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找人去查到底是谁给你老婆借的钱,调查公司说银行转账资料是隐私,他们不好查,所以只能调查你老婆身边的人。这是他们得出的结论,这个人最有可能。他们说有额外收获,向我多要几千块钱,我给了他们。”

欧雨声低着头没说话,从纸袋里抽出了几张纸,纸用订书针订着,是一份叫叶枫的男子的简历。

有黑白照片,A大法语系毕业,先在C市一家有名的翻译社上班,三年前出国,曾先后在法国的两家知名公司做中国顾问,并参与法国国家电视台的中法文化交流节目的制作。

资料里显示,从A大开始,他就是夏小星的追求者,一个月前,刚从法国回来。

欧雨声看着叶枫的照片,猛然觉得似曾见过,他努力回忆着,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的某一天晚上,他曾在夏小星家楼底下遇见的一名男子,仿佛就是这个人,当时他一扫而过,只觉得那是一个长的很好,十分前卫的男人。

此刻仔细再回想,好像这个男人在他走过他身边时始终在盯着他,之后就一直站在夏小星她们家的楼道门前,不按门铃,也不离去,他驱车离开的时候,他还在那。

抬起头他看向龙辉:“一个追求我老婆的人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老婆长的漂亮,你又不是不知道,追你的女人多了,你每个都爱吗?”

即使有照片为证,他也不怀疑夏小星,这个女人有多率真,没人比他欧雨声更了解。

龙辉望着他:“雨声,里面还有一份资料,你还没看。”

他的心突然就沉了一沉,龙辉脸上那种少有的严肃,让他预感到也许他会看见一份他不愿见到的东西。

他拿起纸袋,把手又伸了进去。

一份病历复印件。

他翻着,龙辉也在说着:“大约一年前,这个叫叶枫的人出了场车祸,伤的很厉害,最严重的是心脏,被方向盘瞬间挤压,后来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但效果并不好,一直在接受治疗,还经过了两次抢救,目前看似稳定,但是情况并不乐观。几天前因为感冒他住进了亚洲心脏病医院,主要是怕引起一些并发症,你老婆肯定不知道这些情况。他在出车祸前,曾经有一个同居女友,那女孩并没有因为他身体不好而抛弃他,反而是他提出分手,之后回国的。”

欧雨声抬起头看向龙辉,龙辉的声音很轻,但说的话却异常清晰。

“雨声,这个男人,是回来找你老婆的。”

每个瞬间

欧雨声静静地立在窗前。

窗外,秋意已经很浓了,离枝的叶无声的飘坠向地面,不远处的城市天空,有一两只信鸽飞过,听不见它们飞翔的声音,却可以记住它们翅膀掠过蓝天的影子。

每一个生命,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然后给看见它们的人留下记忆;有些,也许是温情的,想起来令人莞尔一笑;可也有些,或许是永世不能忘怀的,因为它将以那样一种燃烧自己的方式来释放最后的灿烂。

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回来找夏小星了,而她还蒙在鼓里,他该怎么办?

长久的,他伫立着。

龙辉在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他,不知何去何从的欧雨声,是他不熟悉的。

许久,他喊他一声:“雨声。”

欧雨声没有回头,只是忽然说:“你不要学我。”

他的话没有源头,突兀的不明所以,龙辉没听明白,问道:“你想说什么?”

欧雨声缓缓的转过身,望着他:“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的时候,才想去把握,这种失败的人,龙辉,你不要学我。”

龙辉顿时不说话。

欧雨声的视线移向龙辉的手腕,他穿着米色的休闲毛衣,两只袖口都稍稍向上捋起,他的左腕上,带着一块惹眼的机械手表,那种厚重的老式圆盘表面,和他浑身上下充满时尚元素的穿戴浑然不搭。

欧雨声说着:“这块海鸥表你又把它修好了,从你出国那天岚岚把它当礼物送给你开始算起,你戴着它有几年了?”龙辉把袖子向下拉了拉,遮住了手表。

欧雨声盯着他:“这七八年你也玩够了吧。从中学开始,岚岚就给你挡桃花,每次你被女生缠住,就拉她冒充你女朋友帮你脱身。你出国的这些年,她一个男朋友都没找过,可你回国以后,还在到处留情,最近她已经同意家里帮她安排相亲了。我说这些,不是因为她是我妹妹,而是因为你是我兄弟,你懂不懂?”

龙辉一言不发,抬头看向他。

欧雨声和他对视着,语调突然一变:“我不会放手!”他眼中闪出坚定的光芒,“我不会因为他是病人就退让;或者说,因为他是这样的病人,我就更加不能退让!那样的结果,我输不起,所以我绝不放手!”他语气缓和了点 ,“所以你要帮我一把,尽快把房子给我搞好,越快越好…”

他停了停,声音变得低沉:“我想早点接我老婆回家!龙辉,你要动作快点,不要等进口材料了,就挑现成的吧。”龙辉点着头,他又转身面向了窗外。

他没有给过夏小星什么幸福,现在的夏小星,说不定又会滑向另一种痛苦的边缘,他不能让她这样,他得把她拉住,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只是,他醒悟的是不是有点迟了。

医院门口,叶枫又在等着夏小星。

早晨的阳光正好,是刚出来的,不灼热,一点点淡淡的光芒,只明亮,只温暖,甚至因为是秋天的太阳,还有一点点冷呢。他就站在这样的光景里,隔着人行道上虚晃的影子,凝视着一辆辆驰过来的公汽。

没有其他,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车,人,建筑,都不存在,只有他,和他等着的人。

每分每秒都是珍贵的,他怕睡着的每个瞬间,不会痛苦,不会难受,只是不再跳动,不再起搏,然后就不能醒来。

可他想和她做任何事,逛街,吃饭,走路…等等等等,不要拥抱,不要亲吻,只是看着,也是好的。

他这样等着,终于看见了等来的人,他露出了笑容。

夏小星走下车,手里提着两杯豆浆和一份小笼包,到了叶枫的跟前,她照例拿眼瞪他一眼,叶枫依然只是笑,伸手就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东西。

夏小星却突然望住他的脸不动了,叶枫正在把吸管往豆浆杯里插,抬眼看见她的眼神,就明白了,他有一丝窘迫:“早上刮胡子时手抖了一下,就…拉了道口子。”

其实当时他有点愣神,想着她要到来,嘴在不自知的情况之下咧了一下,脸上就出现了一道血痕。

夏小星看着那道伤口,靠近下颚,在叶枫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就那样显眼,也许是由于他的脸色白净的过了头,隐隐像苍白,所以才把那道红印显得那么刺眼。

她给了他个白眼:“你是猪啊!”手就戳了过来。

叶枫一动不动,任她手指点向自己。

夏小星食指点住伤口边沿,轻轻牵了一下,仔细看着,说道:“还好,不深,只是破了一点皮,要不你就做不成小白脸了。”

手指拿开她抬起头,见叶枫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她顿时意识到这动作有点过于亲密,立即收直了腰,退后一步。

叶枫凝着的脸慢慢笑出来,说着:“走吧,陪我上去吃早餐。”

夏小星犹豫了一下,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想着时间还早,商场要九点半才开门,就跟着叶枫去了他的病房。

但她毕竟心里有事,看着叶枫吃早餐,话就不多。

叶枫见她闷闷的,坐在沙发上支着下颚,就拿起那杯没喝过的豆浆递向她:“这杯给你喝。”她摇头,“我不喝咸的。”

叶枫坐在床边睨着她:“豆浆搁一点点盐,味道很好的。我去苏州看园林的时候,在观前街后面的巷子里喝咸豆花,撒几个虾米,搁一点榨菜和葱花,再浇一点红油,味道不知道有多好。可惜C市街头的豆腐脑都是甜的,要喝咸的,得去专门的地方才有。”

夏小星“切”了一声,抬着眼眸扫了他一眼,就低下头,不理他。

她坐在靠窗的沙发里,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明亮光洁,落在她的发梢上,她不施脂粉的一张清水脸像拢了一圈光晕,叶枫呆呆的看着,愣了半晌,许久,看她一直不说话,才像突然清醒过来。

“小星,你是不是有事?”

夏小星似乎漂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见他发问,微微一怔,抬起头,开口就来一句:“我等下要去看我爸的孩子。”

见叶枫瞬间睁大了眼睛,她像恶作剧成功了似的,抿住唇弯了一个笑。

“吓了一跳吧!连我也吓了一跳。那孩子还在娘胎里,可是我还是得去看一下,因为明天我要去见我爸爸。”

她也没想到,她就这样轻轻松松的对叶枫说出了她的秘密,本来她以为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叶枫从惊诧中醒过来:“那孩子的母亲…”他没说下去。

夏小星苦笑一下:“我爸在外面养的女人,所以我妈不愿意见我爸,明天我只能单独去见他。”

说着,她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我要走了,我要先去给那孩子买几件婴儿服,再有一两个月那孩子就要出生了,怎么说都是我爸的孩子,和我是有血缘关系的人。”说着,她就站了起来。

叶枫也一下立了起来:“我陪你去吧。”

“不用。”夏小星拒绝着。

叶枫已经弯腰拿起了外套:“走吧,我感冒已经痊愈了,这几天闷死了,正想出去透透气。”

走出医院,叶枫对着她抱怨:“我哥不让我开车,把我钥匙收走了,我们只能打的了。”

两人站在街边拦车,一时竟然没有空车,夏小星就说道:“你肯定是喜欢飙车,你哥才管着你,要不怎么会出车祸?”

叶枫不语,半天才“嗯”了一声。

“你到底怎么出的车祸?”夏小星问道。

叶枫良久才说:“…赶着去见一个人,违规超车。”

夏小星说着:“活该!还好你还能站着。我就说嘛,我看见的欧洲人可遵守交通规则了。去年市局给我们党校给了两个出国旅游的名额,我爸那时还是市长,有一个名额就给了我。我在欧洲转了一圈,对他们遵守交通规则印象太深刻了,哪像我们,都乱穿马路。”说着,她笑了起来,“我也乱穿马路。”

叶枫却没有笑,凝望着她,眼一动不动,声音忽然有点异样:“你在欧洲两个星期,临上飞机前三个小时才给我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提前一点给我打?”他眼中隐约似有水光。

夏小星笑容慢慢凝在脸上,叶枫脸上一瞬间的无比凄凉让她不能言语,半天,她才说:“叶枫,我是别人的老婆,你怎么总是忘掉。”

一记耳光

星期六的早上,等了好一会,才来了辆空车。这个城市是越来越拥挤,人也越来越多了。

坐进车里,叶枫不知为何不再愿意说话,两人一起坐在后排,他始终给她个后脑勺,脸一直朝着窗外,看着街道,不回头看她。

叶枫变得反常,夏小星也不再说话。

她揣测着,他多半还在为去年她在欧洲旅游时没有提前给他打电话而生气,刚刚他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说着:“…你为什么不提前一点给我打?”

叶枫很在意,她却没觉得自己犯了多大错。

也许她在叶枫心里是个不一样的存在,可她不能这样看他。叶枫对她也是特殊的,但却不是特别的,她把他也归到普通朋友那一栏,甚至因为他的执迷不悔和一往情深,她还得刻意回避他。

不是没想到早点给他打电话。

她的欧洲游最后一站是法国,但她是随团游,旅行社把行程安排的很密集,在巴黎的最后一个晚上,导游说可以自由行动,那时,她曾想过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因为几年前,在A大,叶枫曾对她说,我是学法语的,将来你只要嫁给我,我就可以带你去看凯旋门和香榭丽舍大街。

但她不可能嫁给他,她嫁给了欧雨声,所以她不能和他一起去看巴黎的美景。

那天夜里,她最终没有打他的电话,而是和团里的其他两个女孩一起去香榭丽舍大街走了一趟。漫步在传说中的香街上,身边是一盏盏雅致的奥斯曼街灯,埃菲尔铁塔近在眼前,她很快就忘掉了叶枫,尽管他消失的两年多来,他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

第二天中午的飞机启程回国,吃过早餐之后,她收拾好行李,看时间还早,就在宾馆的房间里给他打了个电话。离去机场还有一个多小时,如果叶枫在巴黎,他们也许可以在宾馆的大厅里见一面,她这样想着。

她是很吝啬,只给他留了见她一面,说几句问候语的短暂时间。

接通了电话,叶枫叫着她“小星”,她对他说:“叶枫,我在巴黎,来欧洲旅游,现在要回国了,十二点的飞机,你要是有空就来见姐姐一面。”她用玩笑的语气说着,占着他的便宜,其实她比叶枫小一岁半。

电话里一时没声音,静的像无人接听,隔了几秒,才听见他大声说:“你来欧洲多久了?”

她答着:“两个礼拜。”

“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里喊。

她随口说着:“怎么?你不在巴黎吗?”

就听他喊着:“是的!我不在巴黎,我在奥尔良!”

她一愣,两天前她去了奥尔良的,那是圣女贞德的故乡,法国的一个中部城市,距离巴黎一百多公里。

她“啊”了一声,也有点小小的遗憾,就说着:“那就算了吧,下次等你回国我们再见吧。”

叶枫在问:“你几点的飞机?”

她答:“十二点多。”忽然她有不好的预感,立即就说了出来,“你不会是想赶到机场来送我吧?一百几十公里呢,你别玩了。”

她没听到回答,电话突然就断了。

后来在戴高乐机场等着上机,她一直觉得叶枫也许会从什么地方斜刺里冲出来,可是,事实证明她的预感纯属自作多情,叶枫并没有赶来,之后的一年,他也几乎渺无音讯。

她没有太在意,因为她本来就不常记起他。

出租车在街上行驶着,叶枫一直看着窗外,路口一个红灯,车停了下来,他也没有回头。

车厢里是车载电台的声音,是个娱乐台,一直在播郭德纲的相声,插科打诨,说唱逗趣,伴着阵阵笑声,司机也不时的跟着笑两声,她却在叶枫的沉默里,感到了一丝无形的压抑。

叶枫,很少这样,也许,她应该少见他,也不给他缠住她的机会,那对他们两人,都会轻松一点。

下了车,进了商场,叶枫终于开始和她说话,慢慢的,似乎他恢复了正常。

她在婴儿专柜转着,挑着那些袖珍的衣服裤子,一低头,看见一双小的像布娃娃玩具一样的袜子,她拿在手中,举起来,回头对坐在柜台角落里等着她的叶枫笑道:“这么小的袜子,你见过没有?”

猛然却见叶枫盯着她的眼神是愣怔的,见她突然回头,面容微微一动,僵硬的笑着:“没见过。”

她不知为什么就一愣,笑容悠忽就不见了,望着叶枫,两人对视着,都不再说话。

一瞬间,周围霎时像静了下来,商场广播里播报某某品牌打折的讯息,隔壁专柜小儿的哭闹声,母亲的诱哄声,还有营业员耐心的解说声,似乎都被隔在了另一个空间,她只看见叶枫望着她的眼神。

凄凉而绝望,不可救赎。

转过身她又去看商品,只是感觉,如芒在背。

匆匆选了一套从头到脚的婴儿房,她去交了钱,两人就走出商场。

叶枫低头看她手里的包装袋,一个长方形的透明盒子,一套天蓝色的小帽子小衣服小裤子,包括小袜子小鞋子,按身体形状排列在底盒里,他笑:“你好像挑的是男孩的衣服。”

她也笑一下,没说话。

叶枫又说:“叫辆车,直接把衣服送过去吧。”

她站住,望向叶枫:“你回去吧,我自己去。”

叶枫脸上顿时没有了笑容:“我陪你去。”他轻声说着。

“叶枫!”她叫他一声,“你别这样了!今天我就不该带你来!”

叶枫只说着:“让我陪你去。”

“叶枫!”她又喊。

叶枫的声音很轻,又像浮在空中,很轻很轻的传到她耳中:“就今天,今天让我陪你,以后我不缠你。”

夏小星眼眶一红,几乎掉下泪来。

拦了辆的士,上车的时候,她不想再和叶枫坐一起,就伸手拉开了前门。刚想上去,叶枫一把拉住她,说:“你坐后面。”就自己坐在了司机旁边。这个位置好付钱,夏小星知道他是怕她抢先付了车费。

目的地是市郊的花园小区,有点远,出租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只听见电台里交通信息的主持人在不停地播报各个路段的交通状况。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车停在小区门口,叶枫在付钱,她下了车就径自往前走,叶枫随后跟上来,在身后喊她:“小星!”

她停下脚,扭过头狠狠的剐了他一眼。

叶枫脸上顿时溢满孩子似最简单的笑容。仿佛就是惹了大人生气的孩子,生怕大人不理他,于是忐忑的叫一声,即使换来的是大人的一顿呵斥或白眼,但他心里终于踏实了,因为,他没有被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