家贵女更多几分纯真憨厚,贪玩一点也在情理之中,日后随着年纪渐长便不会如此。

崔况心眼太多,倘若再配个心眼多的,两人性子合适倒罢了,若是不合适免不了要生出龃龉。就像崔况的祖父祖母,能说是谁对谁错呢?刚开始因为两个人都聪明有才学,也过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可是一旦碰到有些事儿,难免各有想法。

夫妻之间要和睦,要么就是一方什么都不要多想,跟着另一方的脚步走,要么就是相互包容妥协,各自退一步。

凌氏很了解自己的儿子,自打牙牙学语时就特别有主意,而且一般人很难动摇他内心的想法,所以他将来的媳妇得跟着他的意思走才能过平静日子,眼瞧着裴颖就特别合适。

“你说凝儿得找个什么样的呢?”凌氏戳了戳身边快要睡着的丈夫。

“我看子清就挺好。”崔道郁含糊道。

凌氏想了想,道,“凝儿看着大小事儿都浑不在意,可我觉着她骨子里和况儿像。”

“那就寻个没主意的嫁呗。”崔道郁现在困的眼睛都睁不开,压根懒得动脑子。

凌氏越想越愁,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时间在平静的生活中一晃过去了三个月,合欢案高起低落,戚羽一条性命,只换陆微云被罚三年俸禄。

因为契丹在北方起兵反叛,大将军王孝杰平叛失败,唐军几乎全军覆没,陆微云请命,带伤上阵,奔赴战场。

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被这场叛乱转移,坊间对合欢案的寥寥议论也没有太强的针对性,毕竟戚氏宁死也没有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来,而陆微云虽然潜入皇甫家,可也没有杀人,最难听的说法就是他想强奸戚氏。

陆微云在朝野的风评一向不错,同僚对他的印象大都是君子、讲义气,百姓觉得他是正直的将军,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相信他潜入皇甫家是因为旧情未了。

除风评之外还有现实摆在面前,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多少美娇娘没有?非得去招惹一个快中年的寡妇?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微云与戚氏之前的事情不知从哪里流散出来,刚刚开始人们只是暗中说道说道,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真正疯传还是因为陆微云。

契丹反叛,唐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之下。陆微云率领大军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抵抗、反击,最终以最小的损失夺回营州。

大唐对外战争中很少取得如此巨大的胜利,捷报传来,举国欢腾。

然而,同时传来的,还有陆微云的死讯。他并非战死,而是走的时候身上的伤本就没有痊愈。军营中的条件与长安天壤之别。又接连六个月的作战,伤口反复撕裂,最后一役之前就已经高烧不退。待夺下营州布置好防守便直接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朝廷急派战将前往据守。

在这等情形下,合欢案再度被提起。而这一回因为陆微云的英勇牺牲,赋予这个普通案件一种神秘色彩,不知道是谁把陆微云与戚氏的事情编成了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陆家仅是靠陆微云撑着。他死了之后便没有任何势力了,而皇甫家自从戚氏死了以后。就彻底与“华国公”三个字没有任何联系,尽管还是有钱有势,但毕竟只是普通的商贾人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因此。一时间大街小巷的茶馆里一时间人满为患,说书的先儿也因这个故事赚的盆满钵满。

皇甫家刚开始也阻止了,但无奈捆绑着国家大事。百姓情绪高涨,靠他们一家根本无法够扑灭流言。索性就任由他们去了,反正最后一代华国公原配夫人贤良淑德,没有任何品行瑕疵,至于戚氏,填房而已,对皇甫家没有任何功劳可言,不承认她便是。

崔凝与李逸逸几个人坐在茶馆的雅间里,先儿正说到:陆将军别妻儿,带伤奔赴战场。

说的是陆微云临走之前的一段心理独白——自羽逝后,吾欲追随而去,然念及家中,心中愧疚难安,恰逢大将军战败,朝廷用人之际,莫非是上苍冥冥之中予吾指路?且去吧,待我马革裹尸,战功庇荫家中妻儿老小,才可了无牵挂赴黄泉。

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故事结局总是令人心碎。

李逸逸哭的直抽抽,谢子玉与胡敏也拿了帕子不住的按眼角,崔凝感触最深,却没有哭,只是眼睛酸胀的厉害,再一转眼就觉得刺痛。

先儿讲完这一段,便留了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

李逸逸毫无形象的伏在桌子上痛哭,哭罢一场才令侍女给收拾一番,浑身干净清爽,一对眼睛却肿的像核桃。

“怎么这么惨呢!戚暮云也真是,别人威胁她,怎么不同陆将军说呢?陆将军一定会有办法。”李逸逸眼泪又有点忍不住。

胡敏劝她,“官大一级还压死人呢,陆将军就是再聪明,那会儿也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聪明又有什么用?况且你也忒认真了点,就是故事罢了,真事未必如此。”

崔凝觉得故事中情节大部分是真的,陆微云不会直接相信她一两句猜测,必定是确认戚羽嫁给华国公是情非得已,才难以接受。

“戚暮云也真是可怜可叹。”谢子玉亦是感触很深,她身为贵族女,自小就知道以后的婚嫁由不得自己做主,所以决定以后也不会轻易主动去接近任何不可能相配的男子。

可是陆微云的事情,也不能怪谁,他们相识的时候,年龄差距比较大,谁都没有存着那方面的心思,恋情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搅乱了一切平静,打碎了两个人的结局。

“都要引以为戒才是。”胡敏最担忧的是崔凝,“你与符郎君、魏郎君是朋友,可得把握好自己,莫要步入后尘。我们关系好,我才如此直言不讳,你可别怪我。”

“我知道,放心吧。”崔凝听了满脑子的爱恨情仇,始终没有往自己身上想,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与一个人相恋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