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档没有直接回答:“如果你愿意,一会儿可以把录像给你看。”

中年男人默默点了一下头,看上去他似乎没那么渴望看录像。

搭档:“你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自己是第二人格的?”看来,他打算完全顺着对方的谎言来作为开始。

中年男人:“3年前。”

搭档:“是一开始吗?”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

搭档:“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很清楚自己是第二个人格喽?”

中年男人:“是的。”

搭档:“你…他结婚了吗?”

中年男人:“结婚了,有一个孩子。”

搭档:“你对‘他’妻子和孩子了解吗?”

中年男人:“不了解。”

搭档:“为什么?”

中年男人:“因为已经离婚了。”

搭档:“是你离婚的还是第一人格离婚的?”

中年男人:“‘他’。”

搭档:“在你被制造出来之前?”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对。这很重要吗?”

搭档点了点头。

中年男人:“关于‘他’的妻子和孩子,我知道的很少。”

搭档:“说说你知道的吧。”

中年男人:“起因是‘他’妻子出轨,然后‘他’和妻子协议离婚的,儿子归妻子。没了。”

搭档:“家里一张照片都没有吗?”

中年男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一张都没有。”

搭档:“你知道自己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吗?”

中年男人:“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他’觉得自己不够完善…”

搭档突然打断他,并且话锋一转:“你向我们求助的理由,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吧?”

中年男人的语速开始迟疑:“嗯…是一开始说的那样…”

搭档再次打断:“你确定?”

中年男人的表情越来越不安:“我…”

搭档:“你应该知道,对吧?”

中年男人开始慌乱了起来:“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搭档:“好了,我们不要再兜圈子了。通过刚刚的催眠,我们大致上已经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了。”

中年男人盯着我的搭档看了好一阵儿:“那…我…”

搭档:“没猜错的话,现在的你,应该很像导致你妻子出轨的那个人的样子吧?”

中年男人很惊讶地扬了扬眉:“你怎么知道!我…”

搭档的表情很严肃:“你恐怕不清楚自己玩儿的是个危险的游戏。”

中年男人收回目光,慢慢垂下头:“我只是…”

搭档:“我不清楚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这个方法,但是,我相信没人告诉过你,你做的事情有多可怕。”

中年男人迟缓地点了点头:“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完善,但是我…回不去了。”

搭档:“好了,让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吧。在你妻子有外遇前,你一直都是自信的,并且对自己和自己的一切很满意。还有,在性格上,你也应该是个相当自律的人,这很好。不过,这也是你产生目前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自律得过头了。”

中年男人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搭档:“你的童年很好吧?父母关系、家境,甚至整个家族环境,都很优越,对吗?”

中年男人:“是的。”

搭档:“你从小到大应该也没有过什么挫折。从未失败过。”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基本没有。”

搭档:“工作和事业也一帆风顺,对不对?甚至比起身边的朋友,你算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

中年男人:“嗯,我比他们都出色。”

搭档:“在离婚前,你对自己的婚姻也很满意,并且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自豪。不过,当你得知妻子有了出轨行为的时候,你最初应该不是愤怒,而是惊讶。”

中年男人抬起头,紧紧地抿着嘴唇,我能看到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搭档:“你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就你的个性来说,你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应该是你提出的离婚。她企图极力挽回过吗?”

中年男人深吸了口气,仿佛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企图挽回过…你说的没错,是我提出来的。”

搭档:“虽然离了婚,但你并没有在心里把这件事情就此了结,你多年以来的习惯——那种希望自己更完善的习惯,还有自尊,让你没法放下这件事。当然,你不会做出违法的事情,但你会反过来从自身找原因。可无论你怎么找原因,都没法掩盖住那个对你来说痛苦的事实。因此,你产生了一个错误的认定:你认为那个男人比你强。也正因此,你用了那个被我们这行称之为‘禁忌’的方法…你希望以此来完善自己…”

中年男人:“我…并没有想过…会是…”

搭档:“唉…我来告诉你这有多危险吧。”他皱着眉凝视着眼前这位中年人,“长时间地模仿一个特定对象,的确能让自己的性格产生偏差,但是也极有可能会造成精神分裂,从而制造出一个全新的、不同于原本自己的意识,尤其是在某些情感方面受过挫折的情况下,因为那个时候人的意志最薄弱,而且潜意识中会有自我厌恶感以及自我抛弃的想法。”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你希望能通过这种模仿的方式来让自己成为你所认为的‘情感上的强者’,但是你并没想到自己的人格就此分裂。你更没想到的是,这个‘情感上的强者’性格越来越明显,扩散得也越来越广,以至于影响到了你的其他方面,例如你的事业或者工作、人际关系…目前看来,你还没有到多重人格的地步,不过也没那么乐观,因为你发现了自己的变化,而且我猜…你近期是不是开始有偶尔失忆的状况发生?虽然很短暂?”

中年男人垂着头喃喃地回应:“有过。”

搭档点了点头:“所以你才因此跑去查过资料,对吧?也正因此,你才知道什么是多重人格,也正是到这个时候,你才明白那不是一个好方法,并且感到恐惧。这,就是你跑来求救的原因,还为此编了一个蹩脚的谎言,对吧?”

中年男人因紧张而结巴起来:“我、我自己回想过最近一年的事,我觉得自己就快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有时候我夜里会跑到镜子前对着镜子笑,可、可是那个笑容完全不、不是我的,我、我怕到不行,现、现在我该怎么办?”

搭档明显把语速和态度放平缓了很多:“就你现在的情况来说,还不是那么严重,你并没有真正的人格分裂,不过也不容乐观,因为你的第一人格已经丧失掉很多。我们可以为你推荐一些心理医师,他们应该会有办法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当然,这要花不少时间。”

中年男人:“真、真的吗?”

搭档轻轻点了下头:“嗯,你最初就不应该来找我们,而应该去找那些心理医师。不过,我们不会退你费用的,毕竟接受催眠是你提出来的,我们也按照你的要求做了…要我留一个心理医师的电话给你吗?”

中年男人忙不迭地点头。

搭档抓过一张纸,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个号码和姓氏,然后把它递给中年男人:“不要立刻打,等一天,明天下午再打,先让我把你的情况发给那位医师,这样比较好。而且,我也怀疑你能否镇定地把整件事情说清楚。”

送走中年男人后,我回到书房。我的搭档此时正躺在沙发上举着一本杂志乱翻。

我:“他来的时候,居然编了那么一个古怪的故事…”

搭档:“有什么新鲜的,这种事情换成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很难说出口。我们见过更古怪的,不是吗?”

我:“我发现,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情况该去找催眠师,什么情况该去找心理医师。是不是我们这行太冷门了?”

搭档:“有吗?没觉得,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我:“听你说到不退费用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不过,你说的倒是顺理成章…”

搭档:“那是事实。”

我:“好吧…其实,你要是做个心理医师,会比现在要好得多,不仅仅指收入方面。我觉得你有这个天赋。”

搭档:“我不干。”

我:“为什么?”

搭档:“进入别人内心深处,需要整天看那么多扭曲的东西,这已经很糟糕了,更何况还要绞尽脑汁地去修复,想想都是噩梦啊…”

我:“你说过,你喜欢挑战。”

搭档把杂志盖在脸上,梦呓般嘀咕了一句:“太久的话,我也会迷失。”

03 千手观音

“有时候,我很羡慕神职人员,因为凡是找上他们的人,其实都已经作好了某种心理上的准备。”在某个无聊的下午,搭档扔下手里的本子,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想了想:“你是指态度吗?”

搭档:“没错,僧侣或者神甫们相比我们轻松得多,至少他们不必深究那些该死的成因,只需遵照教义来劝慰当事人,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告诫一下。”

我摘下眼镜,揉着双眼:“神的仆从嘛,不去讲教义,难道让他们也进行心理分析?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至少寺庙、教堂不会同我们是竞争关系。”

搭档:“所以,也不用绞尽脑汁…”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小时候曾有过上神学院的念头,现在又动心了?”

搭档:“其实一直都处在摇摆不定的状态中。”

我好奇地看着他:“这可不像你,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会纠结呢,没出家是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吗?”

搭档:“不不,问题不在这儿。”

我:“那是什么?”

搭档凝重地看着我:“因为至今我都没见过佛祖显灵,也从未受到过主的感召。”

我:“你是说你需要一个神迹?”

搭档点了点头,没再吭声,用沉默结束了这个我本以为会延续下去的话题。

几天之后,当一个僧人出现在诊所门口的时候,我忍不住盯着搭档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儿,因为我不得不怀疑那家伙似乎有某种感知能力。

“…这么说来,你们这里可以催眠?”僧人摘下帽子,脱掉粗布外套,露出头上的两个戒疤和身上土黄色的僧袍。他看上去有40岁左右。

搭档飞快地扫了僧人一眼:“可以,不过费用不低,也不会因为身份打折。”他对金钱的贪婪从不写在脸上,而是用实际行动表明。

僧人淡淡地笑了一下:“好,没问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从里面找出一张信用卡,“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我站在门外的走廊里,严肃地看着我那毫无节操的搭档,他用一脸无辜回应我。

我:“你什么都敢接啊?”

搭档露出困惑的表情:“什么情况?”

我:“这是个和尚…”

搭档:“侍奉神就不该有心理问题?”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佛教有金钱戒…”

搭档:“对啊,所以他刷卡啊!”

我纠结地看了一会儿这个贪婪的家伙:“你别装傻,我没指和尚不能碰钱,而是他们不应该有自己的财产。”

搭档:“这有什么新鲜的,现在寺庙都有会计了…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假的?”

我:“不…问题就在于分不清真假。假的也就算了,如果是真的,收钱…合适么?”

搭档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虔诚了?那些庙里的天价开光费和巨额香火钱怎么算?我不觉得收费有什么不妥啊?”

我愣在那儿,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搭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样吧,我先跟他聊聊,之后你决定是否催眠。”

我迟疑了几秒钟,点了点头。

“你太不与时俱进了。”说完,他摇了摇头,转身回了接待室。

安排僧人在书房坐定后,搭档转身去别的房间取自己的笔记本。

我倒了杯水放在僧人面前:“请问…呃…您是哪个寺庙的?”

僧人笑了笑,说了一个庙号。那是市郊的一座寺庙,我听说过,在本地小有名气。

我:“您…假如您有某种困惑的话,不是应该通过修行来解决的吗?为什么想起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僧人依旧保持着一脸的平和:“信仰是信仰,有些问题,还是专业人士知道得更清楚,毕竟现在是科学时代。西方人信仰上帝,但是心理咨询这个行业在他们那里不是也很发达吗?”

“这位师父说得没错。”搭档从门外拎着本子走了进来,“信仰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是在某些时候还是需要求助于其他学科的。”说着,他瞥了我一眼。

我没再吭声,讪讪地坐到了一边。

搭档坐下,摊开本子,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握在一起,身体前倾,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位师傅,您有什么问题呢?”

僧人:“我出家5年了,一直都很好。最近开始做噩梦,但是醒来记不清是什么内容,只记得梦的内容与观音有关。”

搭档:“观音?观世音菩萨?”

僧人:“不是,千手观音,你知道吗?”

搭档:“我对宗教不是很了解…千手观音真的有1000只手吗?”

僧人:“不,千手观音其实只有40只手臂。”

搭档:“那为什么要叫‘千手观音’?”

僧人:“各个经文上记载不同,而且个人理解也不同,有些寺庙的确供奉着有1000只手臂的千手观音。”

搭档点了点头:“您5年前为什么出家?”

僧人把目光瞟向窗外,沉吟了一阵儿才开口:“家人去世后,我有那么几年都不能接受事实,后来经一个云游和尚的指点…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