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为尴尬,看他接完电话放回去,才忽然想起来问:

“你怎么找到我教室的?你信息里只问我有没有上课。”

“选修课的安排,系部教务栏有详细公布。”他说,“另外你可能忘了,有个下午我发短信问你做什么,你向我抱怨《法律经济学》这门教师只懂照本宣科,那天也是周五,跟今天一样。”

我默然,那是学期初发生的,他要是此刻再追加一句“你看,你说了什么我都记得。”我心里对他的惭愧全得显山露水,但他什么都没再说

我叹口气,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干什么,老气横秋的。”

我纠结良久,低头盯着潮湿路面,“哼哼哼哼?”

“?”

他侧过脸,“再说一遍.

“唉。”我只好说得再清楚一点,“你不生气了?”

“哦。”他转回头,听起来挺冷淡地回答,“没有。”

我后悔了,让你事多,让你问。

但接着,齐享就把伞换到左手,我刚想,不是吧,连雨都不给我遮了,他就用右臂搂过我肩膀,贴紧他的身体。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三)

我们晚饭仍然在“佳缘小栈”,齐享说自己对这一家的蜜汁甚为想念,那只盛放它们的,莲花状的瓷碟被端上桌的时候,他微笑起来,“竟然连容器都没变。”

对啊,一直是两人吃刚刚好,这样子嘛。上菜的小姑娘笑眯眯地回答。如果我没记错,在饭后离席那个点上,雨曾有一小段的停歇。走到门口有电话进来,我和齐享说着话,一边抽出手机来瞧一眼号码,立即声。

齐享正穿外套,也没注意我的神情,只随口问了一句:“换手机了?…”就被我赤白脍制止,“虚!别说话,千万别说话——喂,妈?”

我的声音很饱满,很抖擞。“小凝,最近还好吧?”我妈在电话时说。

妇联主任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声调久矣,业务不熟练,频率在高昂和低柔之间岔来岔去找不准,“呃?”

“挺好的埃”我用肩膀和下巴夹着手机,两只手拉上包链,“怎么啦?”

我脚步缓下来,齐享也就没有等。独自走在前面,我不时抬头看看他的背景,两个人形成和马路平行的一条直线。

“我是你妈,没事就不能打给你?”“能啊,能埃”我说,“我最近挺好,奖学金拿了二等。——哦,这个说过了。我竞选上了学会生副主席,这个也说过了,反正我挺好的。”

我妈静默了几秒,叹口气,温柔地问:“在学校冷不冷?”“我帮你收拾了几件过冬衣服,有时间回来拿一下,你爱吃的笋,你爸去黄山开会给你带的,也放冰箱里了——”我怔了一怔,“哦,哦,好呀。”

“暑假也不回家,开了学又不…”我听见庄主任远远的,沉稳又有力的嗓音,“我跟她说。”“哎呀你说什么呀你说,你光知道训她。”我妈的话声远了,紧接着又近来,“那就这样啊,宝宝,有空就回来。”“嗯,拜拜,”我指尖已经摁在结束键上,突然又听见我爸的声音在那头,“注意别冻着…”我反应不及,按了下去,耳边顿时空茫。

他们很少这样,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好像都忘记我是他们的小孩,而从小当我是生理心理都能自理的成年人,不专制,不粗暴干涉,但无条件的迁就也请免谈,我心里软软的,有点想掉泪。

是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在家待了,最近我时时有逃离一切熟悉人事的欲望,梦想失忆加换脸或者被外星人绑架。

此刻我握着手机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颊,那什么,还是歇了吧,得对爱你的人负责。

然后我才想到,齐享呢?

齐享正立在路边,凝视被淋透的街面,小马路看过去像雨夜里微光闪烁的一条河,我在他背后喊一嗓子,“喂!”他回身,“讲完了。”“讲完了。”

“那走吧。”“那个,你跟我一起回家吧?”他惊异地看着我,我很窘,“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回市里,然后各回各家。”

“母亲大人下命令了?”

“其实是我想家了,再说,”我想想又补充道,“这样我们如果明后天要见面,也方便很多。”齐享陪着我,回住处收拾东西,拿手机充电器。当时是差不多七点四十,我对他讲,如果我们动作快一些,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八点半的专线公交。他也没有表示异议,他有点偏沉默我注意到了,但我没有问我住的不远,学校周边盖给教师的公寓,新的,没怎么装修。我进门把手里的书放下,翻找物件,“院办的苏老师你还记得吧,学校分给她的房子,准备以后给儿子结婚用——哎你就坐那个整理箱上吧,没事。”

齐享没动,只拍拍我堆满衣服的靠椅,语调调侃,“看来是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刚收的还没叠,反正你就随便坐吧,你站着我着急。”“没关系,你慢慢收拾。”他脱掉风衣搭在椅背上,“我用一下洗手间。”“就在旁边。”齐享大概也就刚刚来得及移动分毫。说时迟那时快——抱歉我又一次用到这个词——只听对面房间门扇一声巨响,睡裙带起来一阵风,有人瞬间抢占到目标,拧开笼头,动静很大的刷牙,动物一样打呵欠,不关门。

我们面面相觑,再同时看向洗手间。

当时我正拉开抽屉,东西找齐就可以撤了,但生怕里头的女性再做出什么更彪悍的举动,我情急之下提醒道,“小言姐,能借张椅子吗,我这儿来个朋友。”

言维维穿着睡裙,满嘴牙膏沫子伸出头来,睡眼还惺忪着,很淡定,“哦,有男人啊,我刚起床没看见,不好意思,你自己去搬。”话已至此我只好真的直起身去她房间,齐享问,“要不要帮忙。”我随口说,“那你就帮我找下充电器吧,应该就在这个抽屉。”

言姑娘的房间好在没让齐享进门,内衣就挂在门后的把手上,电脑旁边一堆零食残骸,啤酒罐,以及半空的烟盒。我拎个方凳出来,一面回想月前我刚搬进这栋屋子,那时多么万念俱灰,也不由被这位姐姐超乎常人的生活方式给惊着了,此女每日三更做人昼伏夜出,我一度以为她至少是个卖摇头丸的。直到某天我们俩叭在阳台上分享了半包烟,才知道,她是个网络上写小说的。

诸位其实见过他,说男人特别爱自作多情以及劝我认栽的那位。她听了我的经历,说庄凝,我有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的冲动,但我还想等等,等着看它的结局。齐享接过我手中的方凳放下,把充电器递给我,“怎么说,现在走?”

听见言维维还在哼哼嘅嘅地洗漱,一面唱歌,我摇摇头,“至少等她走吧,不然多傻。”

说这话我有种被自己下套的感觉。齐享笑一笑,坐下,他脸部的线条难得这样柔软,温和甚至让他显得稍稍有些疲倦,接着他拉住过,胳膊圈住我的腰。我站立不稳,这样不讨厌,但是姿势挺别扭,“干吗呢?”

“跟你说说话。”他一使劲,我就坐到他腿上。

“哎哎,外边有人。”其实外面看进来,这里是个视线上的死角,但心理上总有点过不去。

他低低地说,“那就去把门关上。”

“…我才不要。”我听言维维欢乐地哼着小调从洗手间出来,再啪一声把她自己的房门带上,“我们走吧,走吧。”但是他扣在我腰间的手臂反而收紧。我去掰他的手指,气喘吁吁它们却丝毫不为所动,齐享并不看我,他耐心地用左手抚摸我的头发,唇角是志得意满的一小弧度。事后回想起来,他这样相当迷人。但当时我很紧张,“喂,喂,别。”也想不起来摆事实讲道理,只能小声威胁,“我那个什么,我喊人了,我真喊了。”

他的回答很简短,“好的。”这么一来我突然没忍住就笑了,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整个人都松弛了。“笑什么,”他动作很轻的捏我的下巴,“不许笑。”

然后他低头吻我,温柔而简略,只用他的唇碰碰我,离开,“再笑?”我还没来及做出反应,他又吻下来,这次再深切一些,再离开。我使劲敛容,气都喘不匀,“我没笑,没笑了。”

齐享莞尔,黝深的眼睛此刻柔而亮,声调却已难以清明,“抗议无效。”我做了个很孩子气的举动,两手交叠把嘴巴捂上。他只用一只手,就把它们握住,接着他再次俯下身。

这是第一次在他离我这么近时,我既没觉得是在坏给谁看,又没觉得恼怒。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四)

但喜悦或激动也谈不上,我心里只有一种奇特的平静,以及混了复杂成分——比如怜悯,比如怅然——的温情,就像你的一生都摆在你面前,跟你预想的不一样,但你也已经准备接受。[你看,庄凝,他们这个时候,也可能在拥抱,接吻,就像你一个月之前看到的那样。

齐享的气息近了,我闭上眼睛。现在我可以说一说。那一年的仲夏到初秋,到底什么事在瞒着我发生。七月,沈思博从溧城无功而返。

在那个地方,他晚上住在招待所,白天他爱的女孩陪着他,坐公车晃过溧城的大街小巷,这是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每天要经过的路线,他这么想想,就觉得好亲切。他们像所有初恋的青涩孩子一样又傻又快乐,她带他去尝她最喜欢的小食铺,带他去看她最珍爱的风景——但只要谈到他们之间,哪怕最无意的话也能引来她的缄默,他的心在这深不见底暗天无日的缄默里,一点点沉下去。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那个叫庄凝的姑娘,她们两年的友谊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良知上,庄凝对她的好,庄凝的眼泪和疼痛。

他离开的时候她想,他大概是对她失望透了。他们明明彼此贪恋,却要分担求不得的痛苦,但她没有办法。暑假将要结束的某个晚上,他给她打电话,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漫无边际,彼此都够不到真正想表达的衷肠,直到他提到当天的一桩意外。

这桩意外的当事人我也认识,我和学思博初中时期的同学,我从上海回来后听说,他打篮球时心脏病突发,送到医院已经不冶——沈思博当时在常“一个人,之前还跟你说说笑笑的,说没就没了。”8 谢端想,难怪他今天这么郁郁的样子。她正要张口安慰,他在那头低声说:“端端,如果是我呢?”

“…”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她拿着话筒,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无常的悲伤摄住,“你不要胡说。”阖上电话以后,谢端设想了一下他苍白着脸躺在那儿,这个我懂,我偶尔也会这么想,爱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关怀,怜惜之外,又有满心对不可知的臆测和想象。她非常痛苦,拨给我,当时我正坐在电影院,和齐享一起看电影。

那之后的第三天我从上海回到陵城。

我有点缺氧,迷迷糊糊地问:“齐享,你喜欢我吗?”

他刚刚结束一个漫长的亲吻,我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在我的肩颈间,他的手把我外衣的扣子解开,又系上,手指慢慢摩挲这个牛角开头的小玩意。男人碰到这种问题,多少都会有点尴尬,擅于在这类事情上表达自己的男性,现实里其实非常稀缺,我也没有碰上例外的一个,他斟酌几秒,“不然你以为呢。”我想说,或者是,同病相怜?在佳缘小栈时,服务员说蜜汁正好是两个人的分量,不是吗?

“谁?”他几乎立刻也就明白,“你又想哪儿去了?”他样子有点生气,把我放下来,“算了,走吧。”

这个人怎么一点交流的诚恳都没有呢,我把充电器塞进包里,一边说,“像就像呗,我又不介意。”

我话尾刚落,齐享原本已经走出门,退回房间把门啪的带上,转身向我走回来。“庄凝。”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不惹我你就不开心,是不是?”我到家的那天沈思博已经去了学校,他妈妈在门口看见我,“小凝,听说你暑假去了上海,回来啦?”“对啊,沈伯母。”我讲话的语调,就跟我不曾为她儿子伤过心似的,“沈思博呢?”“他去学校了,今天刚去。”

“哦。”我松口气又觉得略略失望,“也是,他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她诧异的瞪着我,“你在说什么呀小凝,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也诧异地回望她,她坚定地说,“不会的,我了解我们家思博。”

我再不走就要重燃希望了,赶紧苦笑一下,“哦,那也许我搞错了。”沈伯母叫住我,“哎,小凝,思博有件衣服落在家里,你给他带过去吧。”她在衣柜里翻找,一面跟我唠叨,我和沈思博小时候的事,说他因为我生病自己也不肯睡觉,说他总记得我偏爱吃什么,每次我到他家吃饭他都会关照保母做,说他上中学前都不和别的女孩子讲话。我靠在一边,想,其实沈伯母是知道的,她只是向着我,但她这样,并不能改变现实,那些事是真的,都是真的,却只会让我更难过,这就好比一场人命官司,无论舆论如何偏向,逝者却到底已矣。

她说,小凝,你多担待一点,他会懂事的。我笑了笑,这时我闻到房间里有香气。清淡的,微酸的甜。

沈思博从来不爱吃小零食啊之类的,我有一次拿话梅塞给他,他皱眉头又笑起来说,这不是小孩子吃的吗?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写字台上,那里有一小盒茶梅,跟谢端喜欢的那种一模一样,我也不怎么高兴了,“我又怎么惹你?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吃饭的时候你明明想到她,而且你之后情绪也不一样。”

他停下来,顿了一顿,“对,我跟她就在那条马路上分的手,那天我态度很坏,不肯听她多说一句,我有时也会想,如果那天我稍微好点会怎么样——但这并不说明什么庄凝,现在跟我在一起的是你,你难道不能…”我看来,这误会大了,他以为我吃醋,你以为我在乎?

“你解释什么,我说了我不生气。”我觉得语言还不够有说服力,也真的不想跟他争执,我要表达的意思到了,就认为别人也该就着这个意思顺流而下。

这时候言维维过来敲门,“庄,小庄你还在么?”我直起身想应,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出声,大概这个情景实在尴尬,估计她也没什么要紧事,回头再联系不迟。言维维在外头嘀咕,“看来走了呦,真是,比我还糊涂。”然后她离开,从大门出去,拧转钥匙的声音。我把视线调回来,耸耸肩膀对齐享补充道:“真的。”我其实,怎么说呢,也不是那么真的。但你知道一个女性,她在感情上已经挫败一回,弄那么难看,在下一段里多少要找回点姿态,再拿它当回事一次,她不愿意。

齐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会儿,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竟然,笑了起来——虽然算不得多么开怀,要描述这个笑,就得跑一下题。

记得我刚上小学,有天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一定要看一个电视剧,我爸说,“不许,去睡觉。”平时我是反驳不能的,那天魔怔了,“我要看,不要你管。”我爸板起来了,才可怕,“再说一遍。”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我就要!就要!就要!!”一出口我想完了,这不挨打往哪儿跑,结果我爸沉着脸瞪了我一两秒,接着挺突然的,他笑了,过来掐我的脸,“这个小丫头,倔的!”事情的结局是,虽然我没看成电视被送上床睡觉了,但也没挨打,我爸对我还特别和蔼,我被彻底搞糊涂了,觉得成年人翻脸如翻书,不可理喻。后来想想他就是,一方面被气得无法可想物极必反,另一方面,竟然跟他七八岁的小女儿这么较真,他估计也觉得荒诞。但是说来说去主要的,还是他爱我——还是个小孩子呀,教育的机会多着,现在就让一让她吧。之后我大了懂事了,也就基本再没这种契机。齐享此刻的模样,跟庄主任当年那个路数是差不离的。就快被气崩溃了,但是稍微一个转念,你看她肩膀耸的活像个阅历丰富的女郎,不知道从哪个蹩脚电影里看来,但这个动作明显跟她文不对题。算了,让一让她吧,你还不知道她么?是啊,他知道我。他一笑,我就傻了。他继续跟我吵下去我应付得来,不是这个。

“真的?”他反问我。“埃”我说,“可能是吧。”我忘了我之前说什么了。他看着我,慢慢道,“现在我回答你之前那个问题。”“?”“对于这么一个一根筋又笨得伤心的,我还真是希望。”他蛮淡地说,“能少喜欢她一点。”

我背靠书桌,瞪着他,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过来,“呃。”好了,这下攻守易势。同时我手机在包晨鸣叫一声,我伸手去翻,一面纠结,这怎么,这怎么回应呢。短信内容很简单,我第一遍没看明白,又看了一遍,然后我像一只闻到毒品的警犬一样绷紧身体站直。小庄,你钥匙丢在大门上,我给你放苏教师那了,你回来自己去拿。

“齐享。”我很崩溃地,对他说,“我们可能被锁在里面了。”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五)

我回到寝室,里头空荡荡的,我把遮挡书橱的报纸撕下来,小苹果的相框里是我和端端的合照,我对着它看了一会,然后爬上床躺着。

不会的。

她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说她想我,她不会那样。

你多可笑啊,就一颗茶梅。

但是她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但他们不可能。沈思博说,他爱上一个女生,一个隐形的,我从来没见过,卓和又不肯透露的女孩。以及,此前种种。

你知道,人在翻找一样物件的时候,如果她已经找过一个地方,她往往懒得再去翻第二遍。于是自从去年圣诞夜我打消了怀疑之后,就再也没往那个方向想,当然,也许,我不愿也是可能的。可那些令人疑窦丛生的东西,它们从未真正消失,那颗话梅是一条引信,我不知道,点燃它,是什么下场,我和她的友谊,我的信任。

而且她还没有回来,她说了她今天要回来。我打她的手机,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据我日后所知,她那时正坐在距离陵城十几里的公路边,等待沈思博过去,她衣袖染血,握着自己受轻伤的右手,抖得像十一月风中的一片枯叶。

2002年九月二号,溧城至陵城10#国道上,发生重大交通事故,由本向东轻卡因刹车不及拦腰撞上由北向南行驶的载客大巴,碰撞猛烈,两车均侧翻,大巴旅客共计两死三十伤。

他之前问她,如果明天我就死了,你会不会后悔。真像命定。

最初是不觉得怕的,只是麻木,难以置信。等她从一片空白中醒过神,被救援人员安置在一旁,恐怕慢慢舔进她的意识,四肢冰凉,本能的不能控制的颤抖和哭泣,牙关几乎不能咬合。

她的手机天线断裂,向别人借来电话,拨通他的号码:我后悔了,沈思博,我后悔了。

无人接听。我阖上手机,从床上爬下来,突然感觉少了什么,手腕上。我拉开书桌抽屉,沈思博去年圣诞夜送我的,五块钱的仿水晶珠子,它们躺在一个玻璃盒里,连接它们的那根线莫名断掉了,我东翻西翻,抽出一把西瓜形状的小扇子,对着坐在那儿的齐享扇。他头也不转,“有劳。”我转过来对自己扇一下,冻得一激灵,赶紧放回去。

他停笔,转头对我说,“无聊就找点事做。”“你把我的位子占了埃”他无证,想了一下,自己点点头,“好在我习惯了。”然后他继续奋笔疾书。我凑过去看,“谢谢你,写肤浅一点。”之前我发现被困家中的惨剧,第一时间去拨言维维的手机,她没接,我知道这个人,有手机跟没有一个样,经常调成静音往哪儿一扔,当然,还可以打给苏老师,她一家就住在几步之外的教授楼,所以言维维才能那么迅速的把钥匙扔给她。

_但等苏老师一上来,见到齐享…她每次来都愿意每个房间走走,看我们是不是乱接水接电啊,有没有注意卫生啊,藏都没得藏。只能等着,等言作家给我回电。在等待的过程中,找个最不暧昧的活来干,比如,写论文。

诸位都知道,大学在课程的设置上,哪个专业都至少有门把课是鸡肋,学之无味弃之不能,比如这门《法律职业道德》,人家德里达“法律可以解构,正文是不能解构的”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问题,它用了整整两百多页来讲,授课老师还要求我们期中交一篇心得。

我趴在一叠稿纸上,从第一个字开始使劲叹气,课本需要讲的讲了,不需要讲的也讲了,我还上哪掰去?

齐享原本在一边翻小说,实在听不过去,把我拎起来,“算了算了,我帮你写,什么内容?职业道德和公民法德建设——够无聊的。”“是啊是啊,你看你的小说吧。”“这小说比你的论文还无聊,”他说,“我没得选,起来。”于是我就开始在旁边东游西逛的生涯,把所有小玩意都摸过一遍,最后在床沿坐下来,看齐享偶尔翻翻书,就能那么专注流畅的写,觉得很神奇。我盯着钢笔移动,听台灯底上沙沙的声响,俯在桌角睡着前的最后一点感受,是突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放瘫当寄生虫的幸福感。

谢端第二天回到学校,在曾小白和苏玛之后,差一点就没有赶上注册,后来有人描述,是一个高高的,长得好看的男孩陪她去的教务。

是谁啊,是她那个室友的男朋友么?听的人这么问。应该是吧,还能有谁。

啧啧,没想到啊,她看上去那…说话的人被捣捣胳膊,我正在他们两米开外,面色平静内心翻腾——那已经是事态落定以后了。

当时我什么都没有问,她回寝室那一天,我们四个人还去学校门口吃了一顿,很欢乐,但我揣着那个小谜团,就像揣着一颗燃烧弹,它在我心里不断劈啪作响,我在别人——甚至我自己——都不注意的时候,阴沉的注视着她,你有没有骗我,你有没有对我说?

但我不敢,真的,我不敢。

我和谢端开始躲避对方。一个去上课另一个总要磨蹭一会儿,或者,你去不去上自习?——哦,我还有事——那好,我去了,我给你占位—好的。

于是一个溜之在吉,另一个根本不会去。

苏玛都留意到了,那个冷漠的小苏玛,她问我,庄凝,你是不是和端端,你们?

我说,没有埃。她说,别这样,都是好朋友。

我说对,本来就是我也没有再联系沈思博,他的外套还压在我的衣柜里,不知道他妈妈有没有跟他提,但他也没有找我。我睡不着,她深夜的每一次翻身,发出声音,我都会惊醒,她每一条短信,每一个电话,她每一次微笑,叹息,我都会猜测,从何而来,指向何处。白天她跟我说话我也拎着一颗心,我怕她下一句就说,庄凝,我告诉你一件事,这句不知道在哪个语音转折处等着我的咒语,我时刻提防被它击中。

但就这样,我还是不敢问。

与此同时,另一此行为开始自主发生。比如我跟卓和在Q上相遇,他问我过的如何,我说一般,他问为什么,我黯淡的笑笑,你说呢。

还是因为他。你说呢。

卓和劝。哄,安慰,欲言又止。我就像个坏掉的留声机,一遍遍暗示自己还留在旧日光影里,迟迟不肯去。

我做这些,心情很矛盾,鄙弃,又咬牙切齿,终于,卓和在半月之后,打电话给我,声调很虚,下了很大决心,庄凝,如果你现在有时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但你要答应我,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太激动。彼时是黄昏,我记得,我正在排演国庆会演的节目,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我心里只有一个画面定格——某档国外罪案节目中,受了欺骗的老人盯着镜头,面色已经看不出悲喜“这件事最关键的部分,是他们说谎,是他们看着人的眼睛说谎,从此以后,我不能再相信任何人。”有人从臂下托起我,我迷迷糊糊地让他把我往后安置在床上,在我身上盖过暖暖的,也许是薄毯,也许是外衣,他摸我的头发,把额前的一缕拨到耳后。“庄凝?”我大概是没反应,他低下来,离我很近了,“小凝?”我想我是笑了,叫我小凝的就那么几个,笑一笑准没错。

几乎是紧接的,就好像你打开一瓶浓香水和你闻到香气那么紧接,我上半身被紧紧压向床铺,他又一次亲吻我。

你问我什么反应?还在睡,多睡,我只是睡着了,没有被下药。这样我还不醒,齐同学就啥也别指望了,直接考虑起身拨112吧。

我醒了,他继续。这次比较不同,他差不多是在咬我,他身体的热量就像争先恐后地跑到皮肤表层,唇舌柔软,每一寸肌肉却都临战般坚硬,我很费劲才倒腾出右手,又被他握住手腕扣在床上。来势汹汹,不由分说。我真的没弄清,怎么突然就失去一切发言权。接着他腾出一只手,开始和我的手玩游戏,解我的衣扣。这个男人,他呼吸一次比一次来的长,以及唇齿间难以抑制的颤音,但他一个字都不说,静默,非常耐心,拨开我,解掉一个之后绝不恋战,迅速移向下个目标,于是我总在重新扣回去和继续缠斗之间忙乱不堪。

他脱掉我毛衣的时候我是真的慌了,慌得牙齿乱颤,“齐享,你不要,齐享,你不要。”

“我要的。”他微微笑,笑得不那么正经,声调还略有些岔,“别紧张。”我知道有多少女性的第一次,并非在百分百情愿的情况下发生,强暴倒谈不上,但性这种事,一份不情愿,心理上会有三分的屈辱,这一点绝大多数男人都不会了解,他们看女朋友抵抗的不激烈,以为,啊,她忍一忍就会过去。眼下就是这样,我不愿意,但不见得要咬舌自尽或者喊的四邻惊起,只能跟他说,不断的说,但他显然并不信,他想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于是我终于没忍住,泪奔了。

齐享这时,手已经贴着我的肌肤,我文胸的一边吊带正被他扯到胳膊上,然后他怔了一怔,过了几秒钟他将那条肩带扶到原先的位置。

“小朋友,你这么讨厌我么?”他温和,低声的问,跟我商量,额头一层薄薄的汗。“不是的。”

齐享看了我一会儿,坐起身拿薄毯盖住我,“好了,不碰你了。”

他只穿了一件衬衣,七扭八歪,袖扣也开了,一边衣袖覆在他手背上,另一边却稍稍短了一截,我一只眼睛还在流眼泪,没忍住就笑了,天哪,这是齐享埃,瞥我一眼,“别招我,我很难受。”

“唉。”“你不讨厌我,是不是?”“嗯。”

他伸手过去,啪得把台灯关上,“证明给我看,往里头去点儿。”

我立刻又紧张起来。“我说不碰你,就一定不碰。”他掀开薄毯在我身边躺下,在一片黑暗里,“是让你碰我。”

我要是说我完全没听懂,那是我在扯谎了,大一时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正流行,我也看过,其他什么都没记住,就觉得它很黄很阴暗,人挨个不拿民当回事,性爱像手术刀一样冰冷,一个叫直子的彪悍女人对男主说,我用手帮你吧。此刻我只巴望没听过这句话,巴望齐享是随便说说。

但大概没有男人会拿这句话“随便说说”,他扣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腰腹间,高温,结实的阶段,他尽量平缓,尽量平缓的呼吸。我说,“我不行。”但这一次他没再理会,哀兵无效,他的手掌像可靠的交通工具,载着我的手到指定地点,好,请下车,完成你该完成的事。

这个游客胆怯得很,使劲往后缩,但被拦截,毫无退路。他把我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掰开,然后。

他把自己交给我。我半边身体发抖,头晕目眩,耳鸣,真的,一点都不夸大其辞,世界打着旋,像灰白色的棉花糖。

齐享苦笑,“你就这么…呃?”

我就这么就已经基本废了,指望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他只好给我一点提示。这场活动——姑且称为活动吧——基本由他自己完成,最后关头他放开我,快速从床头抽了几张面纸。淡淡的,淡淡的腥味,我怀疑自己敏感,又怀疑自己不够敏感。

齐享在清寂的夜色里,气息由快到慢,由漫长到平复。然后他翻身把我搂在怀里。

“小凝。”他身体还紧绷着,却轻浅地吻我,“小凝。”

原谅我那一刻没办法诗意地回应他。我仍然眩晕的厉害,软弱地像大病初愈,没有吐在他身上已经是奇迹,除了想昏睡没有别的念头。

这场睡眠并不愉快。最开始老是有摇晃,被迫的,像坐了昼夜的火车后再接触地面,周围始终是灰白的,像没有视力的眼睛。然后渐渐平复下来,有颜色穿透黯淡的天地,有大雨倾盘而来,有人在雨里奔跑。红色。

原本非常黯淡的锈红,但被水一浸湿,突然活泛一样,仿佛陈年的血腥一朝得雪,狰狞的欢快。但我没法跟你形容穿这条长裙的女孩,因为我看到她,心里就很难过。

她是一个多月前的我,周围人都在看着她。啊,这是做什么,拍戏么?叫卓和的年轻人把外衣披在她肩上,声音忽元忽近,庄凝,你也看见他们了,重新找一个,更值得的。

再接着,场景切换到寝室,有新人物登场,谢端,她看见那个叫庄凝的,坐在寝室中央,不动也不做声,她在屏息,酝酿,等待来一场清算。她站起来,给了她清脆的一耳光。我被齐享拍醒,视线适应黑暗以后首先看见的是他冒出小胡茬的下巴,然后抬头,他拧着眉头看我,我说:“做噩梦了。”“看得出来,想说吗?”我摇头。他温和地说,“那就继续睡吧。”真是噩梦。人物因为梦境而扭曲,尤其的夸张,荒诞,戏剧化。其实现实没有这么强烈,比如那一天并没下雨,风和日丽的还晚霞满天,我擦掉眼泪问卓和:“我是不是蠢得不透气?”“还好了,我也是知道不久。”

“上学期?”

“上学期应该不不是,虽然多少看得出来趋势,抱歉,没早点告诉你。”

我也没抽谁耳光——虽然很想——不过当着谢端的面把装我们合照的小苹果摔碎,曾小白和苏玛目瞪口呆又不矢从何劝起,谢端白着面孔开始捡碎片时,我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灰败地离开,在门口旅馆开间房,睡了一天一夜。之后很快联系住处,搬出寝室。

这就是整件事的经过,没多么不得了。不过是沈思博认识我这么多年,到头来只为遇见一个谢端。我继续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言维维回我电话。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