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其实我们的一生,并不缺乏幸福。然而为什么我们总是只对经历过的痛苦记忆犹新,而总是不自觉就忽视了那些虽然微小但是毕竟存在过的幸福呢。我母亲便是如此。

而淮,是和你一起生活,才使得我无比地欣喜懂得,我所获得的福祉是这么庞大,进而一再地感激命运。无论我曾经遭受怎样的疼痛,或者将要面临什么厄运,若这一切只是跟你在一起时的幸福的代价,我会是所么的甘心。淮,你是对的。若我再对这幸福有所奢求,那么将会是多么的贪婪不仁。

10

他重新心平气和地怀着敬重的心情,和她共度离别前的日子。阳光充沛的早晨,他给她画肖像。油画上有着凝重的色块,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凝视某个空洞的方向。一起去爬山,沿着蜿蜒小径翻越层层叠叠的绿色,在山顶且听风吟。回到家之后,帮着淮在美术辅导班上课,给小孩子们修改素描。一起彻底打扫房间和做可口的饭菜。买来新鲜的葡萄,用玻璃罐子在家自酿红酒。晚饭的时候,在小餐桌上倒出两杯来饮。散步路过一家咖啡厅,他走过去,坐下来给她弹奏一曲生疏的钢琴小曲,错误百出,她笑。捧着大束的雪白紫罗兰,一起在一个阴雨霏霏的早晨给母亲扫墓。一起种植花草,将盛开的栀子摘下来,插进瓶中用清水养着,放一枚阿司匹林,在持久的辛香之中,一起度过最后一个夏天。

南下的雁群在天空中留下最后一抹离去的远影。秋天开始的时候,他独自在北去的列车上,给她写信。

淮:

展信佳。

昨日你送别我,彼此竟无太多言语。人云大爱无言,大言稀声,概莫如此。如同这笔已哽咽多时,欲有言,却不知从何言起。依稀感知到时光的力量。可路上思念徒增,忍不住书写下来。

几年前的此时,你我是在铃溪森山中写生的罢。时过境迁,听说前日彼地筑路,车行不得过。山中清冽溪涧与葱葱莽林,可曾记得一二?我是想去重新看看,但只恐见了徒增无谓的念头。想必也不再需要回去罢。也对。

少年时的心性浮躁激烈。近日思之尤觉得羞愧。而今才逐渐知晓,生活,或者毋宁说命运,这种我向来投以抱怨或者是不屑的东西,在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里给予了我如此庞大的福祉与原谅。教我感恩起来都心存惶恐。你知道,在过去我和母亲因为对生活有苛求和怨恨而拿自己的亲人刻薄相待的日子,是多么可悲。

如何严谨地去安排生活,尽量以认真的态度去做对的事情,并且坚持到底,这将是我面临的一个严肃问题。生之渺茫确乎已是,但倘以笃谨严肃的姿态去做好每一件小事,尚可于其中发掘出无限广大的意义。这样的目标,对于我来说虽是迫切,做起来却也困难。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只是尤为挂念你。你如此善良地陪伴我的成长,付出的时间与心力,我深知。人言大恩不言谢。此恩情我必定终生不忘。

回首成长起来的路,当初觉得惊天动地生不如死的事情,如今看起来,亦感觉它们不过是平淡无奇的人间常事。目睹自己的青春在时光中沦陷却束手无策,的确叫人心下凄然。最近夜深之时,时常怀念起过去肆意的少年时代。彼时还住在自己家里,亦是普通的想要好好念书的孩子。每日夜晚,已经习惯坐在书房认真看书,却每每忍不住想要画画。后来造化弄人,我年少无知负气轻生, 不想不久之后母亲去世。此后,我跟你共同生活,从无限恩情之中获得拯救。可惜,这样的好事,一去不复返。我在这路途上,犹是思念那些遥远的关于关怀的东西。

有些遗憾,因我的莽撞无知,一直还心存不甘,有所冒犯。在此十分抱歉。

毕竟,我至为爱你。而我向来疏于言表,亦不愿言表,这感情于我而言的重大意义。

这七年的时光如此迅疾。因为铭记终该成长并独立承担,所以我至为平静。你的存在,是夜风遁走的回声。反复荡漾几次,终归永久的寂灭。

可曾知道因了这遥远,我的成长才有所附丽。若有日能与你执手听风吟,我反而不能确认这幸福。看过自己以前的轻浮和脆弱,我便恪求自己应当容忍,平和。要做聪明的人,并且尽最大限度的为善。这并不矛盾。

只是何日,何地,我才能与昔日重聚,并致你一束开得浓盛的山茶。因了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你总是这般美好,并且充满了朴素的希望。在你的衣襟上,浸染着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芬芳。

此番北上之前给母亲扫墓,我心绪平然。这个世界既然遗憾,就应该被原谅。而今竟然已经可以做到心平气和地重读母亲的遗书,淡淡然然。其中的教诲,亦是令我深有感触。而是否到这个份上,我应该算作是老了呢。当初那些万劫不复,相互仇恨并且隔膜的日子,是多么的可悲。我是悔恨的。可惜,一切理解和冰释,都需要时间的酝酿。如此一来,常常是迟了。

而我如何才能忘记,自己亲手自十二岁的夏日起书写了七年的一纸无字吊唁。你多半是无法全部理解,这个隐喻背后的含义的哪怕万分之一。

这个夏日我依然还是离去,你亦正好可以借此确认你向来持以的观点,即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出于年少无知,好比爱上溪流是因为没有见过大海。这结论是无所谓的。只要事实存在,结论是否被认知就无关紧要。将来我这一路上要看的风景确实良多。但这不能说明,它们将比昔日的更为美好。亦不能说明,我将遗忘过去一路上的景致。因为我确信,人不应该把对将来的期许建立在对过去的鄙夷和对现在的漠视之上。

一个少年,告别无知放肆并且充满浅薄忧伤的年华,逐渐改变成另外一种更为平和与坚韧的姿态,诚实生活。这其中的蜕变,自然可以勾勒出生命的创痛。我亦相信,这样的蜕变是正确的。它是和你共同生活之后的感化,和赐予我的勋章。人是如此渺小的个体,若人没有忍耐,那么将感觉到比客观存在上更多的生之不安。我曾经这样的贪求与不满。你于我的宽容和关怀,我从未来得及道一声感谢。恐怕这样形式上的感恩,亦是多余的罢。

多年以前见过一部电影,叫《有过一个傻瓜》,其中的一句对白,印象深刻。

妈妈,十字架是爱的标志吗?

是的,孩子。而且爱也常常意味着十字架。

我有震动。若确知这是一个寂灭的过程,有去经历它的必要吗。就如同确知自己会死,那么有去活一遭的必要吗。我们总是承受不住生命的诘问。爱亦如此。盲目,偏可以换得长久。

我是盲目与胆怯的。因我爱的,是你。

这一路上的雨下得绵长无尽。铁轨震动之声,令人安心。黄昏时分,远近疏陈的长街短衢,湿透了一般瘫软。天色昏黄如同旧搪瓷杯里的一层茶垢。记忆中这就是我所生长的故乡。它暧昧,怯懦,平凡,向善却又多丑恶。正如人性。我已经在这美丽而遗憾的世界里,成年。

因了我对你的感情太过长久与稳定,才让你无从相信。而这,又正好印证了你所说的,一切终归寂灭的预言。

你知道,那不是我所愿。

但,那不是我所愿吗。

祝好。

简生

是在进入大学不久之后,他收到淮的回信。信中寥寥数语:

简生:

收到你的来信。

其实,于我来说,一切甘愿之事,便只是愉悦与自我救赎。并未觉得其承担的沉重和辛苦。毕竟,这一切算作对你的感情的负责和回报,应该无错。

简生。我已结婚。

生活依旧安好。勿念。

他已经自以为成长为心境平和的人。然而看到信纸上的消息,仍然胸口隐痛。捂着信纸深深地埋下了头。她已结婚。她彻底走了。而今后,仍有漫长的人间路横陈眼前 。

但是他知道,没有比这更加合适的结局。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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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简桢《落葵》

1

辛和。有时候我曾试想,淮究竟对我出于怎样的感情。她又如何能够这样甘愿地与我共同生活。这种担当,不是一日两日,亦不是淡淡一点。其中的情谊毕竟十分深刻。只是她碍于重重原因,不与我说。亦不愿我对她说。我们竟然又回到亲人之间那样,因为彼此之间的感情深重到割舍不清,常常是相互躲避和敷衍,甚至因此相互伤害。

辛和。当我第一眼见你,便仿佛看到了她。你们都是这般美好的女子,那种善的澄彻,看一眼便能察觉。我自是觉得,若我要是有诚心要与你在一起,便应当让你知道我的过往。因此我对你说起这些,但愿你不会觉得,我是一个急于自报前史,并且引以标榜的乏味之人。你知道我的初衷决不是如此。

我与母亲因为惧怕语言这个工具的残忍和直白,所以在断绝交流的过程中自相伤害。我不愿意再有这样的遗憾,所以我选择对你说这一切。

简生对她说这番话,还是在大学之时。彼时他蜕变得更加标致,面孔干净,身材高大匀称。漠然的神情之中不时隐现深深笑容。一种气质之中都渗透着的英俊。引得无数女孩产生爱慕。

那时他面对这些女孩,并无动情之心,然而亦不知如何拒绝,因此身边一直都是异性围绕。他和她们在一起,聚聚散散,并不深刻,至少他自己这一边并不深刻。分手之时,即使是女孩伤心一阵,也多半很快就另有男友,各自互不影响。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的。那段时间和他在一起过的那些女孩子,有的事过很多年之后都仍然对他还恋恋不舍。她们一直都关注他的去向,以至于后来简生偶然会受到她们的来信,声称对其无比思念,问及他的生活是否还好,暗中有暧昧的情愫蕴涵字里行间。那样的信大都只落下一个泛泛爱称,而他面对那个称呼,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就是这样的淡。

这些与他相恋然后又迅速消失的女孩,在他的生命中绽放出明亮的笑靥,花朵一般,带着露水尚未退去的鲜美,一路蔓延。他知道自己没有为此停留。而他之所以一再强迫自己要和她们在一起,强迫自己去爱,是因为他惶恐地发现,离开了淮之后,他在内心和感情上似乎成为了残疾,变得已经再也不能够爱上任何人。

成长时代,他一直都是与学校生活疏离的人,加上感情上只有淮,所以似乎从未获得过同龄人之间的简单的恋爱以及娱乐。此番到了大学,生活自然是无聊的。除了谈恋爱之外,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换口味。

他因为内心的固守,因此一直感觉安定。画画依然是头等的事情,并且发自内心的喜欢。在晚自习的画室里面,日光灯的亮光煞白一片。少数几个人固定每天都在这样的课余坚持画画,他便是其中之一。

偶尔抚摸到少年时代的速写本,上面那些线条稚嫩的肖像,那些语焉不详的断句,以及那些遥远的日期,会忽然令他沉沦。

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

彼时他得知淮已经结婚。某种程度上他是难过得不能自已的。伤心透顶。毕竟淮在他心目中的角色,包括了情人。

他毕竟还未算是长大。面对淮的彻底离开,他始终无法坦然地用一句好聚好散来自我释然。对于这般深刻的过去,他还不能成熟到真正举重若轻。因此他畏惧自己内心的感情残疾,开始盲目逼迫自己去爱。

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做爱。那个女孩也许是简生在那些女朋友当中唯一有深刻印象的一个。是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孩子,但除此之外,简生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她和简生约会,简生亦没有拒绝。女孩因为太爱他,在他们刚开始不久,就急于用身体和诺言来留住这相恋的时刻。

第一次的时候,女孩非常主动。她其实也是第一次,但是却有着某种奋不顾身的激情,要急于把自己给他,仿佛这样,就能够留得住什么。

女孩给简生脱去上衣,却看到简生胸口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的心疼是真诚的,却依然带有猎奇的成分。她伸手轻轻触摸,问他,怎么回事?

人都会以单独占有恋人内心的重要秘密为骄傲,并且常常可怜地以此作为证明感情的信物。

女孩问他两次,怎么回事,他却都只是摇头,一直无言。他因为没有诚意与她们在一起,所以始终保持沉默。

简生俯下身来,亲吻女孩的脸。他习惯性地将头埋在女子的脖颈,却再也没有记忆中熟悉的味道。他内心是无望而伤怀的。因此闭上眼睛,任凭强盛茫然的情欲覆盖自己,脑子里面渐渐可以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再想。亦不再看到身下陌生的面孔和身体。

他和她有了第一次,便又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们初夜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一再与她做爱。然而但凡他有要求,女孩都默默迎合。他知道这样的残忍和不公,但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抑制自己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出口。

他开始主动和她象征性地约会,约会之后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不少年轻的尚未对情欲感到疲倦的男子,都会有这样乐此不疲的要求。简生并不全然是耽于床笫之欢,他只是因为内心的茫然,离开了淮之后一度难以自拔,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解脱。而这个深爱他的女孩子,不幸在恰巧的时间成为了这个对象。

那天两个人在陶然亭去散了一圈步。冬天的北京园林总是一派萧条。枯枝败叶,离草萋萋。亭台楼榭孤然伫立,有着哽咽的沧桑之感。在园子里面慢慢走着,然后他们停留在著名的石评梅和高君宇的墓前。凋敝丛生的枯草之中,墓碑静默地站在那里,见证着一段革命时期的爱情。埋葬在墓碑之下的故事因为人们的流传而越发变得神奇和不朽,荡气回肠。在那个时代,连爱情都要被政治所左右。悲哀的红色恋人默默躺在这里,心中的苦闷和遗憾,又与天下古往今来的有情眷属有何不同呢。

女孩站定,忧郁而伤感地问他,简生,你说我们会像这样在一起吗?

简生一言不发。

他因为不爱,因此只对女孩的一厢情愿感到悲哀,甚至可笑。曾经有这样一句残酷的名人名言:两个人若不是以同样的真情处在恋爱之中,那么其中一人必定会对对方的痴狂产生鄙夷和不屑。

那个夜晚他们开了小旅馆的房间,在陌生而狭窄的床上做爱。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多少次。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把戏,汗水淋漓,震荡激烈,头脑中一片麻木。女孩在他的身体下面泪如泉涌,却一言不发。

他偶然抚摸到女孩脸上的泪水。你怎么哭了,他问。他忽然感到扫兴和烦躁。停止了动作,翻过身去,只觉得浑身疲累,心中越发一阵阵迫人的荒凉。

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了。

女孩依旧是沉默不言。她翻过身去背对着简生。

简生发自内心地叹一口气。情欲过后的空白,比之前的空白更加令人难以承受。他的头脑渐渐被混乱的思绪所填满,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淹没自己直到窒息。

少年时代,曾经目睹母亲和别的男人做爱。那个时候自己道貌岸然地鄙视和抵触,觉得龌龊下流。而今到头来,自己还不是这样胡来,跟发情的狗无异。

不仅如此,他觉得自己再也无脸面对淮。而且,何止无脸面对,几乎是无地自容。

想到这里,简生忍不住难受得也愤然转过身去。两人互相背对着,谁都不说话。但是他很快就睡着。而女孩却彻夜不眠。

不知睡过去多久,他微微感到脸上有泪。女孩的嘴唇吻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忽然就醒了,但是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僵直在那里。

就这样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女孩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简生的脸上。她很轻很轻地吻他的额头。然后令人心碎的低声泣诉在黑暗中轻轻蔓延。

我知道你不爱我。简生。但我仍然很幸福我能够和你靠得这样的近。

我已经怀孕。原谅我,我必须走了。

一切只是因为我太爱你,简生。要记得此生中我们是彼此的第一次。

女孩说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泪水完全湿润了简生的整张脸。他紧闭双眼,听着她的泣诉,只觉得字字锤心,刀刀溅血。但是他依旧沉默和僵直在那里,怕得不敢睁开双眼。他不知道到底该怎样睁开眼睛来直面女孩的泪水和痛楚。对此他比她还要害怕和羞愧。如同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束手无策,动弹不得。

女孩之前就已经穿戴完毕,在简生的脸上留下最后的吻,然后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一切静得出奇。他试着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只面对一张空床,和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简生忍无可忍地抓起被子蒙头翻身将自己完全裹起来,强迫自己紧咬拳头,不发出哪怕一声哭喊。浑身蜷缩,胸口的伤痛得他发抖。他的泪水汹涌,却始终死咬拳头,一声不吭。

然而后来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孩果真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而且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在那个年代,流言和偏见对于年轻的未婚先育的女子依然是致命的中伤。何况那个女孩的家庭是传统而规矩的。难以想象她后来遭遇的一切。

简生失去她的消息。他终日惶恐不安,担心,悔恨,并且害怕。他害怕女孩出什么事,害怕她告发他,害怕对方父母找到他算账,害怕学校处罚他,害怕那个胎儿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害怕她再也回不来,也害怕她再回来他甚至害怕到不敢去询问学校她的下落。

他在惴惴不安之中度过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所害怕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直到几十年过去,他都依然没有这个女孩的任何一点消息。只有无限的静默强大的悔恨留在他的记忆。

那个深爱他的女孩突然之间就彻底地消失。当然,只是对于他来讲的突然之间。事实上,女孩得知自己怀孕之后,冷静地独自为自己做好了一切事情。而什么也没有告诉简生。她预谋的离开,成就了她最后的爱他的方式。让简生依旧安然无忧地过下去,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年过去,简生依然能够记得那个女孩的面孔,因为无私的爱情而生动逼人,青春亮丽。每当又提起陶然亭,提起埋葬着高石绝恋的那块墓碑,他便会回忆这段羞愧的往事和那个美好的,深爱自己的女孩。

简生在后来的接近两年的时间当中,直到辛和的正式出现,都再也没有交往过任何的女孩。甚至在以后的岁月中,他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情欲都有着一种强大的克制和抵触,以达到对自己罪过的忏悔,和对自我灵魂的洗濯。因他本质上就是这样干净的人。

这段经历之后,他在一切行为上都变得克制自己。在学校只是专心画画,心无旁骛。大学时代一直都没有回家。他仿佛觉得,回去之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有了婚姻家庭的淮。自从淮结婚,他便再也没有和她联系。假期在北方的城市打工,给广告公司作画,给美术辅导班上课。依然是忙碌的。平时上课也很用功,专业课成绩斐然。教授们一直都非常喜欢他。

直到大三开始,在为举办学生画展挑选和联络学生作品的时候,遇到了辛和。

第一眼看到辛和,他就被她脸上清晰浮动的淮的神色所震慑。那么的相像,那么的美。这令他不可抵抗的面孔,倏然间就决定了感情的走向。

那段时间两个人因为学校画展的事情而接触得频繁,辛和很快激烈地追求他,他一番思量之后,确信自己也喜欢着她,并且无法抗拒她那张与淮十分相似的面孔,于是答应在一起。

在整个校园当中,他们是众目睽睽之下非常般配的一对。她出自。父母都是这个美院的毕业生,父亲曾经留学苏联,是有名的画家。不料文革多事之秋之中受尽凌辱,被关押进农场劳动改造,并且在那里染病去世。文革过后,母亲恢复在这个美院的任教。之后母亲与一名艺术收藏家结婚。再婚之后,家庭一直和睦美满。继父是儒雅的人,对辛和关爱有加,亦非常有分寸。在这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对于画画,她从小耳濡目染,天赋亦甚高。

2

他是能够轻易让人爱上的男子。而她是他经过衡量和接触认为喜欢的女子。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他至今不能够说自己像爱淮一样爱她——事实上他不再爱任何人——但他仍旧是欢喜她的。简生不喜欢身边人事繁乱。此番确定下来和辛和的关系,也就少了很多女生无谓纠缠,倒也安静。两个人一起,以某种意义上接受命运旨意的姿态,开始稳定地交往。而后来与辛和相处的事实也证明了自己的理性判断无懈可击。

他在假期不再单独租住公寓,而是应辛和的要求,与她住在家里购置的另一处房子里。那年春节,辛和带他去见父母。

已经以是非常正式的,未婚夫一样的姿态去与对方家长见面。因了辛和继父的关系,她家家境很好。而简生少年时代跟随母亲一起生活,亦不是没有见过大世面。加上英俊标致的外表和稳重的谈吐,十分招长辈喜爱。

辛和的母亲,一个端庄的女人,面带诚恳的表情,特意找了个机会私下跟他说,祝福你们。请相互珍惜,今后人生里好有个安稳的相伴。

他懂事地点头,谢谢伯母看重。他说。

转过头,他心中却有疑惑。这就是此生的安排么。他茫然凝视着坐在远处与家人谈笑风生的辛和。她天真的脸上荡漾着灿烂笑容,仿佛是臆想之中少女时代的淮的模样。

那个夜晚,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仰面躺在一起。她说,简生,你愿意跟我结婚么。他回答她,愿意。

她又说,简生,不知为何,我常常看着你,便觉得你离我很远。仿佛是面对整整另一个幽深的世界,而我仅仅只站在它的门口。我知道,我永远都进不去。但是我只希望,如果那是些疼痛的过去,那么我能够带你走出来,到更幸福和简单的世界里面来,一起生活下去。你知道,我那么的爱你。我不知道这个过程将会有多长。所以,简生,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已经确定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沉默地听着。内心却深深被触动。天真明朗的外表下面,辛和亦是这般心思细腻的善良女子。是从那个时候,他真正开始从内心敬畏女性的善良。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被她们的恩与爱所包围。欠下太多。他感动地握着她的手,说,辛和,我确定和你在一起。

辛和听了,在夜色中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浅浅笑容。她说,我也许是太傻的人,竟然在向你索要承诺。简生,不管结果如何,你至少还愿意对我作出承诺。我了解你,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已经不容易。我很满足。简生。

他为她这番话感到深深羞愧。也许她早已经看到,这段关系一开始就依然是感情上的施舍与被施舍。某种程度上,她依然是淮。

想到这里,他心疼地把辛和抱过来。轻轻吻她的额头。女孩在他的怀里,渐渐沉睡。

窗外是新年的大雪,一夜都在静静飘落。他还是无法控制地,在内心深处想念淮。想念童年时代天寒地冻之间的靛青色冰湖。

这岁月的骊歌,在飞逝的流景之中余音绕梁,听得惹人伤怀。仿佛走过整饬的光阴的栅栏,往事像是浓盛的山茶花那样从这栅栏的缝隙探出头来,撩拨远行者匆忙而粗糙的足迹。

回头的时候,那个曾经以为会在记忆之中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迹的背影,却已经早已漫漶隐去。伴着青春的尾声,唯有天边断鸿的孤影沉入暮色,以及不知何处升起的伤心的鹤唳。

3

到了他们大四的时候,辛和开始计划去俄罗斯读硕,积极张罗。因为父亲曾经留学苏联,所以她会一些俄语。而简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可是辛和一再地恳求他,伯母也一再鼓励,他也就答应下来。开始恶补俄语,一时间也是弄得焦头烂额。

其间淮曾经写信来,问及毕业的去向。他回信道,准备毕业之后去俄罗斯留学,正在筹备。非常繁忙。

在此之后,再也没有淮的音信。

他那时正忙着交毕业作品,参加校庆纪念画展,念俄语,申请学校,办手续,亦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念其他。他和辛和两个人,一起为了一个切近的目标共同奋斗,日子亦是迅疾而且充实的。交上去优秀的油画创作作品,他们的申请双双获得了录取。令人激动人心的结果,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与巴黎的中央美术学院一样,都是世界顶尖的美术圣殿。他拿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欣喜得有些不可相信。之后,等待已久的签证终于拿到手,然后就立即订了机票。

这一切竟然是出奇地顺利的。他想要把这个讯息告诉淮。然而却发现,自从淮结婚搬家,他们便再也没有打过电话。

他只好写信。而还未等到回信的时候,他和辛和已经飞往了俄罗斯。

先到莫斯科,然后再飞到圣彼得堡。在飞机即将拔地而起的时候,她被强大的加速度所震撼。她对他说,简生,我以前读到一个我非常喜欢的旅德女摄影师的话,她说,飞机起飞的时候需要抗拒非常之大的阻力,然而一旦它冲破这个阻力,上升到了高空,那么空气的阻力对于地面来说简直就不值得一提了。它便可以自由在在地飞行。这就像人生。

简生,你看,我们飞了。她笑容天真地说。

他淡淡地笑。心中却是担忧的。俄语完全不过关,语言障碍,经济和生活问题,俄罗斯社会的动荡和种族歧视,还有读研的目标这异国他乡,前途未卜。需要足够信念去坚持。

从莫斯科机场过海关检查的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女警察拿着他的中国护照,冷眼上下打量,流畅的队伍在他这里停下来。他疑惑,刚要开口问的时候,第一个元音还没有发声,那个女警察就厉声喝道:NO English! 其实他本来是要说俄语的。

女警察伸手示意让他站到一边去。他的护照被莫名其妙地扣留,然后又被另外一个警察带进办公室。简生刚要开口向他质询,门就被砰的锁上。等了半个小时,进来两个警察,操着浓重的斯拉夫口音长串长串地说着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明白。本来也没想让他听明白。接着那个警察抄下护照上的号码,打电话给另外一边,看起来仿佛是要确认什么。

广播里面已经响起了飞往圣彼得堡的班机已经登机的通知。警察放下电话,听到广播里的声音。终于问了句,你是乘这个航班吗。他回答说是。那个警察脸转到一边去,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警察把护照扔给了他,朝他甩了甩头,示意出去。没有任何道歉。

他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折腾一番——持着一份中国护照不巧地遇到一个情绪不佳的中年妇女。辛和在出口的地方焦急地等待他,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他终于走出来,两个人来不及道清事情原委,便匆匆赶去柜台办理登机卡,然后又匆忙地赶去登机口上飞机。

上飞机之后,他依旧是脸色铁青。辛和在一旁安慰他,没事吧?她问。

他摇头。一言不发。

也许是因为出国前的准备太过顺利,踏上异乡国土的第一刻,他便面临了这样一个不祥征兆般的事件。后来的事情证明,的确是有更多的艰苦摆在后面。

在圣彼得堡天寒地冻的冬天,常常下起鹅毛大雪。食品变得尤其贵。取暖费用也高。漫长的夜,几乎看不到天明一般。两个人生活仍必须精打细算。宗教节日来临的时候,一片萧条安静。只有自己赶着关门之前去超市抱回一袋土豆或者长面包来果腹。那日大雪纷飞,他瑟缩着抱着一袋土豆往公寓赶,走过阒静无人的街区的时候,一群光头党的少年从背后冒出来,劈头盖脸对他一阵毒打。他扔出土豆砸过去,抱头逃离,却脱不了身,反而被人狠踢了几脚腹部,疼得蜷下身来。他蹲伏着,右手摸索到脚边的破砖,抓起来闭着眼睛一阵瞎拍。只听见一声惨叫,也许是打中了谁,血光四溅的。那些少年慌了神,忙着把受伤的人扶起来,他趁机得以逃脱,一路呼救狂奔。手上不知沾着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在雪地里滴了一路鲜红。

他惊魂未定地回到公寓,辛和亦被吓了一大跳。两个人一整个星期都心惊胆战。

便是这样的苦。

在列宾美术学院,亚洲面孔是引人注目的。他们从列宾美院的大四插读,大四完了之后,如果教授同意你上大五,那么就意味着可以继续读完硕士。他是要强的,在他所在的那个导师的画室里面,有三十多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绘画俊才,大家一起上课,一起临摹和创作,一起在假期去写生和去博物馆临摹。论天赋而言,他毫不逊色,并且最为刻苦。但是某种程度上,欧洲式的培养标准与国内接受的训练有所不同。刚开始的时候,他感到有些茫然,与教授言语交流也十分困难。若不靠着辛和帮忙和陪伴,他只觉得有些寸步难行。日子真的算得上是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