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英问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梅道:“你问我?”

苏小英道:“你是我老板娘,我当然得听你的。”

一梅道:“我们在四处找一找,说不定会有线索。”话虽如此,却知道这个线索也极难寻找,被烧成焦土一片,怎么可能还有线索?两个人绕着废墟察看,惨状触目惊心。

苏小英轻轻叹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一番情景,真的是梦一般!”

一梅低头不语,猛然之间,脸色一变,将手指竖起来放在唇边,示意苏小英噤声。

“有人。”她凝神听了半晌,低声道。苏小英的江湖阅历远不及她,当下随着一梅,往瓦砾中掠去。

一梅几个起跃,轻灵的身影陡然硬生生煞住,接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块地方,原本是半勺山庄凿取水源,引入冷泉的池子,池子里的水因为与冷泉相接,并未干涸。水池旁边,滚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块块肉体,散落一地。

苏小英也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他已经认出了这个脑袋。

“谢远蓝!谢远蓝!”一梅叫道,“他怎么这么残忍!人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放过!”

苏小英将一梅猛地一扯,指着旁边道:“谢望衣!”

只见一堆木头后边,谢望衣俯面躺着,她的衣衫被烤烂,皮肤也黑黑的,但是她的身躯还是完整的,竟然没有被烧焦!

谢望衣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吭哧吭哧地扒着地,地面上写了无数的“风”字,有许多字因为叠在一起,已经认不清了。

一梅收起她血肉模糊的手指,唤道:“谢望衣…”

谢望衣没有什么反应,她的手指机械般蠕动着。

一梅将她抱了起来。苏小英道:“去甘淄!”

等他们到达甘淄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巳时。医馆里的病人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闯了进来,“哗”的一声,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道路。

医馆的掌柜见状皱起眉头,目送一梅闯进去找大夫,一把拉住了苏小英,道:“这位小哥,诊金三两,你得先准备好。”

苏小英一怔,一梅在半勺山庄已经拿到手三百金子,但是这些金子连带着以前的钱,恐怕全部被火烧光了。苏小英镇定地将掌柜拉到僻静的地方,笑问道:“三两诊金?”

掌柜道:“是。”他眼前忽然银光一闪,听见“夺”的一声,再眨了一下眼睛,才看清一柄亮闪闪的长剑,直直地被插进了地面的一块青砖中。长剑兀自颤动,只见剑身刺透了青砖,青砖竟然没有碎裂!

苏小英笑道:“你少给我罗嗦,这一剑,值不值三两银子?”

掌柜目瞪口呆,一时哪里说得出值不值,他正在发愣,忽然听见医馆里面一梅叫道:“苏小英!苏小英!”

 

男身女人

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待到第二天早晨,一梅才有空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早饭。一梅吃了一碗粥、一个烧饼,吃完以后,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叫了一碗豌豆黄。她将豌豆黄稀哩呼噜地喝下去,然后舒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干什么瞧着我,你也吃嘛。”一梅满意地添添嘴唇,对苏小英道。

苏小英直勾勾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怎么知道半勺山庄会着火,把银票带在身上?”

一梅满不在乎地道:“我怎么会知道着火,只不过银票我一直随身携带而已。”

苏小英愕道:“那天晚上…我怎么没发现!”

一梅瞥了他一眼,道:“你?你还嫩着哪,你知道什么。”

“唔…”苏小英若有所思地道,“瞧起来,跟着你跑江湖,确实不会吃亏。”

一梅喜滋滋地,得意地道:“你以为我这个杀手是白做的?我这个杀手风光着哪,跟着我,当然不会吃亏,要是你一个人,早就饿死在什么地方了。”

苏小英哂笑道:“得了,你也不想做一个杀手。你若是想做杀手,怎么会在大沟江开一间临江山庄?”

一梅微微一怔,看了他半晌,道:“幸好你现在跟我站在一条船上,不然你说不定能抢我的饭碗。——要不然这样罢,你帮我,咱们一起把‘杀手第一剑’的名头从傅待月身上抢过来,你看怎么样?”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苏小英笑道:“‘杀手第一剑’算什么,有空我们一起开一家客栈,你出钱,我算帐,从此以后‘客栈第一老板娘’就非你莫属啦。江湖人物住店,打九折。要是傅待月来了,价钱翻倍。”

一梅捧腹笑了起来,笑了半天,问道:“苏小英,咱们这么开心,是不是很没良心?”

苏小英道:“人生都没百岁,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当然要开心。”

一梅道:“不错,钱财声望,都是假的,只有开心才是真的。——我说苏小英,咱们应该上馆子,好好喝一顿,咱们这是意气相投啊!”

两个人手挽着手,果然找到最近的一家酒馆,要了一盘白切肉,一碟花生米,两斤老糟烧,开始喝起酒来。苏小英与一梅的酒量居然都很大,几碗烧酒下肚,脸都不红,不过话却多了起来。

一梅忽然问道:“喂,苏小英,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上我的?”

苏小英忍不住“嗤”的一笑,反问道:“你呢?”

一梅认真地道:“我也说不清,也许在临江山庄打一看见你,穿着一身这么脏的棉衣,连一碗最劣等的老糟烧都喝不起,还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看上你了;也许不在那个时候,在后来你帮我算帐的时候…咳,谁知道呢。”

苏小英神秘地笑了起来,道:“自打我开始跑江湖,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一剑杀死了只要是女人都会动心的乌衣峰,从那个时候起,虽然我没有见过她,我已经开始对她动心了。”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你少骗人,这算怎么回事。”

苏小英叫屈道:“怎么就不算回事?你难道没听说过神交已久?”

“神你个大头鬼,你以为我还是十六七的小姑娘,相信你这套鬼话。”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我问你,你不会是先看上我的钱,再看上我的人的罢,”说到这里,忽然疑心起来,道,“你不会是假心假意罢!苏小英,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非把你大卸八块,剁成肉酱包馅子。”

“一梅,你就饶了我罢…我哪敢呐…”

“你有什么事不敢?你上天入地,什么都敢!”

“我什么都敢,就是不敢对不起老婆。”苏小英连忙澄清,发誓道。

“好罢,”一梅好像满意了,点头道,“你得好好记着这句话。”

这时酒馆里进来一个卖甜瓜的妇女,身材粗壮,见他二人坐着喝酒,连忙招呼起来,“小相公,小夫人,喝完酒口渴,买几个甜瓜解解渴吧,才五文钱。”

苏小英道:“甜瓜我倒无所谓…一梅,你要吃么?”

一梅道:“先尝味道,甜的再买。”

那妇人笑道:“甜,甜,我这里的甜瓜,人人爱吃,小夫人吃了以后,还要再来买呢。”说着当场剖了一个,切出一块,递给一梅,又切一块递给苏小英,热情地道,“小相公也尝尝。”

苏小英先接过,闻了一闻,道:“果然很香。”

一梅道:“我也尝尝。”说着伸手去接。那妇女递出去,一边笑道:“又香又甜…”她的话才说了一半,陡然之间,一梅的手如电光火石,捏住了她的腕脉。那妇女神色大变,左手微动,刚欲扬起,忽然脖间一凉,一支亮闪闪的剑已经抵住了她的脖子。

苏小英将手中甜瓜随手抛出,笑道:“又香又甜,要不要来一块尝尝?”

那妇女的神情十分镇定,冷笑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你们是怎么识破的?”

一梅冷冷哂道:“你一进来就直奔我这桌,我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倘若我捉你腕脉的时候,你的反应没这么大,这块甜瓜你已经卖出了。你是谁?”

那妇女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想杀你的人。”

一梅冷冷道:“少跟我说废话。”

那妇女道:“女人的废话本来就很多。”

一梅道:“不错,女人的废话很多,通常也很爱惜自己的脸,小英,请你在她脸上划个十七八道的。”

一梅的声音很无情,那妇女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却挣扎地道:“你敢!”

苏小英道:“你这句话说的着实有趣。”他出剑很快,只见白影一闪,剑尖已经在那妇女耳下划了一道。

暮雨剑的力道控制得相当好,把她耳下薄薄的一层皮划破,然而竟然没有血痕!只见破皮之处,一层薄皮轻轻翻起了一小块。

一梅脸色骤然大变,手臂暴长,一把将那妇女的脸皮整个掀了起来。脸皮之下,并非血肉模糊,竟然另有一层肉色脸皮!一梅浑身一震,脱口叫道:“风总管!”

风无画趁势猛地里跃起,怪叫一声,将袖子往前一甩,“噗”的白色烟雾腾起。一梅向后疾退,几个起落,退到十步之外,还没有站定,身体已经像箭一般,重新往前射出,含光“铿”一声,在空中脱鞘。

然而含光出鞘,其实是一点也不必要的!白色烟雾腾起的霎那,森然一道剑光大闪,烟雾笼罩之下,甚至连一梅都没有看清剑的去路,只听见双剑疾速相交,在转睛时,一人闷哼,手中长剑扫落。

一梅掠上之时,苏小英的暮雨剑仍旧抵在风无画的脖颈,适才一幕,好像并没有发生。

风无画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青,许久方道:“好剑法!你竟然有如此剑法!”他已经恢复本来面目,一对浓黑的卧蚕眉,颇为威武,然而他却仍旧操着一口女音,加之一身妇女装束,显得十分诡异。

苏小英道:“承让,我只不过比你少一个拔剑的动作罢了。”

风无画眼波一转,竟然做出女人的媚态,一梅正巧站在他的正面,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风无画道:“你可知我的剑法是怎么练的?是用两个女童的性命练的!你竟然能比我更快!好,好,好!”

一梅眼中杀气大盛,道:“果然是你!”

风无画笑道:“是我,炼错花丹的就是我。倘若不是你们横插进来,我还要再炼一个错花丹,”他说到这里,拿手指娇娇媚媚一点,“哼哼哼”地轻笑恨道,“谢远蓝那个狗娘养的,我要他死无全尸。”

苏小英皱起眉头,道:“你还是拿你原本的声音说话罢。”

风无画叫了起来:“什么原本的声音?我原本就是这个声音!为了报仇,我装扮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若不是为了报仇…”说到这里,竟嘤嘤哭起来。

一梅不禁大骇,拿含光又在他耳下一划,却见皮肤上青青一道,随即泛上红色——这是他的真皮,再没有人皮面具了。

风无画按住伤口,尖叫起来:“你敢毁我容貌,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饶是一梅见多识广胆子大,这时也不禁一惊,脸上的神气,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隔了半天,才道:“好罢,我决不毁你容貌,不过你告诉我,谢远蓝跟你有什么仇?”

风无画眼睛里,忽然涌上浓浓的哀愁,陡然抬头盯住一梅,却笑起来,然而这种笑实在是悲,仿佛都能笑出泪水。“什么仇?”风无画笑着道,“世界上所有的仇,都比不上我跟他的仇,我姐姐是这么看得起他,肯做他的妻子,他却把我姐姐的手砍断,他害死了我姐姐!”

一梅陡然一惊,问道:“傅无情?”

风无画并没有理会一梅,自己道:“世间女子尽痴情,世间男子皆薄幸,没有一个臭男人是好东西。”

一梅冷笑起来,忍不住道:“你也是一个男人。”

风无画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这个贱人!”

苏小英将暮雨剑往前一递,在他脖子上割了一道,冷冷道:“你最好不要乱说话。”

鲜血登时流了下来,风无画毫不害怕,仍旧“贱婊子”、“贱女人”的乱骂,他的声音确确实实,完全是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这尖利的骂声陡然停住了,因为苏小英的剑移到了他的脸上。

一梅道:“你已经杀了半勺山庄所有的人,为什么还要杀我们?”

风无画哼道:“还差一个,谢望衣!你们把谢望衣藏到哪里去了?我来找你们,只不过为了她!”

一梅冷笑道:“好罢,我告诉你谢望衣在哪里,不过你也要告诉我,你的错花图从哪里来,你为什么要在花笺上题错花图上的小诗?”

风无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要题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她还把那首诗写在错花图上。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姐姐的象征…”

“你说什么!”一梅叫道,“怎么可能是你姐姐!”

风无画勃然变色,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比我姐姐更聪明,更漂亮!她三岁就识字,五岁能做诗,十岁已经是一个极高明的大夫,到了十九岁,就写出了错花图!谁能跟她一样!谁能跟她一样!”

一梅的脸色已经全然变了,她甚至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苏小英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然后他问道:“错花图是傅无情写的?”

风无画笑道:“不错!”

苏小英道:“你在半勺山庄做了十年总管,就为了找谢远蓝报仇?”

风无画眼中悲哀又起,道:“姐姐吩咐我报仇,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整整练了十年的剑,都不是谢远蓝的对手!姐姐曾经跟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倘若十年都报不了仇,就练错花图…”

一梅冷冷地打断他:“你姐姐的脑子一定不正常。”

风无画的眼睛顿时红了,狂跳起来,用手去拨暮雨剑的剑身。苏小英将剑一转,风无画的手掌登时被切下半只,掉在地上。

他竟然没有呼喊,却露出娇媚却森然的笑容。

一梅猛然一惊,暴喝道:“小心!”

可惜她觉醒得还是稍微晚了一些,她感到头有些微微发涨,迷药药性散发得极快,她在说完那两个字以后,眼前已经有金星乱冒。

苏小英陡然抽回长剑,往自己左手臂上划了一道,鲜血沾染在暮雨剑上,使得暮雨剑挥出去的光竟然有一点红。剧烈的疼痛让苏小英脑中倏地一醒,暮雨剑出击如电,“嚓”的一声,刺进了风无画的背心,剑尖贯穿而出。

风无画的手,刚刚触到自己剑的剑柄。

苏小英暗叫道:“侥幸!”

风无画倒地难起,鲜血乱涌,一时却未气绝,露出诡异的笑容,断断续续问道:“谢…望衣,谢望衣在哪里?”

苏小英盯着他,淡淡道:“死了,在半勺山庄的时候就死了。我们是故意把她的尸体带回来的。”

一梅怒往上冲,举起含光,往他身上狠狠插了下去。

甘淄城外道路四通八达,路况也都极好。一梅买了两匹快马,挑了一条宽阔的官道,与苏小英乘马赶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要去的目的地,只不过策马疾驰,能够稍稍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

黄昏时分,知道赶不进前面的宿头,于是在一背风处点起篝火,准备露宿。

天色已经黑下去,一梅坐在篝火旁边,偶然抬头一瞧,正看见苏小英将树枝扔进火堆,火光照耀下,他的脸竟然显得十分好看。一梅第一次觉得苏小英长得挺英俊,不禁微微一呆。

一梅问道:“苏小英,你究竟是哪里来的?你的剑法很好,但是竟然没有名气。”

苏小英道:“我就是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一梅扳起了脸,道:“我跟你说认真的。你父亲是谁?师父是谁?”

苏小英道:“我没有师父。”

一梅道:“没有师父,难道也没有父亲?难道你的功夫是天生的不成?”

苏小英淡淡一笑,低头不答。

一梅道:“你说么!你说呀,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苏小英陡然抬头,看向一梅的眼睛,淡淡道:“一梅,我没有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问我。”

一梅的脸色登时变了,大声叫了起来:“我的来历?我有什么来历?我就是一个杀手,一点也不神秘!但是你,你来路不明,谁知道是谁派你来,嗯?你这么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用心?”

火光之下,苏小英的脸色仿佛也变了,但是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道:“你以为是谁派我来的?”

一梅道:“说不定你也练错花图!否则,你的剑法怎么会这么好?”

苏小英站了起来,道:“你越说越离奇了。”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变得冷冰冰。

一梅更加上火,也站了起来,大声道:“说不定你父亲,你一家都是练错花图的!你才不好意思说!”

苏小英猛一怔,陡然抬头盯住了一梅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却转身拂袖而去,一梅还没反应回来,他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一梅微微一呆,在当地站了半天,才缓缓坐下。不知不觉之中,泪水已经充满了眼眶。

一梅忽然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不会哭的女人,却在苏小英这里哭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跟前,第二次是为了他。

 

舍命相救

 

一梅在那篝火旁边等了很久。她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可是她脑海里浮现的偏偏都是苏小英的影子。他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出手挡住了傅待月一剑,甚至那个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山上怎么纠缠,她全部想了起来。

只是她仍旧不承认自己是在等苏小英,她脑海中,趁着一个苏小英落下,另一个苏小英还未起的这段空隙,想,等到天一亮,自己就能带着两匹马远远的走掉。然后她想,苏小英没有马,也没有钱,这种情况往往会让人很惨,她有一点幸灾乐祸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习惯了有苏小英的日子。人很难适应孤单,但是往往容易享受别人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