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星已经是第三次来这了,穿过羽毛球场,她按了302的楼道门铃。不久有人接起,是那个女孩的声音:“哪位?”

她回答:“我是夏小星。”也许,她想着,这次该问问她叫什么名字了。

许久没有动静,比她第一次来按门铃等的时间还要长,她忍不住抬头和叶枫对望一眼,又说一遍:“我是夏小星,能不能让我上来一下?”

门锁终于“噶嗒”一声弹开了。

上到三楼,她就听到右边门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个男人的声音,正在喊:“谁让你给她开门的?”那女孩在回答,“早晚都要告诉她的!”又听见男人的咒骂声:“你个蠢货!老子教都教不会你!难怪你连个房产证都搞不到手!”

然后就听见一记响亮的巴掌甩打声,似乎有人被扇了一记耳光。

狗“汪汪汪”的乱叫着。

争吵声停止了。

夏小星在门口呆立住,一时没敢抬手敲门。这是怎样的一个状况,似乎远远地超出了她的想象。扭头她看向叶枫,他还站在上三楼的最后一级楼梯上,脸上也骤然是一种谨慎严肃的神情。

见她望向他,叶枫跨上一步站到她身边,伸出胳膊把她轻轻的往后扯开一点,然后举起手敲门。

门随即就被打开了,却不是那个女孩,而是一个中等身材,长的有点硕壮的三十来岁男人堵在了门口。夏小星一眼就感觉这个男人是个粗人,没多少教养。因为多多少少,一个人外在的气质与面貌能反映他的修养。

而且不像个善人,常说相由心生,这个男人脸上一股戾气,看向他们的眼神,满怀着敌意。

似乎因为叶枫的出现,他也稍稍愣了一下。

三人一时都没说话,这时,那个女孩从客厅看不见的地方走到了夏小星的视线里。

夏小星立即愣住,就像她第一次来这里看见这个女孩怀着七个月左右的身孕一样,这一次,她又愣住了。

那个鼓鼓的肚子不见了,她的身材,恢复了正常。

孩子已经出生了吗?她以为不会这么快的。

她望着那女孩,那女孩扫了一眼叶枫之后,目光也看向她。

夏小星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她来不及去想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的问题,她知道往深处细想会想出更多的问题,她只能先忽略,先了解了孩子的情况再说。

那女孩神情木然,隔了几秒,才呆滞的回答:“没有了。”

夏小星霍然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那女孩抿住唇,不再说话,夏小星这时注意到她脸上有几个红红的手指印,她顿时明白了,刚才那一记清脆的响声,是这女孩被这男人扇了一记耳光。

那个男人回答了她的问题:“没有了就是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所以以后你们用不着再到这来了!”说着就想关门。

叶枫一把把门推住:“你把话说清楚点!”

那男人抓着门摇了下,被叶枫单掌用劲抵住,就大声说了一句:“就是死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说完用力一合门,门“砰”的关上了。

夏小星呆怔在门口,半天反应不过来。

门内又传来争吵声,似乎进了里屋,又夹着几声狗叫,她还是站着,叶枫抓着她的手腕,牵住她向楼下走去。

出了楼道,站在楼底下,她还是有点糊涂:“是那孩子生下来死了,还是她把那孩子流产了?”她问着叶枫。

叶枫显然和她一样想不明白,望着她,没回答。

她又说:“要是流产的话,七八个月的孩子,生下来都是活的吧。”

叶枫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笑一下:“我竟然为了那孩子,心甘情愿的背了一百万的债,你说我是不是个傻帽?”

金色阳光(这章,我改了又改)

夏小星不再说话,默默的跟着叶枫向小区外走,穿过羽毛球场的时候,她回过头,向身后的那幢楼望了一眼。

她只是为了父亲。

她从没见过那个只在这世上活了五年的哥哥,连照片都不曾见过,懂事以后也从没在家里见到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他所有来过这世上的印记,都被抹的一干二净。

只是有一次淘气,惹得奶奶生气,就数落她,那时候奶奶还健康。

她说:“你连你哥哥一半都不及,你哥哥小时候多乖,多招人疼啊。你没看见他走的时候,你爸爸抱着他,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谁来抢都不放手,七月份,天热的站着都能淌汗,你妈跪在地上求你爸爸,你爸还是不松手。最后是你爷爷扇了他两耳光,才把你哥哥从你爸爸手里抢了过来。你爷爷后来右手一直抖,医生说是得了病,你爷爷到死都不承认,硬说是打你爸爸落下的。你要是和你哥哥一样乖,有多好啊。”

她那么一点小,心里就开始嫉妒那个哥哥,他变成了空气,却依然顽固的和她抢着爸爸妈妈,那时候,她就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孩子。

所以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女孩怀的一定是个男孩,或许父亲也知道了,所以才会不顾母亲,不顾一切的留着他。

今天她来看他,其实是在代替父亲做事,他已经无法做了,所以由她来替他做。

她只是为了父亲。

她脑中现在想着的,就是明天见了父亲,她该怎么跟他说?

站在街边等着的士,她的神情还是有点茫然,她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他在母亲的肚子里,拱的那么的高,他已经是个人了啊。

“小星,”叶枫在叫她,“你以后还会不会来这了?”

她仰起脸看他,叶枫又说:“你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来,下次如果有事非要来,你一定要叫上我,我陪你来。”他对刚才遇见的那个男人有很恶劣的印象,他也看见了那个女孩脸上的手指印。

见夏小星没回答,他又说:“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要自己一个人来。”夏小星懂他的意思,点了下头,他这才放心。

两人继续等车,市郊的马路很宽敞,来去的车很多,的士却不多。

他们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倒也不觉得晒。时节毕竟靠近深秋了,南方天气,草木虽然凋得慢,但空气却极润湿,一点秋风吹过,就把日头的那点光辉都消磨不见了。

叶枫低头看夏小星,见她浴在阳光里,脸子明净动人。他觉得心脏隐隐作疼,这颗心,明明不是他的了,他的心,已经死亡了,他现在用的是别人的心,可是,对着夏小星,那颗在他身体里跳动着的别人的心,依然是那样的疼痛。

难受的窒息涌上他的胸间,那种杂乱无序的律动,就像他身体里的魔鬼,会分分秒秒吞噬掉他的时间。

他只想争取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那种动情,是他心脏不能承受的负荷。

“小星,”他叫她,见夏小星抬头,他微笑:“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我肚子饿了。”

夏小星犹豫了一下,最后点头同意了:“去哪吃?”她问道。

此刻她的心情,大约也不适宜回去面对母亲,缓一缓再回家,似乎也好。

“我们去A大吧,去校医院对面那家土菜馆吃,回国后我去A大转过一圈,看见这家餐馆还在。”

夏小星眼睛瞪圆了:“这是家黑店,杀人不吐血的,你送上门去给它宰啊。”

叶枫笑:“就让他宰吧,我们去重温一下大学时光。”

隔了六七年,没想到那老板还认得他们,见了夏小星就笑:“小姑娘越大越标致了,冲着你,今天还是给你们打七折。”

夏小星斜他一眼,“切”了一声:“七折你也赚的很多。”那老板哈哈大笑。

这家土菜馆在他们两人的脑海里都是一个深刻的记忆,它是A大一个教工子弟开的,仗着租金便宜和在A大无人不熟的关系,竟然始终维持着没有倒闭。

当年夏小星腿被叶枫烫伤,在A大医院住院的时候,叶枫带她来这吃饭,两人没细看菜单,随意点了几个家常小菜。没想到结账的时候,一盘土豆丝就要价十八,那是好几年前,平常的小餐馆土豆丝最多只要十元。夏小星当场就和服务员争了起来,最后这个老板来了,那时他二十七八,穿着一身皮衣,有点郑伊健演的古惑仔的味道,他不慌不忙的对她解释:“我这土豆丝里有鸡丝,所以贵些。”

夏小星听了他的话,拿着筷子在那盘吃剩的土豆丝里扒拉了无数下,还真的找到了一条和土豆丝差不多粗细的肉丝,她咬着唇气的说不出话,那老板看她气噎的样子,竟笑了起来:“这个小妹妹敢在我这吵架,冲你这份勇气,今天给你打个折。”

最后那份土豆丝收了他们十块。

结完帐离开的时候,那老板站在门口,夏小星看见他,扭头就对他说:“你这是黑店!”那老板当场笑出声,竟然没生气,由着他们去了。

后来叶枫夸她:“小星你真牛,这老板是A大的地头蛇,你也敢骂他。”

她不在乎的撇他一眼:“有什么好怕的,现在是法制社会,他敢把我怎么着。”骨子里她很胆小,怕鬼,怕一条小青虫,可这种时候,她还真的不怕。

许多年以后,叶枫才慢慢领悟到,或许正是由于她始终比他勇敢,所以在夏小星的心目中,他叶枫才始终是一个长不大的男孩形象。

从土家菜馆出来,二点的秋阳晒的人懒洋洋的,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一片蓝色,它不是湛蓝,而是一种淡淡的水清色,偶尔一两片稀薄的云从那片水色上滑过。

风轻轻的吹过。

叶枫扭头望向夏小星:“小星,我们去爬山吧,难得来A大,又是周末。”

他看着阳光下的她,也像个太阳,照耀着他。

夏小星手里还提着买的婴儿服,横了他一眼:“你有完没完?”

叶枫笑,摸摸肚子:“吃得太饱了,我们去消化一下吧,现在才两点,还早呢。”

山就在医院后面,夏小星最终依了他,两个人去爬山。

A大依山而建,一面环山,一面绕水,真正是全国最美的大学中的翘楚。

医院在半山腰上,他们穿过马路,绕到医院后面,眼前就有一条环山砂石路一直通向山顶。山不高,海拔不到一百米,但在山顶,却足以眺望远处的帆影点点和这个城市的参差林立。

C市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所以山上植物茂盛,正午时分,三四米宽的砂石路竟被遮的不剩多少太阳,阳光的碎片从树荫里筛下来,一点点斑驳,一点点灿烂,仿佛是蝴蝶的金色影子,风吹过,树叶沙沙的起舞,那些金色的影子就仿佛有了翅膀,开始扑簌飞翔。

许多的落叶,因为没有雨,叶子变得又轻又脆,一走过,就在脚跟处窸窣作响。

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让人远离现实。

夏小星渐渐被这景色吸引,恍惚觉得是在某个名山名岳,差不多的林间小道,一样的树木森森,幽幽静静的几分荒凉里,两三个看着风景爬山的人,就像此刻的她,和叶枫。

她把提着的婴儿衣服往叶枫手里一塞,就走在了前面,一路看见漂亮的金色叶子,就弯腰捡取在手中。

叶枫在她身后看着她,她在路的前方,在他眼前,像在无数次梦境中一样,离他如此之近,是她,是夏小星,他静静地看着,不敢出声,怕是梦,一喊,她就不见了。

他感觉心在一阵阵的悸痛。

手微微的颤抖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药瓶,拧开盖子,他倒出一粒药,送进了嘴里,然后又看向前方。

夏小星渐渐跑在了十来米外,手里抓了一大把金色的叶子,她回头对他喊:“叶枫,你走快点!”

他却不能走快。

也走不快。

夏小星继续向前走着,他渐渐只看见她的轮廓,在树荫婆娑的影子里,也像一只蝴蝶,如此的美丽,舞在他的眼睛里。

他看不见其他,只看见她。

倚住一棵树,他掏出电话,拨了个熟悉的号码,电话被人接起,他轻声说着:“哥,你来接我一下,我在A大医院后面的环山路上。”

放下电话,他把脸又转向前方跑跑停停的女人,他已经折了翼,追不上她了。

他只能慢慢跟着。

夏小星跑几步,停一停,等着叶枫,她喊着:“你快点啊!”可叶枫就是慢悠悠的在她身后晃着。等他到了跟前,她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这个男人,是他说的来爬山,可这会,看着却像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刚想转身往前走,她忽然停了下来。叶枫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嘴唇,也微微在发白。她望住他的脸:“叶枫,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她没忘了,他是从医院跑出来的。

叶枫对着她笑:“吃的太饱了,突然爬山,胃疼…”

她顿时露出鄙夷的神情:“大老爷们的,比我还娇气。”说虽这样说,她却一下打消了快速爬上山顶的念头,也随着他,慢慢的在环山路上晃了起来。

她依然不时的弯腰去捡落叶。

叶枫倚在了一棵树上,干脆不移动脚步,只是看着她。夏小星走出几步,发觉他没跟上,回身寻他,就见他斜倚着树,姿态有点慵懒,清瘦的面容,正静静地对着她。

细碎的金色阳光撒在他的身上,她猛然觉得这一刻的叶枫,那种宁静逸人的姿态,看着竟有点安然出尘的味道。

两人目光对上,叶枫轻轻的叫了她一声:“小星。”

她“嗯”了一声,向着他走过去。

叶枫的脸色怎么看都有点发白,她突然有点不安:“你是不是还在胃疼?”

叶枫笑:“有一点点,不过没关系。”见她还是担心,又笑,“真的没关系。”

夏小星半信半疑的望着他,叶枫的目光变得很柔和:“我正要对你说件事,等下我要先走一步,我表哥找我有事,他正在开车过来。”

夏小星一愣,随即“噢”了一声:“你不早点说,那我们下山吧。”叶枫点了下头。

两人顺着环山路慢慢往下走,她把手里攥着的叶子一张张的往路上撒,叶枫似乎越走越慢,她随着他的脚步和他并排走着,渐渐接近医院,白色的屋脊出现在了眼前,山下传来喇叭鸣笛声,一辆车迎面向着他们开了上来。

叶枫扭头看向她:“我哥来了,这里下去就是马路,你自己一个人走,可以吧?”

她怔一下,马上点点头:“大白天的,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自己走。你有事,就赶紧去吧。”叶枫看着她,仿佛欲言又止,顿了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把手里的婴儿衣服递向她。

她伸手接过,抬头看他,叶枫的脸,不正常,纸一样的白。

夏小星的心,莫名其妙的就一收。

“叶枫,”她叫了他一声。

但那辆疾驶过来的车打断了她的话,它停在了他们面前,快速的挪腾了几下就调了个方向,叶枫向着车走去,他表哥下了车,几步绕过车头,替他打开了车门。

叶枫停在车门旁,扭头又看向她。

“小星…”他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说话,嘴动了一下,最终却没有说出来。

她想对他笑一下,说声“去吧”,不知为什么觉得脸上很僵硬,话也没有说出口。就见他表哥嘴里说着:“快上车!”手就快速的把他往车里一推,随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他表哥甚至都没有和她打招呼,疾步又上了车,车瞬间就加速,扬起一路落叶和碎尘,转眼就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夏小星呆呆的立着,脑中有片刻的空白,过了许久,她才挪着脚步向山下走去。

这种感觉

  坐在公车上,夏小星眼前一直是叶枫白的像纸一样的脸,那样的颜色,真的很不正常。

  她忍不住拿起了电话。

  手按在键盘上,她拨着,叶枫的电话号码,十一个阿拉伯数字,上次她想不起来,后来用心记了一下的,这次,应该能拨对吧。

  她按了出去。“嘟”声响起,通了,却始终没人接。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他们在山上分开,已过了一个多小时。

  叶枫从来没有不接她电话的时候,是不是她还是没记住他的手机号码,把电话拨到了别人的手机上。低着头,她调出了通讯录里他的电话,比对着号码,没错啊,这次她记住了。 她又拨,电话又通了,却还是没人接。扣上电话,她愣了一会,也许叶枫有事,正在忙,手机和人分离了,她这样想着,就把电话收了起来。

  下了公汽她又去超市买菜,走到门口,忽然发觉手里有个累赘。那套婴儿服,她已经拎着它走了一天了。

  一百多块钱买的,总不能就这样扔了吧。只能寄存了,买了菜,和菜一起拎回家,以后,有同事生孩子,可以把它当礼物。

  从超市出来,又是五点多了,她在外面混了一天,母亲也许会挂念,她匆匆的往家赶。走到家门口,那辆崭新的MINI又跳进了她的眼眶。欧雨声的心,深的像口井,而她就像那井沿的绳索,高高低低,上上下下,都被他牵着。

她按了楼道门铃,说着:“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