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因为用餐过程还算愉快,我也就很快忘掉了。如果静下来好好说话,齐享的确是个有趣的人,我们跟得上彼此的思路,却又不会明确知道,对方下一句,会接些什么。

爱无葬身之地(十四)

立秋刚过去个把星期,每个季节,夜幕的黑是不尽相同的,它会随秋意逐渐深沉,只是在此刻,还是夏日并末结束的那种,润润的,乌黑又透出水光,像小孩子的眼珠。

灯全都亮起来了。

室内的音乐却是明亮欢快的调子,起承转合间有阳光的清香。

我们俩聊着聊着就忆到各自的童年,齐享说不止曾叔叔把家里过成一个招待所,他家以前也是这个情形,从记事开始,形形色色的人就没断过。

“那你爸是个很热情的人吧,怎么会…”

他看我一眼,示意我继续。

我低头,偷偷微笑,难道要我继续问,你爸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性格的儿子?我想他这样的,小时候估计也是个冷淡的小男孩,清晨推开卫生间迎头撞见一个陌生人,他脸上的神情我想象起来实在觉得有意思的很。

“我爸。”他也没再追问,私自回答。“除了我,对别人他的确是都挺热情的。”

我想说,我们家也是啊。他接着笑笑,“不过人家也不一定买账,有一次,他同学聚会吧还是,朋友家十几个月的小女儿,他老人家屈尊去逗,结果那小姑娘嚎啕得,那个惨,最后还是我把她给哄过来。”

“你当时多大?”

“四五岁,就一个模糊的印象。”他语调微微自嘲,“你看庄凝,那时候我还是具备哄女孩子的语言能力的,现在反而。”

他看着我,声音降下来,挺平淡挺散漫“安慰基本靠吻。”

我这边还在偷笑呢,转眼脸就红到了耳后根,“你那是安慰呢,还是。”

还是尉安呢。

没好意思出口,我当时还是比较含蓄的。

齐享大概自己也不习惯总这么说话,旋即轻咳一声,往椅背上靠去,像是撤退到过于亲腻以外的安全距离,“你呢。”

我说,我童年过年还行,没人管嘛,无法无天。

当时我妈也不是完全放任,只是方式比较单一,做惯了思想工作的人,知道从源头抓起,既然幻想是诱惑小女孩的陷阱,悲剧都是一场荷尔蒙引发的血案,那么简单了,不定期搜查我的书包,言情小说她见一本撕一本,导致我念大学之前基本没看过言情也没看过武侠,至于什么天是红河岸尼罗河女儿对我来说就更是接近于异次元读物,并且一度认为租小说漫画看的都是不良少年。

“但其实我妈没禁到点子上,你知道我们家书柜晨一柜子厚厚的合订本,八十年代嘛,思潮解放嘛,小说月报啊收获啊,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全都有。”

“我从十几岁,没别的可看,就被迫整天看这些,特别伤痕特别现实的,不是中年危机,就是一个村干部霸占全村女性,要不就是‘她妖娆的身体像一朵末世的花’,我容易嘛我,太惨了。”

我喝水,兴致勃勃的,我本人还真一直没发现自己的童年这么的,因为反差强烈而富有幽默意味,沈思博他向来不怎么爱听我都看过哪些东西。

齐享却饶有兴味的听,我没逻辑地掰扯。

我描述自己和大部分小孩一样,经历和父母斗其乐无穷的日子,争取一切合法不合法的娱乐活动。上小学我偷偷看封神榜,初中看倚天屠龙记,高中看灌篮高手,看湘北投一个决胜的三分球,球在篮框边缘打转,我爸上楼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我已经是拔腿要跑的姿势,眼睛还盯在屏幕上不肯动。

那该死的球,终于在他脚步在门外停下的一瞬,入框,出片尾曲。

我关电视,拔电源,罩布罩,踮脚一路飞奔进房,而我老爹几乎在同一瞬间,钥匙拧转到最大幅度,往前一推——他女儿正站在房间门口,一脸无辜,又有点眼巴巴的惶恐,“爸,回来了。”

一直到现在,我对钥匙转动的声音还心有余悸。

齐享笑起来,我也笑,摩挲着手里的玻璃杯。

“我小学也干过这事,——你猜怎么着?”他说,“我妈再上班,把家里的电视线拔下来带走,晚上再带回来。”

“你也?”我匪夷所思。

“初中以后就没有了,每个小孩都会突然有个明白过来的时间。”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告诉你,那之前,我还试图自己接过线,拿电池收信号,反正什么招都使了。”

我叭在桌上笑,太可乐了,他这么一个人。

“我之前说哪儿?哦对,还有,我妈她觉得,女人味这个东西吧,比较影响进步,我从小她就把我往男孩子打扮,我上小学的有一次,终于头发留的长一点了,她就跟我商量,妈妈帮你剪个头吧,你看就李阿姨那样的。

李阿姨那个发型当年挺流行的,耳朵下稍微长一些,对对,有点现在那个,沙宣的模特的味道,我听了很开心啊,我妈又说,不过她那还不够好看,比她再短一点,保证你出动是个美美的小丫头。

我说,就短一点。她说好好好。

结果把我给美的,盼了好些天终于她那天有空了,坐下来帮我剪,说实话我那个头发留了挺久的,一剪子下去还蛮舍不得,但一想漂亮嘛,我就耐心坐了一个小时。

最后我妈拍拍我,好了。我满心欢喜的揽过镜子一看。

这不就是我从小留的,男孩样的运动头么?”

齐享同情地看着我,“可怜的孩子。”

“你不知道那天把我给哭得,长那么大哭的最惨的一次,特别特别伤心,我亲妈啊,就这么骗我。”我遗憾的摇摇头,“你说这些大人怎么这样,我那么小就跟我玩心眼,忒那什么了。”

对面的男人注视着我一言不发,忽然伸手过来,摸摸我的短发,“那以后就没再留长了?”

“嗯 ,习惯了。”我别扭地试图闪开,“别动。”

“你留长发大概会很好看,试试吧。”他收回胳膊,说,“第一次见你,你就是一直是这样的短头发。”

“第一次见我。”沉默了几秒,我重新拾起话题,“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01年冬天,陵城火车站。”'

“那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不?”

“不是那一天?”

“不是,还记得你参加的那次模拟庭审,我对你提过的?”

“记得,是那次。”

“比那更早。”我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蓦地发问,“江苓是长发吧?”

他皱眉,“你没事又提她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刚知道原来他只有过那么一次爱情,那一定是很伤感的一段。我没有别的感觉,只是好奇,他人的刻骨铭心,它的前世今生都是怎样的光景。

在商业区约会就这么个好处,只要愿意,饭后绝不会找不到去处。

出来以后我们去电影院,人多,齐享排队买票,我站在旁边卖零食的地方等着他,有个女孩挽在男朋友胳膊上,很客气地对我说,“麻烦让一让。”

我让开,她在我身后,和男孩子指指点点的商量,男孩说了什么,她脑袋抵着他肩膀笑,一只手轻轻拍打他。

人家这才是情侣的样子。

而我跟齐同学下午之前几乎不是陌路,晚上就凑到一起,还学人家约会看电影,多奇怪啊,傻乎乎的。

“拿一下。”齐享过来把票递给我,一边把找零塞进钱包,“七点半的,还有一会。”

“票价65,加上吃饭的2…”

齐享看我一眼,我一句话就横死在半路上了。他不是沈思博,他没那个耐心。

好吧,总算还有下次,有下次的吧。

事实证明,这两张电影票买的十分物有所值,因为如果不是为了等待它开场多闲逛了半小时的话,有些事没准我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发现之旅源于经过一间药店的时候,我想起我需要眼药水,齐享就陪我进去了。

我在这里碰到了前面提到的那位,跟我一个律师带的用于是,这次是那个男的。

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得这位同志具体姓什么,就叫他小助好了,只见小助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探身对药店服务人员问:

“请问哪种药治疗感冒比较好。”

“伤风的,还是病毒性?”

“伤风,我女朋友,她还有点精神衰弱,有什么安神的没?”

“哦,那来点白加黑。”

“好的,来两盒。”

“先生付现还是刷卡?”

“等等,我还买别的。”他说完这句才看见我,“?”

我想他是不是一时忘记我叫什么了,“你好啊,也。。啊”

也吃药啊,今天你吃了没?不太好吧。

“呵呵。”

“谁感冒了?”

“一个朋友,没事。”

“哦。”我也没在意,对柜台说,“我要瓶眼药水。”

付账时我看看小助,他脸上的神情很怪,有点类似于急着上厕所的紧迫,齐享一个陌生人站在他身边他都没注意。

我拿了药,说,“那你忙,我先走。”

他忙不迭的回“好好,我也去那边,回见。”说着就直奔旁边的自助区而去,背影很匆忙,齐享一直看着他,此刻对我说,“同事?”

“嗯,你怎么知道。”

他笑笑,“看起来不像是能做你朋友的人。”

我耸耸肩膀,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该问问他关于李王两位律师,一回头,他人影已经不见了。

转回来的一刻,我脑子里,一根灵感的火柴擦过逻辑的火磷,刷的一声,前因后果猛然间亮了一瞬。

我对齐享说,“你等一下。”

然后我就往自助区那边跑。

小助站在一排药架前面,低声打电话,“亲爱的,你要的那种,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好的,不会买错的,…对了,你知道我刚遇见谁了?”

我弯腰,眼睛盯着层层叠叠的药品,却在仔细地听他说话。

这时身后有人拍拍我,我以为是齐享,皱眉头,“让你等着。”

结果转头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小姑娘。”

药店的店员,跟我妈差不多年纪,她慈祥地看着我,“你多大了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外面上是你男朋友是吧。”

越发八卦了,我困惑的瞪着她。

“不用不好意思,阿姨这种事见得多了。”她叹口气,“不过他也是的。怕丢脸这种东西也不该让小姑娘自己来买。”

“…阿姨你在说什么。”

“嗨。”她叹口气,往我手里塞了一只小盒,“拿这个吧,这个效果比其他的好,对身体伤害小一些。”

她直起腰,“小姑娘,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吧?”

我看看她,再看看手上的东西,两个字,第一个还不认识,什么婷。

再凑近一看。

五个小黑方块凑成一堆,是这么一个词,事后避孕药。

我靠,我靠靠靠。

我这才发现,是的,没错,眼前是它们的大家族,种类齐全,任群选择。我在这里一动不动站了多久?

“阿姨,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这么一动,就被目标发现了。

谁也不要说谁 2009-10-28 21:36

爱无葬身之地(十五)

“小助一只手还举着手机在耳边,脸上逼出一个生涩的笑来,“没走呢?”

那个神情,我看着都替他难受,是啊,怎么就对个小丫头大意了呢,我真想留个空间给他为这份疏忽自抽一嘴巴。

“没跟你说,回去再讲。”他对着手机说,然后啪一声阖上,整个人转过来神色已经多少平静。“那,没事我先走了,明见。”

哎等等,我说,“刚跟女朋友打电话呢?”

“…”

“你女朋友,我是不是也认识啊?”

他立即否认,“没有的事。”

“不是吧,难道白助理忽悠我玩?”

小助神情里逼真的惊愕让我一时有点动摇,但接下来他用过分冷静的语调道,

“她开玩笑吧,她怎么可能是我女朋友?”

“我没说她告诉我的是,她就是你女朋友啊。”我接道,“我这么说了吗?”

齐享后来道,他在门口接了一个电话的工夫,转头发现事态已经发生剧变,店内各色人等,以店员为首,分两拨对我,小助和他行注目礼。

想想也是。

我抓着一盒事后避孕药咄咄质问另一个男人女友的事,老的小的都忍不住朝我们张望,彼此交流眼色,看,这该是多么混乱的一段男女关系啊。

正常人这种情况都站不住,齐享也没有例外,他走过来的时候没一个人发出动静,我要是观众我也忍不住得屏着呼吸想,妈呀这一趟药店可来对了,要怎么收场呢。

我知道他往这边来,但没空去酝酿解释,我正盯着小助呢,如果我弄错了我愿意道歉,可目前他神情越不自然,我就越愤怒。这种做了坏事还没本事到底,人品和智商都令人鄙视。

“你知不知道,怎么联合自己的女朋友撬同事的墙角?”我慢慢地说,让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像是马上就要发作的样子。

“你没有证据。”

“那又怎么样。”我从包里把手机翻出来,“我马上就给李律师和曾主任打电话,你信么,曾叔叔这点面子还是愿意给我的,弄错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很快就滚回陵城,是吧

我摁了一个键小助就上来把我的手按住了。

“庄凝。”他气急败坏地:“算你厉害,你厉害还不成么?”

他也是没有经验。

我那时年纪不大,激动起来,容易撂狠话,气焰嚣张。跟小混混声称,马上找人来砍你,是差不多一个道理。

谁知道曾叔叔会不会这么晚了听信一面之辞,再带上李大律师一道胡闹,我十分吃不准。如果他敷衍一句“小凝,明天再说”,我要怎么办,他如果偏向小事化无,我又要怎么办。

这是非常可能的,而到了明天,形势又变了。

所以我拿手机出来时,四个字就可以形容,色厉内荏,但收场是来不及了。

齐享始终站在近旁看我表演,不配合也不打断,刚过来时微有一点疑惑,逐渐的气定神闲,抽空还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商品,转回头来,他目光闪动,空拳抵于唇上轻咳一声,算尴尬算失笑都相当妥贴。

然后他揽过我肩膀,面对小助,“我私人建设,换个地方吧。”

对方点点头,“隔壁有茶座。”接着又说,“庄凝,我可以解释。”

我刚不愤地拱一拱肩,齐享贴近低声说,“我没想提醒你的——不过你手里那个,要不放回去,要不我现在就去付账?”

我耳朵烫得都快要烧起来,赶紧把手里的小东西扔回货架,“别人塞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