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档:“明白了。您刚刚说是最近开始做噩梦的,之前都没有,对吗?”

僧人想了想:“之前都很正常。”此时他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犹疑,稍纵即逝。但我还是看到了。

搭档:“那么,您还记得梦中都有些什么吗?”

僧人:“记不清了,所以我想通过催眠来重现一下梦境…我们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搭档:“很快,不过,通常在催眠前都有一些准备工作,例如通过谈话的方式来了解到您的一些其他信息,以及梦中给您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些元素等。”

僧人:“哦,好,那让我想想…梦里还有…对了,我还记得在梦里看到过莲花宝座。”

搭档:“佛祖坐的?”

僧人:“就是那种。”

搭档:“很漂亮…呃…我是说,很绚烂吗?”

僧人:“不,神圣!”

搭档点了下头:“对,神圣…可是,这样的话,这个梦看起来并不可怕。”

僧人:“这点我也想过。开始的时候,这个梦的确不是噩梦,但是后来…后来…我就记不清了。”

搭档:“这件事问过您的师父吗?您应该有个师父吧?”

僧人叹了口气:“师父总是很忙,经常不在寺里,我找不到机会问他。不过,我问过我师兄。”

搭档:“他怎么说?魔障?”

僧人:“因为我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所以师兄说也许是我不够精进,要我诵经。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我越是刻苦诵经、打坐、做功课,越是容易做那个噩梦…”

搭档:“等等,您的意思是,您总是做那个梦吗?”

僧人凝重地点了点头。

搭档:“除了噩梦之外,有没有别的什么发生?”

“别的…”僧人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有…”

搭档:“是什么?”

僧人:“偶尔在打坐后,我跑去看千手观音像,发现凶恶的那一面…嗯…更明显。”

搭档:“凶恶的那一面?我没懂。”

僧人:“寺里供奉的千手观音像是40臂11面,也就是有11张脸。”

搭档:“每张脸的表情都不一样?”

僧人:“对,有慈悲的,有入定的,有展颜的,有凶恶的。”

搭档:“为什么会有凶恶的?”

僧人:“‘神恩如海,神威如狱’,想必你听说过。”

搭档:“原来是这样,我听懂了。就是说每次您做完功课,去看千手观音像的时候,发现总是那张凶恶的脸最明显,是这样吧?”

僧人点了点头。

搭档:“我能问一下您在入空门之前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吗?”

僧人:“在村里做木匠。”

搭档:“出家前,结过婚吗?”

僧人:“没有。”

搭档:“家人反对吗?”

僧人:“父母去世了,我也没有兄弟姊妹。”

搭档:“那出家前的财产呢?都变卖了?”

僧人:“孑身一人,本无什么财产。”

搭档:“问一句冒犯的话:指点您出家的那个云游和尚,是怎么跟您说的?”

僧人想了想:“大致上就是‘苦海无涯’一类的。”

“嗯…”搭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是给他催眠吧。”搭档挂了电话,边说边透过玻璃门向催眠室望了一眼,僧人此时正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歪着头等待着,看上去是在欣赏催眠室里播放的轻音乐。

我:“我也这么想,因为目前以我个人经验看,这个和尚似乎…有问题。”

搭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也发现了?说说看。”

我:“看上去,这个人很虔诚,但是他的虔诚后面有别的动机。”

搭档:“嗯,是这样。他的确不同于那些从骨子里对宗教狂热的人…还有吗?”

我:“你问到是否只是最近开始做那个噩梦的时候,他在撒谎…嗯…我是指某种程度上的撒谎,他之前很可能还被别的什么噩梦干扰,也许并不一定是梦…还有就是,他对出家前的很多问题都刻意淡化了。”

搭档把食指放在下唇上来回划动着,没吭声。

我:“另外,还有一个我不确定的…”

搭档:“什么?”

我:“视觉效应,你知道吧?他说自己能看到千手观音凶恶的那张脸特别明显,我猜是有…嗯…怎么讲?”

搭档:“你想说心理投射一类的?在宗教里,那被称为‘心魔’。”

我:“对对,就是那个,只会看到跟自身思维有关的重点。”

搭档:“很好,看来我不用嘱咐什么了。开始吗?”

我:“我去准备一下,帮我架摄像机。”

僧人平静地看着我:“我能记得自己在催眠时所说的吗?”

我从上衣口袋里抽出笔,捏在手里:“可以,如果有需要,催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会给你暗示,你都会记得。如果有短暂记忆混乱的情况也没关系,有摄像机。”我指了指身后的摄像机。

僧人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你刚才说的我记住了:不是打坐,不要集中意识,放松。开始吧。”

我点了点头:“是的,就是那样…就像你说的…放松…慢慢地平缓你的呼吸…很好…我会带你回到你想去的那个梦里…”

僧人的身体开始向后靠去。

我:“你感到双肩很沉重…想象一下…你身处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就是隧道的尽头…”

僧人开始放松了某种警觉,正在慢慢进入状态。

我小心而谨慎地避开刺激他的词句,足足花了好几分钟才让他的头歪靠在沙发背上。

“…你就快走到隧道的尽头了…”

他的呼吸沉缓而粗重。

“3…”

“2…”

“1…”

“告诉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

搭档似笑非笑地坐在僧人斜后方不远的椅子上。

僧人:“光…是光…”

我:“什么样的光?”

僧人:“…神圣…永恒…慈悲…”

我:“那光之中有什么?”

僧人:“…这里…这里是圣地吗?到处…七彩的…光。”

我:“嗯,你在圣地。还有呢?”

僧人的脸上带着一种向往及虔诚的神态:“那…是莲花…我佛…慈悲…”

我:“莲花宝座上是佛祖吗?”

僧人:“我…看不到…光芒…看不清…”

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现在呢?能看到吗?”

僧人:“看…看到了…是…千手观音…”

我:“很高大吗?”

僧人:“是的…”

我:“然后发生了什么?”

僧人:“有…声音?”他似乎不能确定。

我:“什么声音?”

僧人:“…有人在喊…”

我:“你能听清在喊什么吗?”

僧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杀…”

我和搭档都愣住了,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我继续问下去:“是有人在喊‘杀’吗?”

僧人:“…是…的。”

我:“‘杀人’的‘杀’?”

僧人:“‘杀人’的…‘杀’…”

我:“是什么人在喊?你看得到吗?”

僧人:“我…看不到,只有…只有声音…”

我:“那你…”

僧人突然打断我:“观音…千手观音…变了!”

我:“变了?变成什么了?”

僧人:“脸,那些脸,都变了!”

我:“变成了什么?”

僧人:“别的…别的…”

我:“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脸?”

僧人:“犹如地狱的魔鬼。”

我:“然后呢?”

僧人:“…从宝座上下来…我…我…”

我:“观音是冲着你来的吗?”

僧人:“是的。”此时,他抓紧沙发的面料,并且看上去开始出汗。

我:“千手观音在追杀你吗?”

僧人:“是的…追我…杀我…”

我:“你在逃跑?”

僧人:“在跑…可是,很疼…”

我:“什么很疼?你的身体很疼?”

僧人此时已经大汗淋漓:“是的…”

我:“为什么?”

僧人:“草…都变成了刀刃…血…好多血…”

我觉得如果这样持续下去的话,要不了多久他就会从催眠状态中清醒过来。于是,我抬起头望着搭档,征询他的意见看看是否提前结束催眠。

搭档摇了摇头。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继续问了下去:“你流了很多血,是吗?”

僧人似乎并没听到我的问询:“草,那些草、树,都是刀刃!血…所有的…血海!刀刃!我跑不动了…就快追上了…救我!师兄救我!师父救我!佛祖救我!那张脸!不要杀我!”此时,他的身体已经紧张到了某种程度,僵硬地在沙发上挥动着四肢,仿佛随时都能跳起来一样。

我又看了一眼搭档,他依旧摇了摇头。

僧人:“那张脸!菩萨救我!救命!救命啊!爸!妈!我错了!我错了!!!”

搭档此时点了点头。

我立刻快速告诉眼前这个衣服几乎湿透,并且即将陷入狂乱的僧人:“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会醒来,并且记得催眠中所说的…”

突然,他猛地蹿了起来,满脸惊恐地瞪着我看了好一阵儿,然后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接着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他醒了。

我们把氧气面罩扣好,看着僧人的呼吸慢慢平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