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继续呕吐起来。

身怀六甲

 

一梅已经洗了整整半个时辰,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就是柳杏杏的断肢所散发的味道,这种怪味简直可怕极了,要比真正的断肢还要可怕。

于是她又将脑袋整个浸入浴桶,直到憋不过气,才重新钻出来。

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了,一梅叹了口气,胡乱擦干身体,穿好了衣服。她走到外面的时候,苏小英正蹲在地上吃面,他竟然吃的很香,好像这碗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

一梅走到他身边,在他身上狠狠嗅了嗅,极严肃地告诫他道:“你应该去洗个澡。”

苏小英愕然道:“我刚才才洗好的。”

一梅肃然摇头,道:“你身上还是有味道,很浓的味道。”

苏小英嗤笑道:“那是你的鼻子有味道,你鼻子里面的味道。”说着把手里的面往她眼前一凑,问道,“怎么样?也有味道?”

一梅认真地闻了闻,道:“有,是人血,面条里有人血。这不是鸭血,鸭血没有这样腥味,就算它们是鸭血,其中肯定也掺进过人血。”

“人血也是能吃的,”苏小英道,“歃血为盟,喝的就是血酒。”

一梅道:“人血可以吃,死人的血却不能吃,四肢都没有的死人的血,就更不能吃。”

苏小英忽然觉得肚子有一点不舒服,对眼前这碗面顿时失去了胃口。“怎么着,”他恼怒地道,“诚心不让人吃东西?”

一梅毫不愧疚,一本正经地道:“是!”

苏小英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嘲讽道:“杀手一梅,也会害怕死人。”

一梅道:“我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恶心,女人的肠胃常常比你们男人虚弱,难道你不知道吗?”

苏小英嘲讽道:“别的女人我不知道,你这个女人,脸皮和肠胃都跟铁一样,不,也许比铁还要硬。”

一梅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幸好苏小英手上的功夫还算不错,那碗面条才被侥幸保存下来。

“你干什么!”

“苏小英,你快给我去做饭。”

“这么晚了做什么饭,酒馆里买一点吃吃。”

“我只吃你烧的,你烧的最干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究?”

“去不去?”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好的,不过你得先把我放开,我去隔壁郭婶子那里兑一点青菜。”

一碗小葱豆腐,一碗清炒笋丝,一锅青菜火腿汤,这些菜端上来的时候,一梅就觉得有点饿了,她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假心假意地劝苏小英“也吃啊”,可是等苏小英想开始吃的时候,桌上就只剩下残余的汤水能够拌饭。

什么办法也没有,苏小英只能闷头将就。

吃饱了以后,一梅对苏小英道:“现在我们来谈谈柳杏杏。”

苏小英忍不住问道:“能不能让我先把饭吃掉?”

一梅严肃地道:“不能。”

苏小英叹了口气,只好道:“好罢,你想跟我谈什么?”

一梅道:“是什么人杀了柳杏杏?”

“照我看,”苏小英含含糊糊地道,一边稀哩呼噜把饭扒进嘴里,“是无忧楼主,你没听她一声一声地叫‘无忧’么。”

一梅皱起眉头,道:“那么化解丹又是什么东西?”

苏小英道:“柳杏杏的手足断成几截,如果仅仅想杀人,没这个杀法。”

一梅想了想,道:“你说的没错,凶手是在逼问她一件事。”

苏小英道:“这件事也许跟化解丹有关。”

一梅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没有一点线索,除非我们去找无忧楼主。”

苏小英想了想道:“无忧楼主好像知道很多事。二十年前中州齐乐堂的惨案,据谢远蓝说,他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一梅问道:“难道我们真的要找无忧楼主么?”

苏小英道:“你好像有一点怕他。”

一梅叹了口气,道:“无忧楼主这个人,似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你知道,凡是神秘的东西,都叫人觉得有一点畏惧,江湖上的人凡是提起他,都是恭恭敬敬的。据说他的美剑,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苏小英道:“既然他这么厉害,我们就不要去找他了罢。那个柳杏杏跟你又没什么交情,还说跟你有仇。倘若管的太多,说不定,沦落到柳杏杏那个下场。”

一梅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四周阴风阵阵,不禁有一些毛骨悚然。

一梅陷入了沉默,过了良久,方道:“想到柳杏杏,我心里就觉得很怪,一点也不踏实。那个化解丹,我总觉得…要不然这样罢,咱们走着看,以后要是还有事发生,就去找无忧楼主问个明白。”

“既然如此…”苏小英叹了口气,道,“那个时候我只好陪你去了。”

“我就知道,”一梅乐了起来,道,“我不会看错人,你这人还算不错。”

苏小英道:“嗯,你知道就好了。现在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你一定不能激动。”

一梅不禁一怔,问道:“什么?”

苏小英道:“刚才你吃的菜,不是我烧的,只不过是从隔壁的酒馆里买来的而已,价钱不贵,一共三十文钱。”

一梅一愣,忽然奔了出去,在门口大吐起来。刚刚才吃下去的东西,一时间全部呕在地上。

苏小英也一愣,连忙在她背上拍着,安慰道:“我骗你呢,跟你开玩笑的,你没见我在厨房忙活了一阵么…”

一梅将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光了,这才回过神来,气得哇哇大叫:“苏小英!有你这样开玩笑的么!嗯?那个死人有多恶心,难道你不知道?”

苏小英眼睛溜溜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疑惑地道:“一梅,你该不会…?”

一梅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问道:“你自己没感觉么?”

一梅道:“你在说什么呀?”

苏小英将她一拉,道:“走,去郭大夫那里,让他给你瞧瞧。”

“不用看大夫,过几天,忘掉那个死人就好啦…喂,我跟你走就是了,你别拉我呀,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郭少棠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捻须沉吟,竟不说话,他给一梅诊了半晌的脉,还没有收回手的意思。

苏小英心里也打起了鼓,小心问道:“郭大夫,没什么事罢?”

郭少棠抬起脸,肃然道:“怎么没事?这回事可大了!”

一梅的脸色倏然变白,强笑道:“这…这不会罢…?”

郭少棠道:“你已经有孕在身,这段时间都要好好的休养。”

一梅跳了起来,喊道:“你说什么!”

郭少棠道:“你的脉是喜脉。”

一梅不禁目瞪口呆,脱口道:“怎么会呢!”随即将郭少棠的衣襟一扯,道,“你不是说笑话罢?啊?”

郭少棠面容一整,道:“这种事情怎能说笑?”

一梅断然道:“不可能!”

苏小英窜到一梅面前,对住她的眼睛,大声道:“怎么不可能?这种事情,原本就是理所当然,没有才奇怪!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搞不明白。”说着,乐呵呵地对郭少棠道,“郭大夫,麻烦你啦!”

郭少棠也笑道:“苏公子,恭喜,恭喜。”

一梅低着头,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从郭少棠家出来,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整个郭家镇都静悄悄的。他们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两个人的脚步声结合在一起,显得轻巧而密集,灯笼的微亮拉出两条并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你说,”一梅紧紧依在苏小英身边,忽然低声问道,“我真的有喜了?郭大夫没可能弄错?”

苏小英“嗯”了一声,道:“不会弄错的。”

一梅轻轻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忽然道:“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好到你根本想不出来,我怎么会这么运气。”

苏小英微笑道:“运气好难道不好么?”

一梅摇头,低声道:“我的运气太好了,我这辈子的福气已经快用光了,是真的,福气就跟口袋里的钱一样,要细水长流的用才不会用光,可惜我的福气用的太狠,等到用光了,我就会死。”

苏小英猛地驻足,转头去看一梅的脸,一梅那并不太美丽的脸在灯笼微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苏小英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一梅轻叹道:“你觉得奇怪么?一点也不奇怪,我说的是真的。”

苏小英道:“好罢,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你现在用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福气,我口袋里的福气你也可以拿出来用,用完你自己的,就用我的。”

一梅问道:“你的福气只够你一个人用,如果我拿来用了,你怎么办?”

苏小英微笑道:“你不用想很多,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福气还剩下很多,就算有一天全部用光了,我们就一起去死,那个时候我们应该也都老了,我可没兴趣做老不死,你应该也没兴趣罢。”

一梅认真地想了半天。苏小英笑着推了推她,道:“瞎想什么呢,灯笼里的蜡烛都快没了,快走罢。”

一梅反而停下步子,对苏小英道:“小英,你就像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人,现在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苏小英一怔,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一梅点了点头。

苏小英微微一笑,道:“告诉你就告诉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我父亲原来是南都的一个小官,所以我小时候就住在南都翯城。七岁那一年,一场政变,南帝被软禁起来。我父亲是个儒生,信奉的是忠君一类的调调,你也知道,什么君君臣臣,”苏小英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就被赶出了南都,再后来,我家就散了个精光。人一散,自然连家也没了。”

一梅不禁有些局促,歉意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苏小英道:“不要紧。”

一梅想了想,补充道:“人总有倒霉的时候,你别往心里去。”这句话算是安慰他。

苏小英抬头看了她一眼,道:“风水轮流转,这个我倒是很看得开。”

一梅道:“就是这个话,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苏小英道:“多谢。”

一梅道:“不用。”

苏小英道:“现在我跟你说了,你也跟我说说你。比如你身上那个记号…”

一梅忽然叫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不告诉你!”

苏小英抓了抓脑袋道:“这样太不公平了罢。”

一梅将眼睛凑近了他的脸,笑眯眯地道:“你还指着我给你生孩子哪,现在我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难道不是么?”

苏小英忍不住道:“一梅,你也太狡猾了罢。”

一梅嘿嘿一笑。这时前面灯影闪闪,岔路上走过来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粗布衣裳,身材壮实,看见苏小英与一梅,打了个招呼:“你们也这么晚回家呀!”

苏小英认得是隔壁的郭大叔,笑道:“咱们看大夫去了,她有喜了。”

郭大叔微微愣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你们两口子年纪也不轻啦,是该有了,是该有了!”

一梅嘿嘿笑道:“郭大叔,外面输钱了罢,刚才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郭大叔叹了口气,道:“别提了,回去我家里那口子,不知道怎么跟我闹呢。不过今天我把你的事一说,她保准也一乐,就完事了!”说着又笑起来,道,“我先走了,你们小两口不知道多少话得说呢。”

他刚刚说完,忽然顿住步子,疑惑地朝前面看去。

只见青石板的小路正中,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静静站在那里。微弱的灯光之下,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面,看不清楚表情。他站得很直,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却纹丝不动。

一梅道:“是你?”

那青年静静道:“是我。”

一梅道:“你不是已经走了么,难道你还要找我报仇?”

那青年淡淡道:“现在有一些事比报仇还重要,你说呢?”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行啦,傅待月,上我家坐坐。不过我们可没有好茶好酒招待你。”

神秘剑客

 

一梅与苏小英的家小的几乎没有地方坐,只好让傅待月坐在矮柜上面。幸好这三个人都不在乎。一梅去挑了一盏油灯,筛了一壶凉水,搁在桌上,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她觉得这件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半个时辰以前,他们还性命相搏,苏小英差一点就死在傅待月的剑下,但是半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他们却跟亲密的朋友一样,秉烛夜谈。

倘若那个漂亮的丫鬟明姬也在,人就会显得很齐全。可惜这种齐全,将来或许再也不能实现。

傅待月的眼神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梅并不喜欢多事,不过这片刻,她觉得明姬很可怜。她那种模样的女人,能够死心塌地,做像傅待月这种人的丫鬟,原本并不容易。

坐定之后,一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谢望衣把明姬带走了么?”

傅待月道:“我今天是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

苏小英叹了口气,对傅待月道:“…你想问谢远蓝的事罢?”

傅待月道:“不错。”

苏小英道:“我没有骗你。当时半勺山庄惨事连连,我想谢远蓝也不会骗我。他说二十年前他在楚州梁子山救下了跳崖自尽的傅无情,把傅无情带回半勺山庄,娶她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夫人。可惜傅无情后来杀了他的正妻和长子,愤怒之下,谢远蓝砍断了她手臂,她却逃出了半勺山庄,不知去向。难道傅无情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么?”

傅待月道:“没有,她只跟我提起过柳天易。”

苏小英道:“谢远蓝说,她之所以会在梁子山跳崖自尽,是因为她的丈夫遗弃了她。”

傅待月淡淡道:“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哪个男人都会遗弃她。”

苏小英看着傅待月,忽然有一点同情他,道:“有一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二十年前搅得天下大乱的错花图,好像就是你母亲写的。”

傅待月道:“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一点。她写错花图,仿佛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柳天易。有一次她说起过,错花图让她看明白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心。我觉得她倘若不死,会写另一种错花图,把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全部杀死。”

苏小英愕然道:“这么说起来,她死掉了,倒应该好好庆祝。”

傅待月淡淡道:“你说的没错。”

苏小英道:“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应该是谢远蓝的儿子,假如江湖上流传,你只有二十岁的传言是真的话。”

傅待月站了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梅盯着他的眼睛,却仍旧只见到他的眼神无波无澜,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然而正是这种没有情绪的情绪,让一梅觉得,傅待月其实也挺可怜。除了明姬,谁还把他放在心上?一梅与苏小英相望一眼,两个人忽然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一梅朝苏小英打了个眼色,苏小英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一梅叹了口气,只好亲自上阵,讪讪地,道:“其实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明天我还要来杀你。”

一梅一怔,不禁叫了起来,大声道:“我就这么说了一句,你就要杀人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