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凛道,“他自幼禁言,禁的不仅仅是话语。连文字亦禁,他平素打发时间的唯一乐趣就是下棋,我们见面多是下棋。”

他怅然叹息,“那时候常常能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观星台上,一坐到天明。被天命选中的人,注定一生孤独。”

崔凝颇为赞同的点头,“修道尚且孤独艰苦。何况背负天命呢?”

她说完也不等左凛接话。又问道,“您是如何与他成为好友?”

“观星台完工后几年间,我经常会过去查看。碰巧遇上他了。乍一见我还以为是仙人临凡,差点闹了笑话。”回忆起初遇的情形,左凛笑容中带着丝许悲伤。

观星台是左凛督建的大工程,是他任工部侍郎时最为得意的成就之一。他也会找机会半夜去台上观星,并不是看天象。而是体验自己的成果。

有一回,左凛偶然碰见一个人,一袭白衣,银发长长垂于身后。待他转回身来,露出俊美却略显苍白的容颜,白眉修长如剑。眼眸含星。那夜的月光太好,清辉如羽披落其身。他周身泛着淡淡的光晕,仙气飘渺。

左凛险些冲他跪拜。

崔凝看着,觉得这些情绪无懈可击,对他的怀疑略减淡了一些。

“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建造的观星台可以通天了。”左凛自嘲一笑,“不过也因闹了这个笑话,与他相熟起来。”

崔凝问,“您觉得他真会预言吗?”

左凛顿了一下,答道,“他的预言不都已经成真了吗?小崔大人为何会怀疑?”

崔凝方才放下怀疑,现下突然又敏锐的发觉有一丝危险的气息,于是连忙装傻笑着糊弄过去,“也不是怀疑,就是觉得挺神奇。”

“你可知智一大师?这位高僧亦是预知先机,这世上,不乏此等奇事。”左凛言辞之间,倒像是司言灵的拥趸者。

“说的也是。”刚刚左凛那一点微微的变化令崔凝几乎确定左凛知道内情,但不确定他在其中是怎样的角色,她很清楚自己那点道行还不够人家看的,便知难而退,“您说了这么会话也累了吧?我就不多打扰了,您好生休息,待您痊愈之后,我再来叨扰。”

“也好。”左凛道,“恕老夫不能起身相送。”

“没关系没关系,您休息。”崔凝说着就要走。

左凛却道,“旌,你送送小崔大人。”

旌是左府管家的名字,他原是没名没姓的孤儿,打小就伺候左凛,后来左凛给了他姓名。

左凛暗暗给左旌递了个眼色。

左旌上前道,“小崔大人请。”

崔凝摆出一副官架子,“你在家里伺候左大人吧,官署有专门的人接送我,不必劳烦了。”

左凛飞快的看了左凛一眼,退而求其次,“我送你到大门吧。”

左凛笑道,“小崔大人若是再拒绝,可就见外了。”

崔凝起了戒备心,他们越是如此坚持,她越觉得不妥。

“本来就是外人,见外很正常。”崔凝知道陛下暗中派高手暗中守在院子周围,可是左旌若是送他出去,与她的距离不到三尺吧?多近啊,这院子里肯定有许多监视的死角,万一他们要是铤而走险把她给杀了怎么办?

崔凝身上扛着师门重责,哪能随便就死?她可是很惜命的!这回就算自己猜错,不过是得罪个人罢了,有清河崔氏这条大腿,就算得罪了满长安的人也不是多大事儿。

然而,她越是这样防备,左凛便越觉得她发现了什么。

崔凝正大步小步的往外疾走,忽听身后有细微声音,尚未来得及反应,一只手便捂到她嘴上。

一股刺鼻的香气直冲脑门,眨眼之间她的意识就变得有些模糊,但是她还有习武者的本能,脑子尚未思考,一记撩阴腿甩出去了。

左旌打算把她弄成意外身亡的样子,没有直接用暴力的方法杀人,正打算把她扛起来,没想这小娘子中了百花散还油滑的跟泥鳅一样,一扭身,便给了他一记重创。

因离得太近,他虽躲避了,却还是被扫到,男子那处受多一点重力便疼痛不堪,更何况崔凝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被余力踢中也是不得了。

崔凝已经有点视物模糊,感觉到自己好像得手了,便拔腿往外跑。

左旌顾不得疼痛,一个飞身上去把人扑倒。

越是危急时刻,崔凝的头脑便越清楚,如果左旌直接把她杀死在屋里,那还不如放自己活着出去,至少他们还有机会狡辩。

“来…”

崔凝刚喊了一个字,下巴便被抓住。

左旌一翻手捏住她的下颚,崔凝一惊,猛地抬头,张嘴便狠狠咬住左旌的脖子,直将一块肉撕扯下来。

热热的血喷了她一脸。

眼前一片血红,激发了她掩藏在心底的仇恨,这股仇恨化作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让在药力作用下仍旧爆发出惊人的力道。

左旌和左凛也都惊讶至极,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一个柔弱的小娘子不费吹灰之力,就算她比一般人聪明点,也逃不过今日一死,没想到竟是碰到刺头了,这个看起来瘦巴巴的小女孩,在中了百花散之后力道仍不输一般男子。

只不过,左旌是武功高手,哪能被她制住?

厮打之间,崔凝背后都压在地上,左旌不好下手将她打晕,只能一只手卡住她下颌,一手弹入衣兜里掏出毒药,拉扯崔凝的下颚,要往她嘴里倒。

“放她走。”左凛忽然道。

可是已经晚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五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屋门咣当一声被人踹开,崔凝躺在地上,视线模糊,却还是看见一条大长腿从眼前掠了过去,一脚将左旌踹飞出去。

紧接着崔凝被人拉了起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朵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听见如擂鼓一般急速的心跳声。

“五哥。”崔凝嗅着清爽的味儿就认出了他。

暗卫跟着全都冲进来,但是只有左旌在屋里,左凛早已消失无踪。

左凛曾是工部侍郎,擅长修筑,一个巨大的观星台都不在话下,自家宅子里修几条密道还不是信手拈来?

魏潜看了一圈,命一名暗卫道,“去床榻那边找密道入口。”

左凛跑的这么快,那密道肯定就在床榻附近。

魏潜现在没心情去抓人,抱着崔凝快步离开左府,去太医院是来不及了,他便带着她去了附近熟识的医馆。

城中策马,凉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崔凝嗅着清淡温热的气息安心睡了过去。

这一睡却把魏潜吓得不轻,抓着缰绳的手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到了医馆门前,马都没有停稳,便直接抱着她跃下来冲入馆内。

“胡医!”魏潜不顾一群排队的人,直接抓了坐堂医者到内室。

魏潜曾经办过一个案子,是病人家属用药害死病人,却推在医者身上,想讹一笔钱,因那医者年轻,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医术不精害死人,只有魏潜站出来帮他洗清冤屈。

那医者便是这家医馆的坐堂,名叫胡惟善。

胡惟善瞧见崔凝满脸是血,也是一惊。连忙静心把脉。

待确定脉象并无大碍,他又仔细检查她身上的血迹,“恩公放心,这不是小娘子身上的血,小娘子只是中了迷药,若想她醒过来,只需一盆冰水即可。不过最好是让她睡一两个时辰。直接用水激醒对身体不好。”

魏潜悬着的心才落实,略松了一口气,才发觉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

胡惟善见过魏潜的次数不多。但在他印象里,魏潜年纪轻轻便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淡定,现在瞧他,两鬓的黑发却都已经被汗水浸的湿漉漉。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一直滑到下颚,可见先前急的不轻。

“劳烦先帮我准备一盆清水吧。”魏潜声音有些沙哑。

胡惟善令药童过去打水。“我先去堂中,恩公有事再唤我。”

魏潜起身拱手道,“我随你去一趟吧。”

胡惟善不解,但没有拒绝。“好。”

魏潜把胡惟善送到前堂,拱手对排队等候的病人施礼,“抱歉。方才在下一时情急,强掳了胡医。耽误各位诊病,今日诊金都由在下出,还请各位见谅。”

排队抓药的也都不是急症,大家得了好处,又见魏潜如此相貌堂堂彬彬有礼,顿时没了怨气,还纷纷出言安慰他。

魏潜回到内室,清水已经打好放在盆架上。

他拧了帕子,帮崔凝细细把脸上的血擦拭干净,目光平静而柔和。

魏潜守着她坐了一会,便令医馆的小厮拿了崔凝身上的信物去国子监寻崔况。

不多时,崔况便策马赶到,一间魏潜便问,“我二姐怎么了?”

“没有大碍,只是中了迷药。”魏潜既然有心想让崔况帮忙瞒着家里,也就不说那些虚话,直接实言相告,他很清楚崔况并不是那种好糊弄的孩子。

“放心吧,我会处理,你有事就忙去吧。”崔况道。

魏潜冲他拱手施礼,而后转身离开。

崔况愿意瞒着,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他知道崔凝愿意在外头做事,若是此事往家里一说,父母定然会阻止她继续留在监察司。

崔况问清楚崔凝的情况,守着她坐了大半个时辰之后让医馆小厮去雇了一辆马车回来,也不让旁人插手,亲自把她背上车。

崔凝这一觉睡得沉,待到天色快黑的时候还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崔况这才令人取了冰来,包了一包放在她额头上。

寒气渗入,崔凝很快有了意识,抬手把脑袋上的冰袋拿掉。

“醒了就快睁眼,不然一会瞒不过去了。”崔况抬手拍拍她。

“我这在哪儿?”崔凝半晌没缓过神来。

崔况黑着脸道,“我都不稀罕说你,快点起来!”

他说着把冰袋捡起来,叮嘱她道,“你要是不想让母亲知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呢,就老老实实按照我说的做,待会母亲来看我,你就说我今日在学里不舒服,你恰巧遇上,就把我送回家来了。”

崔凝想起之前的事情,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忙问道,“那说你什么病?”

“暑热。”崔况把外衫一脱,躺倒床上,捡了冰袋放在手边,随时准备放脑门上。

崔凝记起自己身上可能有血迹,想换身衣服,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衣服被换过了,问道,“你给我换的衣服?”

“是青禄。”崔况翘着脚,指了指水果盘中切好的梨子。

崔凝用竹签插了一块送到他嘴边,“你不是挺聪明吗?这都快过冬了,闹什么暑热啊!还有,万一青禄乱说怎么办?”

崔况嚼着梨子,含糊道,“见识短浅,暑热积毒未必会当时发作,还有那青禄,比你更好糊弄,她不敢乱说。别问东问西,眼瞅着母亲要来了。”

说完又指了那枣糕。

崔凝无奈,只好取了一块送到他嘴边,“我真得劝劝裴九娘,不能嫁给你这样的,吃东西还得人一口一口喂!”

“我现在是病人。”崔况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恩将仇报,看我不揭穿你老底。”

崔凝把一大块枣糕全都塞进他嘴里,“吃你的枣糕吧!”

“夫人。”门口小厮的声音传进来。

崔凝忙将冰袋放在崔况脑门上,突如其来的冰冷把他冻得一哆嗦,差点被枣糕噎住。

凌氏急步进来,满面焦急道,“况儿怎么样了?”

崔况满嘴糕点,说不出话,崔凝只能道,“母亲放心吧,小弟没事,医者说是有点暑热积毒,幸好不严重,发出了就好了。”

崔凝一面说,一面心虚的目光四处乱飘,她怕被凌氏发觉,只能转脸看着崔况。

凌氏好不容易生了这么宝贝疙瘩,还处处为她争脸,他这一病,自然万分心疼,一时间都乱了方寸。

崔况偷偷咽下嘴里的东西,开口安慰道,“母亲莫忧心,本就是小事,医者说若是一直不发出来才严重呢。您可不能太过担忧,否则便是儿子不孝了。”

“我哪儿能不担忧,我已经去请医者了,再看一遍我才能放心。”凌氏絮叨,“你不舒服才回家来,怎么不快点令人告诉我?”

接着她又数落崔凝,“你也是,帮他瞒着!万一有个好歹呢!”

崔凝紧张的握紧拳头,崔况仍旧悠然躺着,抽空还把冰袋拿了下来,“冰的脑袋疼,缓缓再说。”

凌氏哪有不依的。

崔凝又说好话哄着,凌氏渐渐平静了些。

须臾,医者便拎着箱子赶过来,冲凌氏施礼,“卢医下午被接到城外庄子上看诊了,他家药童托在下代为看诊,在下是卢医的朋友,姓彭,在朱雀街开医馆的。”

泛泛之辈绝不可能在朱雀街开医馆,凌氏一听,便立刻道,“劳烦彭医给我儿瞧瞧。”

彭医放下箱子,认真给崔况试了试脉,片刻之后,起身道,“令郎体内淤了暑热,幸而并不严重,发一发便没事了,我开一剂药,服下便可大好。”

崔凝心下奇怪,难不成崔况事先还找了个医者串通?

“多谢彭医!”凌氏总算放下心来,令人取了诊金交给彭医,还亲自把他送出去。

“你认识彭医?”崔凝才不信什么卢医外出问诊的鬼话。

卢医一直是崔家在长安常用的医者,与崔玄碧、崔道郁都相熟,请他过来直接就穿帮了。

“忘年之交。”崔况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装柔弱。

崔凝没想到,平素像个老叟一样的崔况还有这样顽皮的一面,不禁笑起来,压低声音道,“多谢小弟!”

“咳!”崔况也小声道,“你兄弟病了,你笑的这么开心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