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俄罗斯的那三年,政府财政吃紧,古老城市的全面维护十分不到位。圣彼得堡四处弥漫某种苍凉的的气息。这座城市的历史始于1703年。彼得大帝在这里建立了彼得及保罗堡的水路要塞,后来逐渐从要塞扩建成城市,起名为圣彼得堡,并于1712年从莫斯科迁都于此,在之后长达20年的时间里成为俄罗斯的首都。市内大多数都是有着两三百年历史的建筑,巴洛克和洛可可的风格本应是极度华丽高雅,然而由于缺乏修缮,它们大部分陈旧,墙体斑驳黝黑。室内电力供应不稳,巨大的装饰灯,光亮却透着一股黯然,气氛及其沉郁。有种特别的萧然沧桑之感。

放眼帝俄时代的宫殿和广场,高大的彼得铜像,涅瓦河边饱经战火洗礼的军舰,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仿佛是哽咽地重复战争与和平交替的历史。普希金决斗的小黑河,柴科夫斯基住过的旧公寓。艺术的历史无处不在地蕴含其中。古老的东正教堂耸立在苍穹之下,雾蒙蒙中勾勒着青灰色的轮廓。鸽子绕着尖顶静静飞翔,不祥而忧郁。看得人不知不觉感到落魄心酸。

依然有安好的时日。仲夏时节,他们两人像圣彼得堡那些情侣一样,在涅瓦河边散步,于彻夜不落的斜阳中欣赏白夜。漫步到子时,刚刚垂垂落下的夕阳又从另一边缓缓升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跃然眼前。透明的天色泛白,似乎可以眺望远处波罗的海的点点扬帆。而身边轻然路过的白人女子,衣着时尚,带着贵族般的冷傲神情。

这就是曾经的列宁格勒。十月革命中,攻打冬宫的大炮至今还静静伫立。而英雄与理想的红色时代早就远去了。那些年轻的俄罗斯女郎,都不再会是身裹黑衣在爱情与宿命之中挣扎的悲情的安娜,亦不会是站在山崖上思念奔赴战场的情人的喀秋莎。英雄的人们已经离去了,然而在乡村的山楂树下,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广袤的白桦林中,在静静的顿河边,那些带血的黎明依旧是静悄悄。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它给予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呢: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懊悔,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侯他能够说:“我已把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些便是那些远去的英雄与理想的印记。而这些豪迈壮丽并且鼓舞了整整一代人为之热血沸腾的誓言,又是否真的能够在历史的真相之中保持贞洁。一如今日那些从涅瓦河畔窈窕而过的姑娘们——睁着碧蓝的眼睛,目光逗留在涅瓦大街两旁的那些欧美奢华名牌商店里的华美服饰上——那是她们的梦想,可她们的为斯大林式的荒唐理想奋斗了一辈子的父母,也许正数着微薄的养老金为即将到来的冬天的取暖费发愁。这种集体命运的悲哀,唯能通过自己的奋斗来获得救赎。于是,那些高挑貌美的俄罗斯姑娘们不断为了出人头地的梦想远走他乡:在西欧时尚之都的时装行业里,在北美人头攒动的商业街道上,开始出现她们漂泊的身影。而离开如此美丽的故乡,这些鲜花般的姑娘在一路上又会沐浴怎样辛酸的眼泪。

一如他们——简生和辛和。错误的时代结束了上一辈人的青春,依然将阴影留在了他们的集体命运上。

4

他画画是刻苦的。在学校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导师的画室里面,校外的时候,就按学校的安排,在博物馆实习,临摹名作。冬宫博物馆,也就是著名的埃尔米塔日博物馆,与巴黎的卢浮宫,伦敦的大英博物馆,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一起被并称为世界四大博物馆,收藏有来自世界各地从古到今的270万件艺术品,据说如果在每件展品前停留一分钟,每天按八小时计算,需要11年才能看完所有展品。冬宫之内的中国展品,耳熟能详的,包括敦煌的文物以及齐白石的国画。抛却那些艺术珍品本身的价值而言,令人感到荒唐的是,欧美的大型博物馆都有着不知廉耻地展出侵略和抢劫成果的癖好。这些都是八国联军明目张胆洗劫而来的分赃。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些珍品,内心中升起莫名的国殇之感。

冬宫之内的金碧辉煌令人叹服。简生是从那个时候发现,自己对过于高大的空间和廊柱结构总是会莫名地感到恐惧和晕眩,倘若那空间是黑暗而阴森的,那么情况就更加糟糕,幸亏冬宫之内装饰繁复,极尽奢华,掩盖巨大空间的空洞感。他仍旧感觉仿佛是身处一处华丽的坟墓,令人心神不安。亦因这种不安而更加对那些近在眼前的大师作品,感到激动人心的震撼。为了临摹那些名画,连续五六个礼拜,一坐就是一整天,达到某种痴醉的境界。

辛和在学校一边画画,一边还自学摄影,到了假期,跑到莫斯科去进修摄影课程。而简生在学校里的时候,临摹,创作,到了假期,就跟着低年级的本科生去普希金山和黑海边写生。在黑海边,眺望那些留在普希金的诗歌之中的层层波涛。夕阳晚照,水天一色。海鸥掠过,留下惊惶的啼声。他在美院的写生基地里面度过所有假期。在那些寒冷的海岸久坐,会令人心中无限空旷。

他和辛和相互扶持,十分恩爱。只觉得三年时间转瞬即逝,过得迅疾。坚持到最后,他们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辛和还在莫斯科获得了一个国际性的青年摄影奖项。回国之后,简生直接就在美院任教,辛和开始搞摄影,一边进修一边在摄影工作室做些创作。简生和辛和因为有着从列宾美院留学归来的经历,加上辛和母亲在圈内的关系,两个人很快就成了青年画坛的宠儿。画展,摄影展,大赛评委,中外艺术交流接连不断。

忙碌是会是人心智愚钝的。在国内奔波,住在高级酒店里的夜晚,常常只觉得身心俱疲。他对辛和说,我们也许该休息一下。

辛和说,我们结婚吧,然后去旅行。

他温和地微微笑起来,亲吻她的脸。内心却一阵茫然。自从被母亲带回城市,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自己竟然也是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南方,淮生活得怎么样。某些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决绝。在和辛和在一起之后,竟然跟淮基本上断了联系。

她曾经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的唯一的爱。

但他依旧会诚恳接受既定之中的路。辛和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女子。他喜欢着她,亦非常珍惜这感情。他跟她结婚。

她说,简生,如果你觉得累,那我们就去旅行,算作是渡蜜月。我已经得到出版社的邀请,参加大型画册的专题摄影。是去西藏。简生,跟我一起去。你如果愿意就可以在那里写生。那里美得超出你的想象。

简生有些皱眉。他未曾有什么准备,因此感到犹豫。可是辛和一恳求,他就只好答应下来。

他从来不会拒绝她。也不知如何拒绝。

5

在藏地高原美得超出他们想象的大地上,忠勇的晋美以最尊严的方式离开了他们。简生不忍心看着卡桑孤身一人继续跟着他们深入草原,于是打算与辛和一起送卡桑回到她的家。她的身边,连晋美都没有了。她非常之孤独。

搭着一个善良的藏族小伙子的车,在单调而漫长的路上,看见窗外的大地柔韧而苍茫地微微起伏,一望无垠。卡桑晕车,看起来非常的难受。辛和从背包里面找出晕车药,然后给卡桑服下。她将卡桑抱在怀里。卡桑却是出奇地沉默和安静。

简生间或睡过去,然后时不时醒来,回过头看见卡桑闭着眼睛独自忍受着晕车不适。他看到她觉得那么的熟悉。像看见他沉默而疼痛的少年时代。而不同的是,卡桑是真正隐忍的孩子,因她是这高原上的坚强的生命。

搭了车,然后又步行,最后终于回到了卡桑的牧场。

没有人出来迎接她的回来。只有远远地,背着背篓拾牛粪仁索看见了卡桑,直起身来给她打招呼,喊她的名字,卡桑,卡桑。

那个晚上简生和辛和在日朗家的帐篷边上扎营,由于连日的赶路,他们只觉得累。早早地便睡下了。也许是因为高原反映的原因,躺下去之后却头痛胸闷,无法睡着,非常难受,那种连话都不想说的难受。两个人在黑暗中,各怀心事与不适,陷入沉默。

那个夜晚,因为晋美的离开,卡桑更加感觉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她独自在帐篷附近的旷野之中,整理内心的情绪。她一直都是那么可怜的孩子,但是因了她自身的年幼不自知,所以并未觉得这是可怜。她的沉默只是无限地思念,思念她的阿爸阿妈,她的爷爷,她的晋美。

过去,在这样的相似的夜晚,会有忠诚而安静的晋美陪伴在她左右。她会在思念到疲惫的时候,伏在晋美的身边,于这无限广袤而阒静的天地之中陷入沉睡。晋美那温暖而健壮的身体,于一个孤儿而言,是家一般的存在。而现在晋美不在了。这天地太广阔,星空太浩淼,她却孤身一人。

是另一个世界更为美好么,否则为什么会这么多亲人离她而去,却未曾留下归期。

扎么措去仁索那里找她,但是不见她的影子。于是扎么措知道她又去旷野之中独处了。他曾经无数次地看见卡桑独自和晋美一起在旷野中过夜。他也非常想走过去和她在一起。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晋美在旁边,还是因为心中没有勇气,他始终没有以那样私密的方式接近过她。在卡桑离开的这几天里面,这个鹰一般桀骜的少年是那么的想念她。他是懵懂地欢喜着她的。

他怀着某种蠢蠢欲动并且紧张不安的心情,驱马前去试探。卡桑被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所惊吓,回过头,看见扎么措骑着高头大马,就在自己身后不远。一瞬间,她眼前晃过在他骨折养伤的日子里发生的情景。少年挑逗和抚摸她脸庞的手,以及那些桀骜而且含义不明的言语。她一直都对扎么措心存芥蒂,此刻他这么突如其来,晋美又不在了,卡桑就更是莫名地恐惧,仿佛某种不祥的气息渐渐迫近,她怕得连话都不说,就一步步往后退,像是惊惶而无助的藏羚羊一样,撒开腿就往荒原深处跑。

他立刻毫不服气地策马追赶,在逼近卡桑的时候,纵身从马背上跃下,简直像捕捉猎物一样,鲁莽地扑倒卡桑,两个滚到地上。他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竟然如此将卡桑拥抱入怀。他只觉得一阵无可抵挡的冲动,他注视着近在怀中的卡桑,说,卡桑,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真想你。你真漂亮,我要娶你做老婆的。

卡桑惊惧地望着他,眼神之中满是惶恐。她拼命摇着头,想要喊,放开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嗓子被喷薄而出的哭腔所遏制,在巨大的惊恐之下,竟然哑然失声。泪水流满了她的脸,她觉得那么的无助和恐惧,单薄,只能拼命但是徒劳地挣扎。

她越挣扎,他越不能容忍。两个人几乎是扭打起来。从来没有人这般挑战过他的桀骜,何况这是他有所倾心的女孩。他不能够忍受他的脸面受到这样的拒绝。

他便是以这样自负而自私的心情,在捍卫自己那桀骜的自尊的同时夺走了她的可怜的尊严。

那是她年仅十岁的时候的记忆——被扎么措使劲压着躺在草地上的时候,草叶的边缘像是刀子般割着她裸露出的身体。她于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之中,深入骨髓地惊恐着,眼睛里的泪水簌簌滚下,滴在草地上。她只觉得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是被一种短暂并且彻底的失语症扼住了咽喉。

她在泪水里仰望黯蓝的夜空之中缥缈的银河以及破碎星辰。和大地一样,那么的熟稔和寂静。

次日的早晨,仁索正叫醒辛和和简生,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卡桑。简生不太能够听得懂,一边迷迷糊糊地答应着,一边睡眼惺忪地走出帐篷,结果恰好就撞见扎么措远远地牵着马走过来。卡桑失魂落魄地坐在马背上,发辫散乱,脸色苍白,目光之中透着一股令人揪心的失焦之感,空无一物。神情之惶恐和悲戚,竟像一个老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辛和面面相觑。他们目送扎么措将仿佛重病无力一样的卡桑从马背上抱下来,走进了帐篷。仁索有些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

父母正在用早茶,吉卜来问安,恰好也在。

少年对毫无准备的父母说,我要娶她!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日朗莫名其妙地回答,你在些说什么!

少年不依,竟然就毫不讳言地说,昨天晚上,卡桑已经是我的新娘了!

一瞬间的震惊。日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你说什么?

少年更是提高了嗓门,说,昨天晚上,卡桑已经是我的新娘了!!

日朗震惊,目光停留在满面憔悴,失魂落魄的卡桑身上。他脸色渐渐铁青,然后抄起手边的皮鞭,啪地抽打在了扎么措身上。少年依旧桀骜而倔强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两眼瞪视。

日朗火气上来了,扬起手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一时大乱。扎么措的母亲上前去拦住日朗再次挥起的鞭子,仁索震惊不已地把卡桑从马背上抱下来,揽入怀中。简生和辛和在帐篷外面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从当时的情形,他们已经基本上猜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日朗被扎么措的母亲拉着,因为暴怒,口中依然喋喋不休地骂道,这样的事情你还居然有脸说出来!你这个不孝的畜牲,我早就给你安排好了原配的姑娘,你却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卡桑不过是我们家的婢女,你怎么能够跟她

话到这里,日朗打住了,然而话已出口,这些被人们明白无故地听在耳里。仁索低头望着怀里的卡桑,心疼地摇着头。

我不管!扎么措倔犟起来,扭头转身就走。

吉卜沉默地从日朗家走出来,可依旧是面无表情。仁索带着卡桑回到她们的小帐篷。看着仁索带着卡桑的背影,吉卜若有所思。他停下来,然后转身跟着她们走过去。

帐篷里面,仁索问卡桑,告诉我,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卡桑长久的无言。直到最后,她才幽幽地说,他要我和他睡觉他力气那么大我没有办法

仁索一语不发地把她抱过来,不让她说下去。抬头看,吉卜正掀开毡帘走进来。

吉卜坐下,面色冷峻。他问仁索,如果日朗家没有办法让卡桑和扎么措结婚,她该怎么办呢。仁索看着他,摇摇头。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吉卜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出去了。

那天,吉卜找到简生和辛和。吉卜面对他们,这么大的一条汉子,竟然就屈膝跪下了。简生诧异无比,他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吉卜用生硬的汉语对他们说,恳求您,如果你们喜欢卡桑,对她有怜悯之心,就把卡桑带走,让她离开这里吧。

他们再次感到有些吃惊,赶紧一边将吉卜扶起来,一边问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吉卜说,卡桑的爷爷去世的时候,便是我把卡桑带到日朗家里来的。他们收养她,她在他们家里做活,直到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扎么措他玷污了卡桑,他又有着原配的姑娘,日朗也嫌弃卡桑的身世,不同意让扎么措跟她结婚。我本想看着卡桑今后幸福地成婚,过上好的生活,可惜她现在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今后的幸福更加没有希望我恳求您,若你们有着慈悲之心,就把她带去外面的世界,好好待她,把她养大成人吧这个可怜的孩子连她的晋美都离开了她看在晋美是为了你们而死去的分上恳求你们了!

这善良的汉子,为卡桑的命运来乞求他们。

辛和几乎无法自持了。她当即就说,好,我们会带走她的,好好地养大她

简生转过头看着辛和,表情非常复杂。他心中是震动的。但是这么突然地要负担起另外一个人的生命,毕竟不是小事。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一个如此的举动,就好比决定了卡桑的一生。他非常理性而诚恳地对吉卜说,谢谢你,吉卜,我代替卡桑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等我们稍作考虑,我们会直接去跟日朗说的!你放心吧,吉卜。

吉卜点点头,沉默地走了。

辛和抱着简生,说,简生,我们收养她吧。你难道忍心看着她这样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么?这里没有她的亲人了,连晋美都没有了,她又被强暴简生

简生回答她,辛和,你误会我了,我并非没有怜悯之心,并非不喜欢她。只是这个决定非常重大,你我一定要无比确定。这件事情一旦答应下来,将是义无反顾的事情。将来抚养她,要对她负起全部的责任,要给她好的生活。我们必须同心同力。就像决定生育一个孩子。

我曾经也是在陌生人的抚养之下,在北方乡下孤儿一样生活了十多年。我深知,一个在原来的天地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孩子,被突然带回繁华的城市,内心会有多么大的恐惧和落差。那个转变的过程非常痛苦,并不是能够轻易承受的事情。卡桑如果被我们带去城市生活,也必定会要面对那样的一个痛苦的过程。哪怕我们尽最大的努力爱她。何况,她是真正无亲人的孤儿,没有父母,而且还是一个纯正血统的藏族孩子,一个那么小就遭受了身体侵犯的女孩子,连汉语都不会我们需要对她付出非常之多的感情。你想好了吗,辛和?

辛和点头。我想好了。简生。我要抚养她。她一个人在这里,只会更加痛苦。

简生看着她,心中突然想起了淮。淮对他的恩。在他母亲死去之后,是淮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像一个母亲一样担负起他的生活和成长,帮助他考上美院。他是再次如此深刻地对女性本性中的善良和母性产生了无比的敬畏。他点头,说,好的辛和,不要忘记,这是我们共同做出的确定的选择。

就在那个晚上,简生和辛和便叫上了吉卜,找到日朗。他对日朗说,您收养卡桑,是大善大德的事情,现在您这么为难,就交给我们吧,我们想要抚养她。

吉卜把简生说的话翻译给日朗听。日朗听完,和妻子面面相觑,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转过头说,既然你们想要抚养她,那么就带走她吧。我儿子扎么措不孝,对卡桑犯下这样的过错,请你们原谅他。

吉卜翻译给他听。简生点点头。他说,我们还要去问问卡桑,看看她是否愿意。我们不能够就这么武断地决定了这件事情。这最后的决定权,是在卡桑自己手里。

他们三个人来到卡桑的身边。仁索在干活,卡桑仍旧仿佛沉浸在噩梦中,神情恍惚。

吉卜走过去,轻轻地说道,卡桑,你好些了么。

卡桑,你想不想离开这里?他们愿意成为你的爸爸妈妈,把你带走,好好把你养大。你愿意跟他们走,以后跟他们一起生活么?卡桑?

女孩抬起头来,望着辛和,眼神令人心疼。吉卜看着她,他忽然想起了两年之前,卡桑的爷爷去世之后的情景。

那个大雪的冬天,天地一片银白。卡桑独自在黑帐篷里面,连续三个昼夜,跪在爷爷裹着氆氇的遗体之前守灵。晋美在她的身边。他在第四个凌晨出现在卡桑的帐篷门口,喊她,卡桑,走吧,该送爷爷上路了。

天葬的时候,卡桑端着那碗酥油茶,低着头,颤抖着递给自己。那天下着大雪,葬礼结束之后,他把她带到日朗家。一路上,这个可怜的孩子跟在自己后面踉踉跄跄地追赶。那么的单薄隐忍。

而面对卡桑现在这样令人揪心的惨状,吉卜心中非常的难过。他是希望卡桑能够跟着这对善良的年轻人离开的。这片草原太过广阔与苍凉,她一个人在这里,将会多么的孤苦。

卡桑没有说话。吉卜就一直那么耐心地蹲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愿意走吗?卡桑,回答我。

辛和看着沉默的卡桑,有些担心。她蹲下来,与卡桑靠的很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像个温和而耐心的好母亲。她凑过去,贴在卡桑脸蛋上,轻轻对卡桑说,卡桑,我们都爱你。你跟我们回去吧,那里会成为你的家。我会成为你的妈妈,好好地爱你的。卡桑,跟我们走吧。

孩子是听不懂她的话的。可是她竟然被这母性而温情的关怀所触动,眼眶湿润,她非常无助地注视着辛和,像委屈的孩子看着阿妈一样,嘴里开始轻声地嗫嚅着:他要和我睡觉他力气那么大我没有办法

卡桑一边说,一边伸手搂住了辛和的脖子,像一个令人心疼的孩子,嘴里轻声地唤着,阿妈阿妈

吉卜一听,这堂堂的高原硬汉,竟然刷地就落下泪来了。

辛和紧紧地抱着卡桑,焦急地看着吉卜,说,她说了些什么?

他说,孩子叫她阿妈,卡桑叫她阿妈了

6

几天之后,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早晨,在日复一日袅袅升起的桑烟之中,他们搭乘吉卜的牛车,带着卡桑离开了。来送行的,只有仁索。

没有人看到,远远地,扎么措骑着马,在低矮起伏的山峦上面眺望卡桑他们渐渐远去的影子。湛蓝的天空之下,浮云低低地与少年的头顶擦过。

辛和一直都贴在卡桑身边,生怕她有何不安。卡桑一路上都很听话,很安静。这孩子并没有频频回头眺望这故乡的大地。她血液之中始终带有不断上路的愿望,仿佛附有一匹骏马的英魂。

她离开了这片广袤的,带给她以生命和欢愉,死亡和孤独的生生不息的高原。若知道离开就是宿命,那么再深切的不舍都是枉然。记忆早在不舍之前,就已经深刻地存在了。她知道自己无法忘记这片故乡的大地。

这便足够了。

吉卜的牛车将他们送到了很远的镇子上。简生和辛和找到派出所,更改卡桑的户籍。剩下的还有很多繁杂的收养手续要回到城市之后办理。

吉卜把他们送到这里,便回去了。离开之前,他本想嘱咐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觉得对这对善良的年轻夫妻非常放心,于是只是简单地道别。

他们带着卡桑,漫长的乘车,到了拉萨,然后是一趟飞机飞回了北京。

在飞机上,三个人像是最平常的三口之家那样,坐在一起。辛和紧贴着卡桑坐,耐心地照顾她的感受,细细询问她的需要,尝试着教她用汉语交流。简生在旁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无限怅然。

这是冥冥之中所谓生命的轮回么。

十多年前,自己正是这样被突然地带去了城市。坐在开往城市的列车上,他猎奇地探望着窗外。对周围的一切完全陌生。从那一刻起,直到回到城市之后的好几年当中,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而在后来的矛盾百出的生活之中,他和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无不暗自怀疑过,这样的举动是否是正确的选择。最终,需要经历那么多的误解和恨,才能够彼此冰释并且理解。然而却太迟了。

他希望这一次的轮回当中,不要有同样的无可挽回的遗憾。自己欠下这个世界太多的恩。也许,这是一个偿还的方式。他从心底确定,自己是甘愿的。

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善,而感到高兴。

下飞机之后,卡桑看见诺大的首都机场,惊奇无比。她从未见过城市。从青藏高原的腹地突然间来到另一个由钢筋水泥构筑的繁华森林,她新鲜之中感到非常的缺乏安全感,紧握着辛和的手,汗津津的。辛和心思细腻,她能够感知到孩子的内心。一直都耐心地陪伴着她,寸步不离。

简生开车穿越大半个通城,把一家人载回家。

卡桑坐在车后座上,频频回头望,可是除了一道道犀利的车灯打在脸上,她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是夜色之下的北京,夏日末尾的燥热尚未褪尽,城市于火树银花纸醉金迷的照耀中呈现出一杯红酒一样的酽酽色泽,在川流不息的宝马香车与辐聚辄散的人流中,四处散落着灯火通明的独属于城市的妖娆,烘托出与一座曾经举目皆是画栋流丹,佩玉鸣鸾的古都相承而又相悖的无限繁华。仿佛一艘巨大的承载着歌舞升平亭台楼榭的龙舟,逐渐沉没在粘稠浓郁的靡靡夜色之中,不复回升。

她深刻记得这城市的庞大与孤独。一个陡然需要自己面对的全新的世界。心情陡然惴惴不安起来。

回到他们的家里,辛和给卡桑洗澡洗头,给她换上新买的睡衣。她的手碰触到孩子的时候都是小心轻柔的。她在卧室给卡桑梳头,在镜子中,她看着孩子那么纯朴而漂亮的一张脸。肤色的确是黝黑的,脸非常的瘦。眼睛明亮。四肢修长。

她轻轻拥抱卡桑。捧着她的脸蛋,响亮地亲吻。卡桑,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一起生活了。

女孩则羞涩而安静地朝她微笑。

那天晚上,卡桑睡在辛和的身边。半夜她开始发低烧,头痛。辛和心里十分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简生略微皱眉。他说,明天一早带她去医院诊治。

在医院,给出的诊断是醉氧症。

医生告诉他们,很早之前就有迷信之说,高原女子到中原,必染痨疾。不无道理。在高原大气稀薄的地方长大,在海拔低的内地,一开始会不适,会表现出头昏无力,胸闷等症状。这跟内地人到了高原会有高原反应是一模一样的道理。加上北京环境不洁净,空气中细菌太多,孩子从小在清新的高原长大,对病菌抵抗能力低,因此会容易有感冒和发烧。需要长时间的适应,情况才会好转。你们需要好好照顾她。

她来到城市的一段时间里,身体不太好。醉氧症一直有持续。他们小心照顾她的生活,在家里请了保姆,主持家务,料理饮食。又给卡桑请了家庭教师,教汉语。卡桑却是非常懂事和坚强的孩子,身体不舒服,从不娇嗲嗔唤,只是独自忍受。学汉语也很努力。

他们商量,怕辛和的母亲不同意收养,所以先自作主张将法定收养手续办好,然后再带着她去见母亲。

辛和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母亲的时候,心中有些忐忑。说起她的不幸身世,以及懂事坚强的性格,老人亦非常震惊和感动。母亲最后表示理解和接受。她只是和简生说一样的话:此事重大,希望是你们考虑成熟的结果。

老人和蔼地抚摸卡桑怯生生的脸蛋。她那阳光一样发红的脸蛋,瘦而清晰的线条,黝黑而健康。明亮的大眼睛,深黑而蓬松的长长的头发,束成两束大辫子垂下来,穿着辛和给她买的别致的童装,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个漂亮的异族的小孩。

一切都是顺利的。这个人情稀薄的世界,他们都是内心至为善良的人。卡桑遇到他们,亦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辛和在高原创作的摄影作品被收录进了出版社的大型画册,然后又参加了联合摄影展,大获成功。在摄影展上,她的几十幅精心挑选出的杰出作品全部展出。画面中,人们看到那些最原始而动人的天地和生命。

被暮色浸染成金色的大地上,低头食草的牛羊们的脊背驮起宁静的黄昏

日月齐晖的深紫色高山上,一抹金色的旗云

高高扬起的牧鞭,抽缺了挟在山垭口的忧郁的夕阳

山风抚过的时候,田野上的青稞在刈麦人的膝下,渐次倒伏

牧人的村寨中,伴着晨曦袅袅升起的桑烟,舔着低垂的苍穹

黑色的鹰隼滑翔,牵着风马旗鼓动飘扬的色彩,巨大的翅膀掠过没有墓碑的土地,飘向天空的尽头

不知寂寞的野花,在无垠的荒原上燃烧起牧童的歌声,仿佛讲述一个没有泪水的传奇

喇嘛庙乳白的高墙以及镏金的天顶,在天空湛蓝的背景下切出线条分明的轮廓

车窗外面的马儿孤零零地站在悠扬延伸的细长路面上,怅然若失地望着卡车离去的方向

身后的路像风中的哈达一样飘向远处,衬着苍蓝的天色,看得让人心下戚然

下青仑卓草原暮色四合 天空和云霞像极了幽蓝的深深海底 长满簇簇绚丽的珊瑚

落在无名的清澈湖畔的古老传说在低语着织满了阴影的往事,被啼鸣的鸟轻捷地衔走了

孤独的朝圣者的脚步,带着一路星辉,像神的双手一样,虔诚地抚摸山峦起伏的脊梁

而在创作介绍版面中,辛和将几张令人侧目的不凡作品展示出来。

黑暗中,仓皇的抓拍,颠倒的影像,模糊的光影相互交错。一头浑身是伤的藏獒正在跟雪豹恶战。

他们在附言中完整地写到了这些照片的来历。

是为了用闪光灯惊退进攻的豹子,所以无意中拍下了当时的场面。这头忠勇的藏獒是一个藏族孤儿的唯一亲人。那个晚上它与豹子孤身奋战,伤痕累累,鲜血流了一地。不久之后的凌晨,藏獒自知死期已到,便独自离开了我们,走向远处的雪山,回到灵魂的归宿。

它是草原的卫神,为了小主人的羊羔和黑帐篷,以及她的生命,忠诚而勇猛地流血,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