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雨声躲闪不及,被她咬的吸了一口冷气。

他低下头,看向夏小星,她已松开了嘴,也正仰着脸看他,屋里没开灯,暗茫茫的视线里,他就看见她脸上两点星辰,像北极星的光,隐隐约约,忽明忽暗的。

他忽然就心里一动,每次都这样,猝不及防的,忽然就一动。

俯下脸,带着点惩罚,他亲了下去,触到她的嘴唇,柔嫩,混着烟味,他有七分的适意,三分的不喜欢,但也只犹豫了一下,他就撬开了她的唇。

黑暗中传出喘息声,又夹着偶尔的厮打声,他黯哑着嗓子低语:“你还咬!…”喘息声就变得更急促。

许久,终于归于平静,他搂着怀里的女人,轻叹一声:“你想搬我那去,就搬过去好了,我不反对。”

半天没回应,良久,才传来夏小星的声音:“用不着你可怜,没有你,我一样会活得很好。”说着,她就想从欧雨声怀里挣脱出来,欧雨声又长叹一声,还是把她收在了怀里。

夏小星早上醒来的时候,欧雨声已出了门,客厅的两个箱子不见了,茶几上,是他留下来的两把钥匙,一把是底下楼道的,一把是家里铁门的。

夏小星把钥匙收了起来。

钥匙握在手里,冰凉,冷硬,只会带走热量。

她的心也冰冷。

简单的吃了早饭,她出门去上班。

夏小星在C市文化局下属的党校上班。这样的学校,严格来说是不正规的,因为基本走的是函授的路线,很多是短期培训,学生都是文化局系统内部来进修的人,一个学期固定来几天听课,其余时间仍要上班。

这份工作,是夏小星自己选的。当初她有很多种选择,有面子的,有钱的,她都没看中,她独独挑中了这个不起眼的单位,原因,纯粹是因为这里安逸,几乎可以养老。

一个市局下面的党校,有寒暑假,几乎不用坐班,又没有竞争压力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她A大的本科文凭,在这已经很够用了。

工资不是很多,每个月三千来块,她都吃光用光,图的就是那份自在和舒服。

她知道欧雨声为此有点瞧不上她,在他的眼里,她就是个靠着父母,贪图安逸,不上进,不努力,人生没有目标,只是得过且过的人。

是一只养在粮仓里的米虫。

父亲出事以后,她也开始觉得自己是只米虫,一天天下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需要钱,从来没有这样迫切过,可她除了会混日子,似乎什么技能都没有。以前有那么多的机会,假使她稍微努力一点,也许都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狼狈。

她慢慢的理解了欧雨声为什么会嫌弃她。

他说她几时才能长大,其实一夜之间,夏小星已经长大了。

进到党校的那幢小楼,来来去去的还看见了几个人。

相对而言,早上来点卯应到的人比较多,晃一下之后,许多人就一天不露面了。夏小星以前是连点卯应到都不出现的人,她一个星期来一次,也没人说她,因为她是市长的女儿。但最近,她自觉地增加了上班的天数和时间。

其实事情总归是有的,就看谁去做,不知不觉,现在她手上的工作越来越多,她一声不吭,默默地都接了。

她在走廊刚一露面,就听见有人喊她:“小星,来一下。”是党校的女校长。说是校长,其实就是文工团退下来的一个有点资历的老演员。

校长姓邓,接近五十,体态比较丰腴,直接递给她一张表格:“打电话通知这些学员上课的时间改了,那个老师要去北京出差。”除了一些基础课程,党校的专业课聘请的大都是外校的代课教师。

夏小星接过表格,点了下头,她并没有马上离去,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说了:“校长,中国文学史的课能不能让我上,不是说那个老师来不了了吗?”

女校长抬头看她,她马上又补一句:“文史哲不分家,我好好备课,保证把课上好。”

邓老太明察秋毫:“小星,你是不是缺钱?”上一节课有三十元的额外代课费,以前就是求她上,她也不会愿意的。

她点了下头。

“因为你爸爸?”

“嗯。”文化系统的消息传得最快,她想瞒也瞒不了。

“靠这两个钱哪够啊,你要找些来钱快的工作。”女校长除了爱八卦,人倒也不坏。

“校长有没有业余的好工作介绍一个?”她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邓老太在文化系统混了几十年,人脉就像一棵大树。

一上午都在打电话,通知学员改上课时间,中午她口干舌燥的赶去母亲那,母亲却不在家。

她要把许青兰借她的十万元钱给母亲,好让母亲暂时心安一下。

等到快两点,母亲还没有回来,她在冰箱里找出两个西红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填饱了肚子,手机这时候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她从没见过的。

按了接听键,耳中传来一个似乎听过的声音:“是夏小星吗?”她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赶紧“嗯”了一声,就听那女声又说:“你妈在我这,你来把她接走。”

她扣上电话抓起车钥匙就走。

难怪她等不到母亲,原来她亲自找那女孩去了,想象着母亲目睹那女孩怀着身孕的画面,她顿时心急如焚。

风云际会

半个多小时她就驱车赶到了市郊的花园小区,急急忙忙把车停在小区路边,她就看见了母亲。

她在羽毛球场边的椅子上坐着,身边站着两个小区保安,二十米开外,球场的另一边,一个怀着鼓鼓身孕的女孩也坐在一张椅子上。

她和母亲面对面,互相在看着。

看见她跑进羽毛球场,怀孕的女孩抬眼望向她,夏小星扭头与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对视了一眼,只觉得她望着自己的眼神萧瑟肃冷,透着凉凉的悲意,竟有一眼成灰的感觉。

她的心无形的紧了一紧。

可她这会只能去顾母亲。

徐淑云瘫坐在椅子上,一脸的纵泪,额发凌乱,在大口的喘气,似乎不久之前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夏小星赶到她面前,叫着她:“妈!”徐淑云这才收回死死瞪向球场那边的眼神,看见了她。

随即她吐出一声骂:“这个老不死的…”眼泪又往下流。这时的徐淑云,已经全然没有了一丝市长夫人的痕迹,她的样子,和任何狗血的电影电视里那些被丈夫欺骗的女人是一个形状。

夏小星知道要赶紧把母亲带走,她扶住她:“妈,跟我走。”徐淑云没有反抗,想站起来,突然又软下去,夏小星一把抓住母亲,急着叫:“妈,你怎么了?”

边上的保安开了口:“她下楼的时候,脚扭了。”说着,目光就向羽毛球场边的那幢楼示意了一下。夏小星顿时明白了,自己看见那女孩大腹便便时尚且是那种震惊的心情,更何况母亲,那一刻,她一定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球场边的灌木带后还围着几个看热闹的人,夏小星在保安的帮助下,把母亲搀到了车里。徐淑云再没有哭骂,也没有说话,秋日晴空朗朗,正午的阳光下,她瞬间像老了十岁,脸上只见一片暮色沉沉,似乎到了尽头。

夏小星扶母亲坐好,手去点火,眼睛不自禁的就去寻那个臃肿的身影,却没有找到,那女孩不知几时已不见了。

开着车往回走,她没回家,而是带着母亲去了医院,看母亲不敢下脚的样子,她估计母亲扭伤的不轻。

医院离家不远,是附近有名的三甲医院,和市委家属院只隔着一条街。

徐淑云的右脚踝果然扭得很厉害,整个足面瘀青,肿胀,难以行走,拍片结果,不光是扭伤,还是韧带断裂和骨折。

医生建议住院几天。

徐淑云木然的听着医生说自己的检查结果,仍然是一脸灰败的神情。她本来只是一个棉纺厂的普通女工,嫁给夏文强以后,一生都依附在了夏文强的身上,夏文强一倒,她就像个没了依靠的藤蔓一样没了去路,末了,进了监狱的夏文强还给了她这样一个打击。

她听任女儿安排着一切。

夏小星安顿好母亲,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给母亲办住院手续,出了电梯,迎面就看见了一幅不想看见的画面。

两个年轻女人一左一右的陪着欧雨声的母亲,满面笑意的正欲进电梯。

三人和她打个照面,同时一愣,欧雨声的母亲立即喊她:“小星,你生病了吗?”

她从微微的震惊中清醒过来,赶紧含笑回答:“没有,妈,我没病,我来帮我妈开点药的,她脚扭伤了。”她本能的隐瞒了母亲要住院的事,母亲现在的状态,不适宜见人。

“哦,”欧雨声的母亲似乎放心了,接着意识到什么,指着身边陪着她的人,说:“岚岚陪我来复查身体,路上碰到娟子,就一起来了。”显然,是怕她产生误会。

夏小星装作不在意的笑了笑:“妈,下次来复查你告诉我,我陪你来。”欧雨声母亲笑着说了声“好”。

夏小星也对着婆婆笑,然后把眼光就看向边上的两人。

这两人一个是欧雨声的堂妹,他叔叔的女儿,一个是他的前女友,欧雨声的青梅竹马。

欧雨声母亲之所以来做身体复查,是因为一年前做了直肠癌手术。

手术就是在这家医院做的,夏小星当时半个月没回家睡过觉,每天吃住在医院里,手术之后四五天,婆婆的肠子通了气,但是每日拉稀,控制不住,欧雨声是儿子,不方便照顾母亲,夏小星那时一个人扛了下来,每天帮婆婆又洗又擦,直到她出院,还坚持每日早晚两次的替她抹身体,欧雨声的母亲就是从那开始对她改变了看法的。

以前在他们眼里,总觉得她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

直肠癌手术后,两年内每隔三个月就要到医院复查一次,以前都是夏小星陪她来的,但最近,因为父亲的事,她好久没去婆婆家了,可就是这样巧,今天,就让她碰上了。

夏小星至今也不清楚欧雨声和吴娟当初相爱到什么程度,只知道他们从小认识,吴娟和欧雨声的父母都很熟。

结婚以后,她自动的将欧雨声以前的事摒弃,只看眼前和将来,不去问过去。三年前的她,是那么自信,那么快乐,想到将要拥有那个男人,想到有五年那么充裕的时间,她的灵魂早已游上了云端,她忽略了一切,吴娟,五年期限的婚前合同,她觉得自己都能战胜。

是欧雨声让她渐渐清醒了过来…

一点一点的,他让她意识到,她的只顾自己,一厢情愿,只是在浪费时间。她可以强迫他娶她,但她不能强迫他爱她。慢慢的,她从不在意他的过去,到不敢提他的过去。到后来,她不想承认,可那个答案越来越清晰。

欧雨声为什么要和她定那个五年期限的婚姻合同,就是因为有个女人在等他。

欧岚岚一直不喜欢她,原因就是为了吴娟,因为她们俩是好朋友。

在欧岚岚的思想里,是她夏小星抢了她好友的男朋友,所以即使她们成为了亲戚,即使欧岚岚的爸爸靠着市长这棵大树拿了一个又一个工程,她依然有理由不待见她。

所以,欧岚岚看着她的眼光是不友善的,而吴娟的眼神,是有点仇恨的。

夏小星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婆婆怕她误会,她也要做出心安的样子。欧雨声的母亲一向待她不错。

她对婆婆笑笑:“妈,你先去检查,我拿了药就来找你。”

欧雨声的母亲点头:“好,你直接来B超室,不要乱跑。”

夏小星答应着,送婆婆进了电梯。

匆匆办完母亲的住院手续,她回到母亲的病房,徐淑云的脚上已打着石膏,正坐在病床上发愣。

她喊了一声:“妈。”

徐淑云缓缓的抬头看向她:“小星,不要管你爸爸了,该判多少年就判多少年吧,就让他在牢里过一辈子吧。”

夏小星眼眶一红:“妈,你狠得下心吗?”徐淑云终于又流下眼泪。

安抚了母亲,她告诉她婆婆来做复查,她要去看一下,徐淑云点了下头,她离开了病房。

在B超室门外她看见了欧岚岚,吴娟不见了。

她主动先打招呼:“我婆婆进去了?”

欧岚岚点了下头,眼睛望着她,一贯的不掩饰对她的不喜欢:“想不到我伯母还挺护着你的,刚才和你一分开,就把娟子打发走了,现在我们欧家,大概只有我伯母还喜欢你吧。”

夏小星敏感的听出了她的画外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欧岚岚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难道你不知道?我伯父被停职了,虽说是暂时性的,可谁都知道以后他再也当不了正局了。我爸的公司也被检察院和税务局盯上了,能不能渡过难关,只能听天由命了。这都是托了夏市长的福。只有我哥没受到牵连,他和你结婚的时候就算到这一天了吧,所以他不要家里一分钱,连我爸给他的创业基金他都不要。”

欧岚岚斜着眼看她:“可惜他白白牺牲了他自己,到头来,不但没帮到自己的爸爸和叔叔,还落了个不喜欢的女人在手里。你说,欧家还会有人喜欢你吗?”

夏小星的脸变得煞白,咬着嘴唇,她没让自己露出惨淡。

她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把欧雨声的母亲送走的,她只记得医院走廊长长过道里让人无法喘息的空气,电梯像个火柴盒,大厅来来去去的人都像影子,而门口白白的日光像一道道利剑,她站在阳光下,却只觉得冷。

后来她回母亲的病房,走到门口接到校长的电话:“小星,你下午不来也不打个招呼,一个班的学生等着你来发书,钥匙在你手里,书拿不到,明天记得早点来!”

她机械的答应了一声,听见校长又说:“那个文学史的课我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给马老师上,不是我不帮你啊小星,是因为你没教师资格证,明年你把资格证拿到手,我做主给你排课。”

她挂了电话,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夏小星,你活该!教师资格证一点都不难考,可是,以前的你,都在干什么?

走进病房看母亲,母亲正睡着,她退出来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天渐渐黑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只看见医院送饭的推车在走廊上经过,有人出来买饭,走廊的日光灯都点亮了,很久之后又有清洁工来拖地,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来苏水的味道,她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哎,是不是你的电话在响?”是清洁工,她正扶着拖把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这才听见衣袋里有铃声正在响个不停,摸出电话,银屏上有个字在不停的闪烁。

“雨”。

她看了许久,挂掉。

隔了会,电话又响,仍然是那个字,她又挂掉,电话接着又响,还是“雨”。

她忽然就冷笑,他几时开始这样顽固的给她打电话了?

接起电话,她没出声,听见欧雨声的声音:“今天你还没搬家吧?我没钥匙,进不去了,你在哪?”

强弩之末

她听着电话里欧雨声的声音,好听的男中音,随意到不能再随意,陈述句,客气礼貌的问着你在哪,仿佛问一个无关痛痒的路人“你去哪”一般。

他从来对她都是无心的,他不会真正关心她在哪,他这样问,不过因为他进不去门了,或许他是忘了某样东西,赶着回来拿,所以才急急的给她打电话。

她想着,竟忘了自己一直没说话。

“夏小星,你在听吗?”欧雨声一喊,才把她叫醒了。

她“嗯”了一声。

欧雨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我没钥匙,进不去了,你在哪?”声音竟像比方才轻柔了一点,她看着空空的走廊,觉得是幻听,因为坐了太久,想的太多,也饿过头了。

她竟说不出自己在医院。

难道让他来可怜她们母女吗?

她对着空气冷笑,夏小星,不需要欧雨声来同情。

她想着原来的自己,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她还能对着他没心没肺的笑,没心没肺的玩,他不理她,她还能装疯卖傻的撩拨他,也才几十天而已,她就再也对他笑不出来,也再没力气对他大声说话。

她想到一个词,强弩之末,可以表达她对欧雨声的心情。

“夏小星。”电话里,欧雨声还在叫她。

她又“嗯”了一声。

她听见欧雨声在说:“…夏小星,你怎么了?”

她终于说话,声音变了调:“欧雨声,我们离婚吧。”

走出医院,她去马路对面的小餐馆买了两份盒饭,街上一贯的霓虹艳潋,熙来攘往。她站着等绿灯,街灯下人影都很小,车子像流水,前面是几个下夜课的学生,背着鼓鼓的书包,拍拍打打的嬉闹着。

绿灯一亮,那几个学生就向不远处的公汽站冲去,背上的书包一晃一晃的上下颠动着,她忽然就像看见了欧雨声,也是这样,背着书包,在她的眼前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