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么难过。”她低声道。

我怔了怔:“嗨。端端,你再这样我不要你了。”

她笑起来,过来掐我:“你想得美。”

我吃方便面的时候苏玛回来了,湿淋淋站门口就气急败坏说:“我们寝室电话坏了!怎么都打不通!我没带伞!”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我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捞过话筒,果然,一片空茫。

我抓着它想了两秒就开始吼:“曾!小!白!”

曾小白飞速爬到床上。“咔哒”一下,电话里有声音了,嗒,嗒,嗒。

我放下话筒,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要命了,曾小白,把那个长颈鹿给我扔掉!”

沈思博那会儿说,我给你打…打什么?还能打什么?我一直傻等等到崩溃,和他吵成那样,就因为这么个乌龙事。

她坐在床上瞪起眼睛:“这能怪我?”

是不怪她,怪我自己。

我是因为血糖偏低和虚荣心受损引发的狂躁症,沈思博不是那么做事没分寸的人,正常状态下我肯定会听他解释。

我看看时间,刚重新碰到话筒,它猛然在我手下尖叫起来。

“喂?”

我接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对方没太反应过来:“…庄凝?”

还真的是他。我抱着话筒,想了半天接了一句:“十点半了。”

“嗯?”他一时不怎么明白。

“你说十点以后,从来不好打电话的,礼貌原则。”

“那怎么办呢?”他不紧不慢地说:“有人生那么大的气。”

“谁啊,那么小心眼?”

“可不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还差点出了车祸,结果这个小姐跟我说,不占用我的时间了。”

我略过他调侃的语气,紧张地问:“车祸?什么车祸?”

“没什么,小事故,但我得回去换衣服啊,我总不能一身灰跑去见你吧?”

“嗨,你也不说。”

“说了你听吗?”

我想说对不起,结果咬到自己的舌尖,说不出来,我也没这习惯:“还出来吗?”

“什么?”

“咱们接着那会儿,不吵架了。”

“十点多了小姐。”

“你生日不还没过完吗?我还没吃饭呢,我饿。”

刚下过雨的城市,街面有如被晕染的色谱,法梧柔韧潮湿的枝条擦过车窗。立交桥两排灯光远远倒映在窗玻璃上,看过去仿佛在半空中,悬着白日里失落的一座城。

沈思博的脑袋,不断撞到我的肩膀。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说:“那个,你想靠就靠呗。”

他没有出声。

我转头,才发现他已经睡过去了,一缕头发垂下来挡住眼睛,那么累,气色还能这么好,唇红齿白的。他其实非常困倦,但我叫他他还是出来了,这个人怎么这么倒霉,就碰上我了呢?

我看着他,看着他,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年轻的,战兢的母亲,怀抱婴儿,愿倾尽我贫瘠的所有来交换整个世界噤声,予他片刻安睡。

我要怎么办,对着他,内心越缱绻,就越不得安乐,我发现自己越发等不及来日方长。

公车碾过一个减震带,咯噔一下,沈思博随着动一下,眼睛还是阖着。但接着他伸手,先是碰到了我的胳膊。

“你要什么?”我问他。

他不答,慢慢往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但眼前已非无知所以无谓的年代。

这成了一种未命名的亲密,有来处却没有一定去处。脆弱又顽固,这一秒貌似永远,但下一秒就可能失散。我心里又喜悦又有莫名的难受。

他指腹触到我食指上的伤口,抬起来看看:“这又怎么了?”

我想指指领口,结果一看自己已经换成一身T恤牛仔裤:“不小心弄得,没事。”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枚创口贴递给我:“没事——那会儿我就看见了,都没来及问——以后别再任性了。”

“…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要好处?”

“嗯。”

“我就教你上次问我的那句。”

“啊?哪句?”

“忘了?那就算了。”

“没忘,没忘。告诉我吧。”

“表白时候用的?”

“表白时候用的。”

他面向我,慢慢的,很温柔的说了三个字节。

我重复一遍。接着他又重复一遍。

摇摇晃晃,光影支离破碎。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断代史最后一章,大家说点什么吧。

桃花杀(之一)

十月是多事之秋。

L大校辩论赛开赛。

法学院承办“国内经济法高校论坛”。

院学生会面临换届选举,骆婷要潜心找工作,我竞选副主席。

跟这些比听上去不值一提的是,沈思博被要求请我们一寝室女生吃饭。因为他上次“把庄凝拐走一个晚上害她们好担心”,呸。

我被院办抽调过去,写发邀请函,置办礼品,打电话。嘉宾有国内知名教授,法学权威,以及市教育厅和执法机关领导。

事情看着简单,做起来却琐碎,每一位都要确定送达,收取回执。有人未必拿你当回事,颇不耐烦,你还得耐心跟他沟通。

论坛排在十月的第三个周末,而那周周六下午是辩论赛的初赛,法学院对经院。后者也是L大的王牌学科,一个两个出来的都是嚣张的主,都觉得自己是未来的索罗斯巴菲特,动不动就要抄华尔街的底。

我不是不紧张

论题没多大新意,知易行难和知难行易,我们正方,持前者。

对方火力集中在二辩,这个男生长的一脸商战,攻辩时有如德摩斯梯尔尼附体,言辞犀利,滔滔不绝,每次都捡准要害下口,连辩友的发言都抢。

以至于他们的三辩坐在一旁,眼神都飘了,基本没有发挥的机会。

对方气势太盛,我们这边一辩那个女孩明显有点慌,做攻辩小结时,最后一个磕巴,读成了“综上所述,我方认为,知难行易。”

底下立刻有哄声。这就相当于,球场比赛队员一脚踢进了自家球门。

经院那边有人唿哨,喝倒彩。法学院人人面色阴沉。一辩坐下时脸都白了。

对方二辩起立,陈词前先微笑:“首先,感谢对方辩友支持我方观点。”

我本来也慌,这下怒了。

接着我就想到了怎么扳回来。

我起身,双手按住桌沿,上身挺直,发言时刻意微微前倾:

“各位,我方一辩方才在表达上出现了谬误,请问,是她不知道我方观点吗?相反,她知,而行错。这恰恰证明了我方观点,知易行难啊,这位辩友。”

句尾扬上去再落下来,不要怀疑,我成心的。

大概一两秒钟之后,场内开始鼓掌、喝彩,还有人跺脚,忒不冷静。

对方足有十几秒无人起立反驳,二辩瞪着我。最后是三辩站起来,含糊了几句。

有时候能力相当,士气就是胜利的指向。

结束以后,陡然放松下来,我们都累的打颤。

骆婷过来给我一个熊抱:“干得好庄凝。”

这次她旁边终于换了个男人,长相纯良,和齐某人不可同日而语。骆婷在毕业前赶上一场黄昏恋。

正这么想的时候骆婷转头对她男朋友说:“对了,齐师兄呢?”

她男朋友四处看看,接着耸耸肩:“走了吧,没事,你还怕他丢了?”

我问:“他来干什么?”

“哦,他陪他老爹来参加…”骆婷还没说完,我注意力就跑掉了,我看见沈思博了。

这时我背后有阴影袭来,接着有人碰碰我:“嗨,美女。”

我回头一看,是对方的二辩:“咱们不打不相识——吴谦,会计系,经院的学生会副主席。”

他伸手来握,我也不能拒绝,结果手被紧紧攥住,并顺势把胳膊搭到我肩膀上:

“拍张照,留个纪念。”

他掌心湿而且粘腻,还握的特别紧,我生理上产生严重不适,险些连笑容都没法保持。

闪光灯劈头盖脑迎面而来,我的厌恶不知有没有被抓个现行。

“庄凝对吧?”吴谦终于松开我,露出四颗牙齿,右嘴角吊起来,像试卷上一个标准的勾:“我记住你了。”

要是真的威胁我倒无所谓,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吴主席这么瘆人就不对了。

好在沈思博已经走到我身边:“怎么了?”

他肩膀挨着我,隔着两层布料,我也感到他肌肉紧绷。

“没事。”我笑:“拍个照片。”

吴谦用领导乃至领导人的眼光打量沈思博一下,然后对我说:“再联络。”

这人一转身我就掏出纸巾,使劲擦手心,骆婷在一旁看看我:“不够我还有。”

“谢谢哦。”

她继续说:“经院果然变态多啊,这人肯定是那种大清早起来,对着镜子吼三声‘我要赢!’,那种偏执狂。”

我边擦手边对沈思博介绍:“这是骆婷,我领导。”

他跟我乖乖的叫一声:“骆师姐。”

“乖。”骆婷格格地笑:“把这个小帅哥紧张死了,你怕他打她?你倒让他试一个看?”

“那倒不至于。”沈思博笑笑,偏头看看我:“谁敢碰,你?”

我穿外套,手抓在衣领上,一边横他一眼。他莞尔,抬手过来,把我自己使不上劲的后领翻好。

骆婷在旁边轻咳一声:“庄凝,先走了。”

“骆师姐等一等。”沈思博手还在放在我颈后,转头对她说:“我要请她室友吃饭,你一起来吧。”

“吃不成了。”我低头系纽扣:“谢端,就是我跟你提过那个,妈妈生病回家了,下星期才回来。”

“…一定得等她?”

“当然。”我很严肃地看着他说:“她可是我最爱的女人。”

沈思博看样子快摔倒了:“小姐,我不认识你。”

“怎么又不认识了呢,不是刚认识吗?我好好站在这里,你就跑过来。”

“我跑过来干吗?”

“谁知道呢,也许看我长的漂亮吧。”

他有好久不讲话,我看他的眼睛都眯起来了,非常的卡通,却又非常迷人。

他再这样我都要受不了了,我说:

“手伸出来。”

“?”

我把手塞到他掌心里去。

别看动作挺大无畏的,其实心里可紧张了。他万一不配合呢,那么自那晚开始的缱绻怡人,小打小闹几个月,一朝回到暧昧前。

好在他配合了。我触到他中指上,做学生的都会磨出来的一块茧,他位置跟别人不是特别一样,因为小时候拿笔姿势的问题,为此他妈训过他好多次,没用。

可是我觉得,好酷啊,我的沈思博,就连手上的茧,都这么有辨识度。

现在他的手握着我的,先前那个伪德摩斯梯尔尼遗留的不适都抵消干净。

他抬一抬:“刚认识你就这样?”

“我乐意,乐意。”

桃花杀(之二)

“…说的迟那时——快!”沈思博侧脸,前面几个字还在慢悠悠阴沉沉的说,到最后一个突然扬起,来势汹汹,直冲到我面前一样。

我吓的一抖。

没错,他这是在给我说鬼故事呢。

我们刚去看了《OFFICE有鬼》,莫文蔚身材真好,舒淇相当漂亮,香港电影吓唬人的功力也见长,不比从前——照《2002》里谢霆锋的说法,阿婆,你以为你绿的跟个青菜一样就是鬼了?

在学校放映厅看的时候还不觉得,大家反正聚在一起此伏彼起的尖叫。我一边看一边还跟沈思博讨论了一下,香港的鬼还行,比起日本的来,比较有序,有忌讳,还有是非观。

出来以后就不行了。

我这个人白天看上去挺唯物的,其实骨子里是个神秘主义者,一遇到适合的环境就开始发作,此刻月色如盐,四周人迹寥落,我又刚看完恐怖电影。

一紧张我就紧紧挨着沈思博,他转头看看我:

“你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