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英问道:“难道你连你的漂亮丫鬟也不爱?”

傅待月冷笑道:“不。”

明姬的脸色蓦然间变得异常苍白,她没有低下头去,只是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就跟江湖上大部分杀手一样,傅待月没有来历,也没有师承,他只是突然的就出现在江湖上,好像他打一出生就开始杀人,就是一个杀手。

傅待月的剑很快。从他的剑法,根本看不出他本身竟然是这么一个人。他常常穿着素衣玄袍,眉宇之间,散发着淡定的光华。他像一个出身无比高贵的贵胄世子,可实际上,他偏偏只是一个杀手。

而且是一个很无情的杀手。

他的无情与杀手一梅并不一样。杀手一梅在不杀人的时候实际很平常,会笑,会闹;可是他,他永远只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笑。

江湖上的人把他的笑称为“笑杀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仿佛很威风,很洒脱,可惜这个世界上听起来的事情,往往并不准确。

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其实既不威风,也不洒脱,恰恰相反的是,他总是很不快乐。

因为他总是很不快乐,所以他经常会接生意,经常会去杀人,然后等待下一笔生意,等待下一次笑容。

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喜欢住在一间舒服的房子里,不停的喝酒。他今年才二十岁,却已经酗酒六年,六年里,他醉过无数次,以至于现在他几乎已经不能喝醉。然而,消愁的不是酒,是醉,所以他只能一次比一次喝得更多。

也只有明姬才知道,傅待月竟然是一个酒鬼。

明姬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与傅待月不明的来历相反,她出生世家,她的气质与生俱来。但是她不像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她没有在一定时候体面而风光的嫁给门当户对的男人,明姬选择了一条令世人乍舌,令家族唾弃的道路。

明姬在十七岁那一年,跟着才只有十六岁的傅待月,私奔了。而且她没有嫁给他,傅待月不想娶任何一个女人,所以她只做了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丫鬟。

然后她改了一个没有姓的名字叫明姬,以示她义无反顾的决心。

实际上傅待月并不爱她。明姬心里很清楚,她虽然是傅待月的女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真心的爱。傅待月其实不爱任何人,不爱她,也不爱他自己。

然而明姬并不在乎。

有时候爱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也不能在乎。

孝衣女子一直默默跟随在他们后面,默默地,似乎并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人,也没有注意他们中的任何事。然而当她听到傅待月的“不”字之后,忽然盯住了明姬,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好像两块金属碰撞,难听之极。

孝衣女子笑得极尽全力,好像傅待月这个“不”字,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她,她却毫不在意,一直笑到嘶声力竭。

“你为什么笑我,”明姬已经回转,淡淡道,“你自己难道不是这样的人么。”

孝衣女子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用她破锣似的嗓音道:“我是,所以我觉得很好笑。”

明姬哂道:“一点也不好笑。”

一梅听着他们说话,这时问道:“你们两个认识?”

孝衣女子冷笑道:“认识。我们熟的很。”

明姬看着她,半晌道:“告诉我,谁死了。”

孝衣女子冷笑道:“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了呢,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经不在乎了,不是么?”

明姬道:“不错。”

孝衣女子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明姬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好奇。”

孝衣女子看着她,脸上露出诡异的,闪烁不定的光芒,然后她的嘴角一弯,竟然笑了起来,从齿缝里一字字地吐出声音:“你好奇么?我告诉你——都死了,你能想到的所有人,都死了。”

夏日爽朗的傍晚,明姬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身世之谜

 

明姬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不过一梅却看到她的手似乎轻微地颤抖起来。“都死了?”她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孝衣女子笑了起来,道:“你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么?”

她一身重孝,神情凄厉,却这么笑着,那破锣似的嗓音直撞得人耳朵难过。傅待月皱起眉头,对明姬道:“你跟她纠缠什么,我们走罢。”

然而明姬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梅与苏小英从来没有见过明姬这个样子,不禁暗暗诧异,就连傅待月,都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奇。

明姬一直盯着孝衣女子,淡淡道:“这不可能罢,这怎么可能呢。”

孝衣女子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不大相信,可惜,这些事情的发生,我偏偏全看见了。父亲的尸体,被剁成一块一块,脑袋骨碌碌滚下来,溜到了一边,你知道死无全尸是什么意思么?就是那样,真是好惨…”

明姬的脸上蓦地褪尽了血色,只是直勾勾看着她。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谢望衣,这些事,还是不用再提了。”

谢望衣咯咯笑了起来,笑道:“不说怎么成呢,不说出来,我家的小妹,怎么能知道半勺山庄是怎么毁的?”

明姬美丽的嘴唇变得极白,轻微颤抖着,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半勺山庄毁了…”

谢望衣笑道:“人都死光啦,留下一个空空的山庄,其实也没意思,你说是么?那一场火真大,烧了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熄灭,哈哈,哈哈…”

明姬站得很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膝盖也开始酸软,她用很久的时间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问道:“是谁干的?”

谢望衣笑容顿敛,用齿缝里迸出来的声音,厉声道:“谁干的?这两个人的名字,你要牢牢地记住,刻在心里。他们一个叫风无画,一个叫傅无情!”

“风无画!”明姬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脱口道,“风无画?”

她的神志已经被这个消息击得有些发懵,所以她没有看见傅待月的神情也变了。傅待月那向来清清淡淡的表情,开始变得极其专注,然后他缓缓地道:“你弄错了。”

谢望衣忽地转头盯住他,道:“你说什么?”

傅待月淡淡地,却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你弄错了。”

谢望衣轻蔑地冷笑,道:“我哪里弄错了?”

傅待月道:“有可能是风无画,却不可能是傅无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都觉得十分讶异。傅待月淡淡道:“傅无情在六年以前,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怎么毁你们的半勺山庄?”

明姬的心忽然开始绞痛,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傅无情已经死了?”

傅待月淡淡地,却极坦率地道:“我当然知道,因为傅无情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所有人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只见天边夕阳如火,晚霞热烈,风吹过来,树林中叶子沙沙的响。

明姬突然尖声大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你没有父母!”

傅待月淡淡道:“我当然有父亲,也有母亲。”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傅待月说的是实话,虽然他以一个孤独的杀手著称,但他也是一个人,一定也有父母。

明姬忽然不语,半晌,她道:“我们说的是两个人,这个世界上,名叫傅无情的人很多。”

“我们说的就是她,”傅待月毫不留情地击碎了明姬自欺欺人的假设,“四年以前,我去半勺山庄,遇见你的那一次,就是因为听说我还有一个姨娘在半勺山庄做管家。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我的姨娘,只不过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明姬彻底站不住了,她往前踉跄了半步,以为自己会跪倒在地上。然而她又站直了身体,直盯盯地看着傅待月。

傅待月淡淡道:“我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我母亲家的人,都不大正常。”

“这个女人是我的二姐!”明姬冷冰冰地道,“我看你也不大正常。”

傅待月一口承认,道:“你说的不错。”

明姬的表情已经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她只是看着傅待月。谢望衣忽然泪流满面,道:“传妆,传妆…”

明姬转头盯向谢望衣,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传妆!”

苏小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插嘴,问傅待月道:“你为什么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你母亲跟你说柳天易是你的父亲么?”

傅待月道:“我母亲一直很恨我,她从来没跟我说谁是我的父亲,不过她说,柳天易是她的丈夫。”

苏小英道:“柳天易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应该是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你母亲在跟随谢远蓝回半勺山庄的时候,没有怀孕,假如你今年二十岁,你就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然后谢望衣狂叫起来:“胡说八道!”

傅待月没有感情地道:“她说的很对,你胡说八道。”他在说完这句话以后,身形飘动,径自去了。明姬微微一怔,追往他的身后,明姬的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好像跟随在傅待月的身后,成为他的影子,是她这一生的使命。

谢望衣厉声叫道:“传妆!传妆!”她身影微晃,也追了上去。

一时风声沙沙,只留下了苏小英与一梅,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天色渐渐入暮,只一会,三条人影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苏小英叹了口气,动容道:“杀手第一剑,果然了得!”

一梅问道:“怎么?”

苏小英道:“我适才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没想到只这么一会,他就能行动如常!”

一梅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用剑气封住了他的气海?”

苏小英道:“不然他怎么会认输?”

一梅又想起那一幕,不禁长长吁了口气,忽然扑将上去,粘住了他,叫道:“苏小英!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这次死定了!”

苏小英得意地笑道:“我不会死的,不然留下你一个寡妇,我在地下面也不放心哪。”

一梅心里甜滋滋的,使劲抱住他,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

苏小英“扑哧”笑了出来,道:“我怕你寡妇门前是非多,给我戴绿帽子。”

一梅登时气得牙痒痒,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苏小英忽然问道:“一梅,你说他们三个会怎么样?”

一梅皱起了眉头,道:“他们三个,也太复杂了罢,这可难说。——不过你反应真快,一下子就想到了傅待月他爹去了。”

苏小英道:“傅待月老找你麻烦,这下不是一了百了?连亲爹都换了。”

“唔,苏小英,我打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的脑袋挺聪明的。”一梅点头满意地道,顺便又补充了一句,“比我的聪明多了。”

“你以前不是说我怎么瞧都是个帮工么?”

“你的心眼怎么这么小呀,才说了一句你就记住了。”

“这种话我特别容易记住。”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傅无情那个女人,真是叫人想起来就发毛,还好她已经死了,否则,不知道能再有什么事!所有的麻烦都是她一个人搞出来的!我还在想错花图的事情,错花图,说不定跟柳天易也有关系,可惜柳天易也被我杀了。”

苏小英问道:“你什么时候去杀的柳天易?”

一梅道:“就是上次过年那几天。”

苏小英不禁奇怪,道:“我怎么不知道。”

一梅把脸凑近苏小英的脸,气势汹汹地道:“我是你的老板娘,难道我还得向你汇报不成?你以为你是谁?嗯?你以为你是谁?”

苏小英大声道:“你不是我老婆么?那时候你就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就是你未婚夫。”

一梅冷笑了几声,道:“我们不是还没有拜堂么。”

苏小英道:“那么,你一直就是我未婚妻,只不过你现在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实际上的老婆。”

一梅不禁为之气结,然而这话一时之间竟然还反驳不了,于是只好转移话题,道:“不管我是你的谁,你想想,你觉得错花图跟柳天易有关系么?”

苏小英没有说有还是没有,只问道:“谁雇你杀柳天易?”

一梅道:“无忧楼主。”

苏小英皱起了眉头,问道:“就是传说中的美剑,剑法天下第一的那个?”

一梅道:“不错。他开价六百两银子,我觉得挺好,正巧那时我也缺钱,所以就帮了他这个忙。”

苏小英问道:“既然他的剑法天下第一,为什么还要找你去杀柳天易?”

一梅猛地一呆,喃喃道:“这个…”

苏小英问道:“他跟柳天易有什么仇?”

一梅道:“杀手杀人,只问价钱,不问缘故,这个是规矩。”

苏小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一梅想了起来,道:“今天在那个酒馆里——你还记得酒馆里有个青年,双手拢在袖子里面,发呆坐着的那个么?”

苏小英沉吟道:“记得。这么热的天气,他却把手拢在袖子里面,一直没有拿出来,我那时还觉得很奇怪。不过因为关心傅待月和谢望衣,所以也没多想。”

一梅缓缓道:“那个人,是无忧楼主的弟子,刺杀柳天易的事情,就是他跟我联系。”

苏小英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梅道:“据说是拜访一个故人。”

苏小英想了半天,“嗬”的一声,道:“郭家镇,还有他的故人?无忧楼主不会住在这里罢,怪瘆人的。”

一梅猛一怔,道:“你这么一说,我的寒毛也起来啦。”

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远远可以看见郭家镇家家户户都亮起小灯,这种宁静的,祥和的气氛,简直温馨极了。一梅一边走,将身体蹭在苏小英的怀里,一边低声笑道:“不会有人瞧见罢?”

苏小英道:“你哪儿会在乎这个啊。”

一梅贼贼地笑起来,暧昧地道:“你说的不错。”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皱起了眉头。苏小英道:“你听见了么?”一梅道:“我以为是我听错了。”他们相望一眼,露出严肃的表情。一梅低声道:“走。”

那树林深处,已经黑得看不清东西。然而凄厉的呻吟却愈发清晰起来。

一梅晃起一个火折子,四下里照了一照。

她的手忽然在一个方向凝固。

只见前面草堆中,一个血肉模糊的残躯,手足四肢已经被斩成几段,零零碎碎掉在近旁,然而这具身体还没有断气,如同枭鸟夜哭,一声一声地叫:“无忧!无忧!”声音已经嘶哑不似人声,但是居然还很尖锐。

一梅杀过很多人,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全身寒毛根根都立了起来,走近一看,这躯体的眼眶只剩下黑咕隆咚两个窟窿,其中一只眼睛剩下一根细细的筋肉连接,兀自挂在脸上。

不过这具残躯的相貌,她还认得出来。

“柳杏杏!”她叫了起来。

柳杏杏仿佛还听得懂她的叫声,奇迹般安静下来。这片刻的寂静,让一梅全身上下,顿时起了一身疙瘩。

柳杏杏极勉强地,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一字一字,用尽力气吐出来:“化,解,丹…”说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声息。

一梅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她退后了一步,靠近了苏小英,仿佛这样可以增加力量。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无忧?化解丹?”

一梅没有回答。眼前陡然漆黑一片,因为她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熄灭了。苏小英只感觉到她弯下了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苏小英吓了一跳,连忙燃起另一个火折子,火光照耀之下,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她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光了,这时正在吐酸水。苏小英在她背上拍着,道:“你没事罢?”

一梅道:“实在太…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