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大郎是个商人,往来之间身边多少会携带货物钱财,离开必是要走官道才安全,是以调查起来并不难。

监察司出马一向雷厉风行,午后就传来消息,殷氏确实有商队离开而其中并不包括殷大郎。那领头只是一个与殷大郎相貌相似的一个殷氏子弟。

此外监察司还买一送一的附赠了一个消息——殷大朗在长安的住所。

崔凝把俞织如的院子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却仍无所获,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便当机立断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这个殷大朗。

她顺便把莲香带着,看看是否能有些收获。

殷大郎名叫殷卓,年纪轻轻,却颇有手段,在未从商之前也是饱学之士,早年在长安有两首脍炙人口的诗传出,被誉为平原才子。有传闻,这殷卓还是个痴情之人,自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不幸溺水身亡之后,他这许多年连个侍妾都不曾有过。

不管传闻如何天花乱坠,崔凝没有亲自确认之前一个字也不会信,她身边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崔凝愤愤不平的想,五哥多好的人呐,半点瑕疵都没有,关于他的传闻竟然那般不堪。

“大人,梦玉馆到了。”崔平香忍了一路,趁着扶崔凝下车的间隙悄声道,“娘子就不该来这勾栏柳巷,直接让属下去把那殷某抓回去多好!”

崔凝斜了她一眼,“我都跑到门口了你才说?”

崔平香木着一张脸道,“大人一向心中有数,是以属下先前犹豫不敢僭越,但一路想来,既然家主命属下照顾大人,属下自应尽到本分。”

崔凝故意逗她,瞪大眼睛道,“我闺阁规矩学的不大好,哪儿知道这里不能来?”

她本意是装作不懂规矩,谁料崔平香沉默了一下,竟觉得此言十分在理。

崔凝如今的身份也不是闺阁女子,又怎能以平常规矩约束她?想罢,崔平香肃然道,“大人说的是,属下想岔了!”

崔凝扁扁嘴,“你这人无趣的很。”

崔平香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垂眸正瞧见她扁嘴的动作,遂中肯的评价道,“大人这表情太稚气,会破坏威严。”

“嗯嗯嗯,是的呢!”崔凝头点的如小鸡啄米,嘟着嘴刻意用娇嗲的的语气道,“平香姐姐说的好有道理呢!”

她穿着油绿的官服,戴着比脑袋略大的僕头,额头上还有碎碎绒毛不愿被束进帽子里,傲娇的探出来随着微风招摇。

真是…

崔平香决定当自己瞎了聋了,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两人边说边走,从后门进了梦玉馆。冲**亮了监察司的腰牌,在对方惊奇的目光之中直奔殷卓所包下的院子。

据**交代。殷卓重金在梦玉馆包下一个院子,有个固定的相好叫白鹭。

崔凝原以为关于殷卓的传言有虚,不是说痴情吗?居然累月宿在妓馆里!然而当她见着白鹭之后,才确定这殷卓确实是个痴人。

小满长得并不是多么美艳,但猛一看,眉眼间竟像极了俞织如!比俞织馨更像俞织如的孪生姐妹。

“在下不知崔大人前来。衣衫不整。有失礼数,还请大人见谅。”殷卓长身玉立,墨发披散,身着苍色宽松袍子,身披雪白的狐裘,站在院中松树下,整个人飘然若仙。

近看殷卓的长相实在一般,五官没有一处长得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若渊。没有一点神采,就仿佛方才那张松下临仙的画缺了点睛之笔。然而,他又偏偏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足以让人觉着特别。

崔凝笑呵呵的道。“是我来的唐突,殷郎君不怪罪就好。”

“此处有酒有菜,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如就此一叙?”殷卓心里其实很不满崔凝悄无声息的杀过来,但是唇畔始终带着微微笑意。

树下有一坪,上头铺了颇具异域风情的羊毛毯,几上菜色精致。还有切成小块的密瓜,近乎透明的琉璃杯中装着葡萄酒,疏漏的阳光下晶莹剔透。

“那就多谢了。”崔凝不但毫不客气的坐下,更反客为主的道,“殷郎君也坐。”

殷卓笑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偏头冲白鹭柔声道,“外面风大,你先进屋去吧。”

白鹭乖顺的应了一声,冲崔凝欠身,“奴家失陪了。”

崔凝点头,看着白鹭离开的背影忽然道,“殷郎君想娶俞二娘子是因为她长得像你亡故的未婚妻吧?”

殷卓本就没有神采的眼眸倏然变得更加幽暗。

“一人一身一魂,世上哪有相同之人,为何许多人看不破呢?”崔凝似是自语又死是在对殷卓说。

莫说长相相似了,当初符远只是与二师兄气度相类,她就情不自禁的想去亲近,易地而处,她其实很能理解殷卓和俞尚书的心态——若是求不得,有些慰藉也是好的。

执念越深,所求的慰藉便越多。

“殷郎君不如说说,你是何时何地见过俞二娘子的吧?”崔凝陡然转了话题。

虽然殷卓挚恋旧爱,对于她相貌相似的人也爱屋及乌,甚是温柔体贴,但也不能排除执念太深,眼里揉不得沙子,毕竟俞织如一心恋着魏潜…

事情就发生在俞织如刚刚看上魏潜不久之后!崔凝越想越觉得太有这种可能了!

殷卓姿态散漫的靠在扶手上,沉默喝着葡萄酒。

崔凝等了半晌,见他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殷郎君身上嫌疑重大,按正常情况,本官完全有权利将殷郎君扣到衙门里审问,念在同为士族,本官特地给你殷氏留了几分颜面,亲自来这等烟花之地,殷郎君若是不配合,不如就随本官回衙门吧。”

殷卓没想到崔凝说话如此直接,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给威胁了,一时有些愕然。

可是他还真不能无视她的威胁。

“去年上元节。”殷卓握着琉璃杯缓缓道,“我难得闲暇,便趁着节日出去走走。灯火阑珊如梦似幻,我见着她…就恍如见到五年前的阿茹。我一路跟随着她,听见下人叫她如娘,你可知道,那一刻似乎连我的心都不敢跳动了,我害怕惊扰了她,从此她便从我眼前消失。”

第182章 东窗事发

第182章

恍若时光停滞,让他相思入骨、肝肠寸断的日日夜夜都变成了一场梦。

崔凝能想象殷卓当时有多么震惊。

“那白鹭呢?她不是也很像你死去的未婚妻吗?”

“俞二娘子就是阿茹,白鹭如何能比?”

“怎么不能比,不过是一个更像一点又恰好名字里有个‘如’字罢了!”崔凝知道说这话会触怒他,却仍是刺了一句。一个痴情长情之人是值得尊重,但若自身不能承受求不得的折磨而做出糊涂事就另当别论了,“世人多情却皆易忘事,所以痴情者众,而长情者甚少。”

殷卓听了她前半段话心中恼怒,可没想她竟然紧接着说出“痴情者众,长情者少”这样的话,正中了他的软肋,“崔大人倒是个明白人。”

“我明白又不大明白。”崔凝咧嘴一笑,“我在话本上看见这句话,突然就想起来了,觉得很有道理。不过,余私以为你是长情者众最令人鄙视的那种。”

“此话怎讲。”殷卓面上带着淡然笑意。他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像崔凝这样说话不客气的人了,开始难免动怒,但他本就擅长应对各种各样的人,知道了崔凝的说话方式之后自可以从容应对。

崔凝嗤笑道,“你对亡故的未婚妻难以忘怀固然是因为深情,可这世上悼念的方式各种各样,你偏偏选择用相貌相似之人来填补。终究还是因为你心疼自己多一些吧!”

崔凝设身处地的想像一下,她所依恋的二师兄。她所喜欢的魏潜,都不是任何人能够代替,纵然她会对那些与他们相像的人产生莫名的亲近感,但心里明白的很。

“你不明白,阿茹不仅是我的未婚妻,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陪伴。”殷卓低低道。

崔凝点头。“我的确不明白。所以呢。俞织如可以替代阿茹的位置?甚至俞织如心里有了别人,你就容不得她活着?因为你的阿茹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殷卓猛地将琉璃杯摔到坪上,砰的一声闷响,琉璃杯未碎,他心里的火气骤然更旺。

崔凝往崔平香身边靠了靠,有恃无恐,“殷郎君要怪就怪你自己拿不相干的人抚慰伤痛。显而易见,你才不管那人是不是亡故的未婚妻,你更在乎的是你自己的感受。那我是否就可以由此推想,你因执念太深,眼里揉不得沙子,受不了俞织如看上别人所以痛下杀手?!”

“你!”殷卓满面铁青。看着她的目光几欲噬人,“我连只有三分像她的白鹭都温柔以待,又怎肯伤俞二娘子分毫!”

崔凝立即逼问,“刻着白矖的流云钗是怎么回事?种种迹象表明,俞织如心里根本就不喜欢你,更甚至不知道你是谁,那半根钗为何会出现在她手里!”

“那是我送给俞织馨的东西。”殷卓面上浮现一抹怪异的冷笑。“她自小就喜欢从姐妹手里抢东西,我就知道钗到了俞织馨手里,她一定会抢。”

与其硬塞给她,不如让她自己动手去抢。

“恕我才疏学浅,实在想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青心站在一旁,看着崔凝的侧脸,心中震惊不已。殷卓是被情绪左右,当局者迷,青心却看得明白,他们两个人的话题走向一直被崔凝掌握,她知道戳殷卓心里哪块地方最痛,利用他的情绪引导着话题,轻而易举的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原来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女孩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了。

而殷卓好像也明白了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只是急促的喘息着,不再说话。

崔凝再一想,讶异道,“你不会…觉得她这样做是在乎你吧?”

殷卓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拈了一片密瓜放入口中,窖藏一冬的密瓜已经流失了许多水分,口感远不如当季,香甜冰冷入喉,他只觉得整个心口都是冰凉的。

“俞织如死了,被人剖尸,不,经衙门里一名技艺精湛的仵作检验,她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割得皮开肉绽,肠子流的满地都是。你能想象到吗,她的脸还是那么美,藏在盛开的迎春花丛里。”崔凝边说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殷卓面色逐渐变得苍白,眨眼之间连唇上的血色都已褪去。

“殷郎君跟我回衙门候审吧。”崔凝道。

“人不是我杀的。”殷卓声音微颤。

崔凝淡淡道,“时间这么恰好,俞织如死前的几天你让人假扮自己带领商队离开长安,自己躲在这里;就这么巧合,她身上绝大部分地方都被破坏了,唯有最像你未婚妻的脸还好好的;你自己明明说对未婚妻此情不渝,又说俞织如就是阿如,可她惨死,你竟然端坐于此,并无哀痛之色;还有那可疑的流云钗;此般种种,殷郎君想必得同衙门合理解释一番才行。”

崔凝令两名护卫驾起殷卓,直接送到马车里去,自己则占了崔平香的马,让她坐到车夫旁边。

崔凝虽还不太会骑马,但会驱马慢行。

几个护卫把殷卓送进监察司看管,崔凝则带着崔平香、青心等人返回俞府。

“大人,那殷大朗确是凶手?”崔平香问。

崔凝发现崔平香很看不惯自己装傻发嗲,于是揉着脸颊道,“嘤嘤嘤,不知道呢,好烦恼啊。”

崔平香嘴角微抽,辛苦的维持着快要崩裂的表情,“请大人注意形象。”

“本大人的形象便是如此,有谁不服!”崔凝瞄了一圈其他护卫,见个个都低下头表示臣服,满意的点点头,“崔平香你学着点。”

“至于凶手么,殷卓身上的疑点很多,但也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某个很厉害的人说,破案要讲证据。不过就目前殷卓的嫌疑来说,扣押他足够了,就是殷氏告到陛下那里也没理。”

护卫们不太懂破案,但说起某个很厉害的人,大家都是一脸了然。

“大人。”

一行人方在俞府门口下马,赵捕头便急匆匆的迎上来,“俞府二房跟大房闹起来了,俞尚书说是家事,把咱们都撵出来不让进。”

难道是东窗事发?俞大郎将二房所有姑娘都祸害个遍,闹起来都是轻的,这事要是搁在脾气大的人身上,非得将那俞大郎碎尸万段不行。

只是,事情也太过巧合了吧?

第183章 秘密(1)

第183章

崔凝忽然有一种感觉——真相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在哪儿呢?

殷卓可疑,俞织馨可疑,俞大朗也十分可疑,相比较之下,这三人之中殷卓和俞织馨最有杀人动机。

先不说殷卓,那俞织馨一直被人压着一头,很有可能过度隐忍最终因情郎被抢而爆发。

“先不管他们家的事,严密监控俞府所有嫌疑人,我们现在立刻去审问俞织馨。”崔凝自接触这个案子以来,给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监察”,一切以衙门那边意见为主,这还是头一次主动指挥查案。

赵捕头毫不犹豫的应声,“是。”

崔凝一边往前院走一边向赵捕头说明审问突然决定俞织馨的原因,赵捕头亦将查到的消息禀告她。

待两人在花厅里坐下,彼此交换完消息,俞织馨也恰好带到了。

崔凝这一回看的仔细,眼前的少女还是那一张素淡的容长脸,凭良心说实在称不上十分漂亮,可是只单单看她,多少也能赞上一句温婉清秀。

即便俞织馨如此平凡,但和俞织如一同出现的时候绝对不会被人忽略,因为多数情况下她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而俞织如也都会笑盈盈的对初次见面的人说“我们是双胞胎”,闻言者无不惊讶。

崔凝犹记得第一次知道她们是双胞胎的时候也很惊讶,因为没有见过长相如此不同的双胞胎,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可这些对于天生爱美的少女来说是很残忍的吧?

“俞三娘子坐吧。”崔凝不由放缓了语气,因为她刚刚从赵捕头那里得知。俞织馨和俞织如的差距不仅只有相貌而已,俞织馨生下来的时候就瘦弱残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平时都靠鞋底的厚薄来平衡走路姿态。

而这种残缺并不是简简单单垫个鞋底就能解决的,崔凝看她走路的姿态与常人无异,便知她为了练习走路必然付出常人难以体会的努力。

俞织馨面色惨白,眼底带着暗青色。闻言低低道了声谢。挨着胡椅边沿坐下。崔凝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她如惊弓之鸟般慌忙垂下眼帘。

“俞三娘子,说说你姐姐的死亡吧。”崔凝没有直接审问。而是先闻起她的感受,“她死了,你有什么感觉?”

崔凝心里更倾向殷卓是凶手,毕竟如果俞织馨真的不堪压力而动手。她不该憎恨俞织如的美丽吗?她若是泄愤,怎么也得在那张美丽的小脸上划几刀吧?再者。俞织如受虐的初始地点并不是在迎春花丛附近,俞织馨一个瘦弱残疾的闺阁女子,不一定有能力胁迫或者挪动受害者。

或者,是合伙作案?

“姐姐被害。我、我自是悲痛。”俞织馨声音虚弱无力,带着浓重的哭腔,仿佛再多说一个字便能晕过去。

“大人。魏大人来了。”门口护卫道。

崔凝正愁的慌,闻言喜形于色。立即起身出去,其余人也都跟着出门迎接。且不提私下里的关系,魏潜是崔凝的上峰,迎到门口是基本礼数。

魏潜没有穿官服,一身黑色袍服,在金灿灿的夕阳之中缓步而来,像极了崔凝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只是褪去了几分青嫩,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五哥。”崔凝抛去端了一天的官架子,欢喜道,“你怎么来了?”

魏潜冷肃的面容便染上了浅浅的笑意,“出去办事,顺便过来看看你。”

说话间,目光从俞织馨身上掠过,笑意更深了。

崔凝没有错过他的表情,一定是自己寻对了方向,所以五哥才会笑的这么开心!崔凝心中不禁一喜,看来此案凶手不管是不是俞织馨,她都脱不了干系。

崔平香眼见一高一矮站着的两个人,怎么看都不是很般配,也不知道老主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像魏潜这样沉稳严肃的人本就显得比实际年纪大,崔凝偏又身量纤细,面容显得稚嫩,崔平香觉着,崔凝叫魏潜一声“五叔”都使得。

她正腹诽的开心,魏潜冷不丁一的一眼瞟过来,目光有如实质一般,看得她心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