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读了书的人,就不能有点别的词儿?回回都是这句。‘崔玄碧想起来就是老脸发红,自己的孙女,整经常魏潜好看,这还罢了,关键是每一次都是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变化。

“平香又告状了吧。”崔凝哼道。

她平时可没有在崔玄碧面前经常说这句话。

崔玄碧修剪完一盆,满意的看了看,头也不抬的道,“那也是你没本事,我把她派给你用,你却收服不了她。”

崔凝道,“我可没有那闲工夫,我知道祖父是为了我好就行。”

崔玄碧坐下,接过侍婢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你也坐。”

他抬眼看见崔凝身上的官服,“倒是像模像样。”

崔凝自从在监察司任职之后,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和往常不一样,假以时日,她官威日盛,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一道用晚饭吧。”崔玄碧道。

该知道的,最后一定会知道,崔凝并不着急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笑意盈盈的道,“祖父可要命人多炒几个菜,我现在嘴可叼呢。”

听的崔玄碧不禁笑起来,“到我这儿还敢挑三拣四,上什么你就吃什么吧!”

崔凝撇撇嘴,却是吩咐青禄去凌氏那边说一声。

饭罢之后,祖孙二人坐在亭里喝茶说话。

崔玄碧看着崔凝鬓边散落细碎的发丝,身上官服也微皱,再一想到她经历的事情,心头微软,语气愈发和蔼,“却说你前几次来找我有何事?”

崔凝手一顿,接着倒了满杯的茶水送到崔玄碧面前才搁下茶壶,“祖父,您什么都知道对吧?关于我的事情。”

崔玄碧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崔凝以为自己会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得到答案之后,她发现自己竟然轻松了许多,“我上元节的时候遇见大师兄了。”

崔玄碧面色肃然,“除了你之外,你师门竟然还有人活下来?”

“祖父,你都告诉我吧,究竟发生什么事?”崔凝道。

“想必你也猜到我为什么不让你去刑部了吧?”崔玄碧见她点头,便又道,“此案涉及太深,只有刑部封藏了卷宗,你进去做书吏,说不得就叫你看见了。我担忧你年纪太小,看见之后冲动之下做出难以收拾的事来,毕竟你是崔家的人,崔家是你的根,自是不会放任不管,而你所做的一切,也直接关系崔家荣辱。”

第177章 并蒂花

第177章

崔玄碧在讲述这段过往之前,先是道,“族里不欲插手,但念在青云观主与咱们家有些交情,又有费心抚养你的恩情在,倘若你想查明真相,家里自是会给予方便。我之前阻止你接触此事,也是为了你好。”

“我明白祖父的苦心。”她早早知道真相也无能为力,反而徒生心魔。

崔玄碧原本只想静待事情发展,但见崔凝并不是个糊涂的孩子,便知晓她早晚会了解真相,于是在这之前,他开始培养她的才能与心性。当然,崔玄碧肯让她出仕,与谢氏有着莫大关系。

在崔玄碧心中,江左小谢并非只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而是一个心有丘壑的栋梁之才,她的智慧和才能仅仅用于妇人之见的交游实在暴殄天物,很多时候他觉得她是诤友,是可以与自己一较高下的对手。他也想看看,假如她能够入朝为官,能够走到哪一步。

让崔凝出仕,于崔玄碧来说,是一种感情的寄托。

“那年你母亲有孕,外出上香时遇上个游方道士…”

那道士言,腹生两朵花,同根并蒂,枯荣此消彼长,不能长久。

言下之意,这两个孩子若是养在一起,互相消磨,性命皆不能长久。凌氏自打怀孕以来也是诸多不顺才会去上香,闻言便立刻询问解决之法。那道士便说,待孩子出生之后分开养,将其中一个寄在红尘之外,两花各自开的好。

凌氏心中半信半疑,并未存着要送一个出去的心思,听过之后担心了一阵子便抛到脑后。

待孩子生下来之后。果然是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弱的像小猫儿似的,连奶都吸不动,精心喂养了半个月,非但没有好转,情况反而越来越糟。孩子还太小,又不能吃药。全家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活生生的孩子一日日皮包骨头。

这时凌氏才想起那游方道士说过的话。几番犹豫,便请族中出面寻找一个信得过的修行之人。凌氏舍不得自己的女儿遁入空门,还在襁褓就做了尼姑。一辈子青灯古佛,于是辗转之下寻到了青云观。

这青云观中虽然没有女弟子,但是青云观观主道法高深,与清河崔氏素有交情。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总比把孩子交给那些不认识的人强。况且凌氏还存了一点小心思,想等家里留的这个嫁出去之后,再把寄养的女儿接回来,在家里亲近弥补几年。再替她寻一门好亲事。

各自出嫁,算是互不影响了吧!

几番思虑之下,家里决定把健壮一些的孩子送去道观养着。

送走一个之后。另外一个居然真的慢慢好了起来,虽说身子还是有点弱。但好歹是养活了。

有了这个经历,家里所有人对那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因此另外一个孩子既是要寄养于红尘之外,寄养这些年里便与崔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凌氏便是再想,也不敢贸然去亲近。

然而几年前突生变故,养在家里的那个孩子不慎落水,被捞出来之后就重病缠身,养月余也不见好。

熬了许久,终是在一个深夜里香消玉殒了。

凌氏受不了这个打击,当场昏死过去,卧病在床,眼瞧着也是不好,崔道郁便想起还有一个孩子寄养在外,既然家里这个女儿已经没了,不若将那个接回来,还可抚慰妻子一番。

说来也巧,崔道郁派出去的人走了没几日,青云观便有人来传话,说机缘已到,过些天便可去接阿凝回家,同时来人还莫名其妙的留下一幅密室图。

崔道郁觉得身为玄妙,便将此事说与崔玄碧听。

崔玄碧听罢,立刻令人着手查,发现青云观不知何时牵扯上了朝中明争暗斗,已满门被灭。崔玄碧惊讶之下,顿时明白那幅密室图的意思,当下便暗中派人拿着图去残败的道观搜寻,终于在半山一个狭窄的密道里寻到了昏迷的孩子。

阿凝被抱回来的时候,瘦骨嶙峋,身上穿着半旧的道袍,满身都是已经干了的血迹。

凌氏见了之后,心如刀绞,暂时忘却丧女之痛,一心扑在这个女儿身上。

崔玄碧还没有查清楚青云观满门被灭的真相,几番斟酌之下,心觉不可贸然牵涉其中,于是早早瞒住了原来崔凝已死的事实,让阿凝以她的身份出现在崔氏。

崔家族长、族老皆知晓此事,并且十分赞同崔玄碧的做法,均帮忙竭力遮掩隐瞒。

崔玄碧一直留意着崔凝的反应,而崔凝的表现着实出乎他的意料,慢慢的,他对这个孙女越来越上心。

崔凝听完崔玄碧的话,解下身上的两块玉佩,低头摩挲了许久,才将它们放在几上,“这其中一块是…”

崔玄碧道,“她是你妹妹。”

“她叫阿凝,那我叫什么名字呢?”崔凝问。

“当时你们才几个月大,家里并未取名,待送去道观,既是要养在红尘之外,那就更不能由家里人取名了。”崔玄碧目露怜爱,忍不住抬手拍拍她的脑袋,“祖父还没有问你,道观给你取了个什么名儿呢。”

崔凝喃喃道,“道凝,师父说我来道观的时候,是个瓦上凝霜的清晨。这大概就是因缘吧?”

观中师兄们的道号都是从“道”字辈,崔凝也跟着从道,只是从小师兄们便喜欢喊她小阿凝,只有四师兄在教训她的时候才会一本正经的唤“道凝”。

崔玄碧见她小小的人儿,一副老成的谈论道法因缘,不由笑道,“听着倒是同你父亲同辈了!”

“可不是么!”崔凝也弯起眼睛。

祖孙两个说了一阵子话,彼此之间关系像是拉近许多。

崔凝确定眼前这个就是自己的亲祖父,而不是别人的亲人,心中不免又添了许多亲近,“祖父,我到现在还没有字呢,出门同僚都叫我小崔大人,真是羞煞人了。”

长安城最不乏贵胄高官,区区一个刚入流的芝麻小官就被高好几品的官员称“大人”,崔凝觉得很不好意思。

“凝是个好字,《九丘》中“凝”乃喻示好运。凝者,聚也,又有端庄稳重之意。”崔玄碧沉吟道,“器量宏大,风度端凝,已是大好,取得字倒不必太过出色,便在于思与世宁之间选一个吧。”

崔玄碧说着,沾了茶水在几面上写下这四个字。

“凝神于思,倒是很好理解,可祖父为何会想到世宁?”崔凝问。

崔玄碧但笑不语,只等着她自己选。

第178章 流云钗

凝的意思深广,远不止凝神于思,取字为“于思”固然合适,但总归是给这个字画了个圈。

崔凝想到自己所经历这种种的根由,“那就叫世宁吧。”

愿此世安宁,不染纷争。

然而崔凝也明白这仅仅是个美好愿望罢了。事已至此,若是愿意忘却一切,在清河崔氏的庇护下安度此生不成问题,可是她怎能忘记同门师兄们惨死之状?

崔凝很快压下纷乱思绪,问道,“祖父,您说家里在事发之前就收到了消息?”

崔玄碧点头。

哄着崔凝进密道的是二师兄,这么说来他事先就已经得知有人会袭击道观…

“你说看见你大师兄,确定是他?”崔玄碧目光略显凝重。

饶是清河崔氏如此煊赫,对掺杂皇权纷争的事也十分慎重,君不见自古以来多少世家浮浮沉沉皆与此密不可分!

崔玄碧原以为道观之中只有崔凝幸存,她只是个孩子,不过受池鱼之殃,可若是道门还有其他幸存者,就不得不全神以对了。不知道这道门的大师兄究竟涉水多深?何况,有一就可能有二,崔凝只不过是看到一个幸存者,谁知道有没有第二个?

“九成是他。”原本崔凝感觉那就是大师兄,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那天人山人海,她远远看见那个人就认定其身份,多少有几分是凭着直觉,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她一时不敢把话说死。

“此事我放在心上,会派人去查,你不必担忧。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崔玄碧道。

“是。”这件事情一直压在崔凝心头,倾诉过后大大松了口气。

崔玄碧随口问道,“你接手了户部尚书家的案子?”

俞府娘子被害的事虽然瞒着,但难免流出只言片语,何况崔玄碧自有消息渠道。

“是。”崔凝坐直了身子,“此事有什么不妥吗?”

崔玄碧淡淡一笑,“不必紧张也不必有顾虑。我只是想提醒你。世家大族最护短,同时也最无情。”

坐到崔玄碧这个位置,一般情况下不轻易说太过直白的话。但对着崔凝却没有模棱两可,“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告诫你,家族能够给你遮风挡雨,也愿意费心思耗时间栽培你。若有一日你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做事更要三思后行。因为在你手掌翻覆之间,家族很可能就此万劫不复。可有听明白?”

他这是在告诉崔凝,现在家族尽心培养她,倘若有一天查到事情的真相。她就不能单凭一己爱恨去行事。

崔凝现在翅膀还没长,就算冲动跑去报仇,惹出了事也不过是崔氏随手就能摆平的小事。而她会在崔氏的铺路之下越来越靠近权利中心,可能有一日崔氏很难左右她的行事。那时多半是要凭她自己内心权衡。

崔氏族老那边原来极力反对崔凝出仕,倒不是性别问题,而是他们考虑到崔凝从小在外长大,不像是族里养出来的孩子对清河崔氏那么有归属感。一个人没有家族荣耀感,如何能生出维护家族荣耀的心?

或直接或间接,崔玄碧已经不止一次的提醒崔凝这一点。崔凝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祖父也许心里也会感到不安。

她不禁起身在崔玄碧面前跪下,“阿凝叩谢祖父!崔凝向无量天尊起誓,日后绝不做祸害家族之事。”

崔玄碧淡淡一笑,受了她的礼,才伸手虚扶起她,“要谢就谢你祖母吧。”

想到那位严肃中又带着洒脱幽默的祖母,崔凝严肃的表情就柔和了几分,“嗯,阿凝一辈子记着。”

世家大族的无情,崔凝还没有真正体会过,她并不知道关于这件事的内情。她身负血海深仇,又是个女子,将来若是顶着清河崔氏的名头嫁到别人家去,总归是个祸患,所以族里准备传出她有恶疾的消息,让她一辈子留在清河做个在家修行的女冠。

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一辈子就看到了尽头。

就连崔凝的婚事,也受到莫大影响,若非她的身份有问题,崔氏又如何会选择根基单薄的魏家,何况魏潜比崔凝大那么多岁,又有些不好的名声。

崔玄碧仔细考虑过之后,觉得符远与魏潜比较合适,但撇去两个人本身不说,还是魏家更合适。

魏家乃是铁骨铮铮的清流,如若有一天出了什么事,这样的名声很有可能就成为崔凝的护身符,而符相位高权重是把双刃剑,可能会给崔凝查找真相带来便宜,同时也有可能让她在仇恨的深渊越陷越深。还有,符危本身就处在权利漩涡之中,谁知道他是否参与党派之争?

若不是因为小房本身就子嗣不丰,若不是因为谢氏,崔玄碧也未必会费九牛二虎之力与族里争。

崔玄碧想,妻子如此看重崔凝,恐怕也不无想帮她一把的意思。他们虽然僵持了半辈子,但都明白自己在彼此心里的分量,她看重的人,他不会置之不理。

有这么多复杂的因素,崔玄碧对这个孙女的感情十分复杂,就算是他自己也难以说清究竟有几分是出于关爱。

崔凝放下这么长时间以来沉沉压在心头的事,无比轻松,浑身充满力量,自觉着哪怕前面是十万大山,她也能轻松翻越。

崔凝回西园给父母请安之后,便回房去整理案子。

自崔凝进了监察司,凌氏便命人把隔壁原来用作仓库的小间和外间打通给她做了个小书房。崔凝看过崔况屋里用来读书的地方,也依葫芦画瓢布置起来,虽然崔况很看不上眼,但她自己觉得温馨舒服,哪怕一天到晚呆在里面也不烦。

屋内灯光微黄,脚边火炉暖融融。崔凝执笔伏在案上开始捋俞府的凶案。

证据很杂乱,崔凝先摒弃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琐碎信息,写下案件主线:俞织如被人虐杀,发现尸体被抛弃在大房通向二房的偏门处,经过验尸,尸体的胸部和下体受到摧残,这两处地方。都代表了女性特征。初步怀疑害死她的起因有关于性别,譬如男女之事。

疑点一,血衣。俞织馨的衣服沾染了血迹。虽说有人贴身侍婢作证,是因小日子染脏了衣物,但奇怪的是,那衣服上的血量不算太多却似乎是溅上去的。不像是染脏衣服。

崔凝还没有葵水,不太了解具体情况。既然大家都说血衣有问题,那必然是有问题,至于是为什么,崔凝觉得自己隐约明白却又不甚明白。她心生好奇。抬头问一旁磨墨的青心,“你来葵水的时候,血是慢慢流出来。还是喷涌出来?”

青心怔了一下,脸色倏地爆红。一向沉稳的形象轰然倒塌,结结巴巴的道,“当、当然、当然不可能喷…喷涌…”

“哦。”崔凝思索了一下,又问,“那葵水是从哪儿流出来的呢?”

青心张了张嘴,羞得说不出话来。

崔凝瞧着不禁皱眉,“青心,事关重大,要抱着严肃的态度探讨一下。”

“是。”青心咬咬牙,声如蚊蚋,“是如厕之处。”

那是前面还是后面?崔凝正要问,然而一想两处差距也不大,便埋头继续捋思绪。

青心悄悄松了口气。

崔凝则继续想,如果俞织馨不是凶手,那就有可能是凶手趁着浆洗婢女不注意把衣服调换了。这件衣服得和俞织馨的一模一样才行,不然浆洗的侍婢肯定立刻就会发现,那么在俞府,谁可能会拥有和俞织馨一样的衣服?俞瑢?俞织如?

崔凝在纸上写下:血衣,俞瑢、俞夫人、俞织馨。

又是谁,能够轻而易举的掉包血衣?在俞府这种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再者,俞织如死之前曾经受过刑,用的是绣花针,这让大家基本确定凶手是个女人,可也不能排除刚好当时附近有绣花针,凶手顺手就拿来虐待俞织如。

想到这里,崔凝眼睛一亮——顺手就能摸到绣花针的地方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