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纪念我们永远的晋美。

简生带着卡桑来参观辛和的影展。他牵着她的手,稳稳地握在掌心。在一幅幅作品面前逐一停留。非常耐心。而卡桑唯独久久地伫立在晋美的照片面前,一言不发。她知道,晋美在远方等着她。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

7

简生与辛和的工作皆十分忙碌。都是青年艺术家的身份,在美院任教或者在摄影工作室搞创作和设计。辛和晚上都常常有事,很晚才回来。

而简生看着卡桑,心中会有无名的担忧。担忧她会觉得孤单并且不被爱,近似自己小时候那样。简生努力尝试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回到家中要与她亲近,每天晚上要关心卡桑在学校里一日的喜怒哀乐,交流并且对话。周末与辛和一起抽空带她出去郊游。担心她学习吃力,便每天晚上安排那个家庭教师来教汉语和帮助她完成功课。

她毕竟失学多年,要图一个好的成绩多半是不现实之事。他们亦无所要求,只愿她能在学校和同龄孩子一起快乐无忧。

是非常令人欣慰的。彼此善待,和睦美满,有一个良性循环的开始。简生过去一直惧怕重蹈覆辙。而现在亦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放心。孩子格外懂事。学习非常用功,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连保姆都丝毫不费心。

她在少数民族小学的生活非常平静。毕业考试当中,所有的成绩都达到了70分。从一个汉语都不会说的文盲的程度,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个成绩,真的是非常令人骄傲的事情。辛和和简生也是格外的高兴。

她毕业的那个夏天,简生和辛和都忙于事业,呆在自己的画室或者摄影间里面,长时间高强度地工作。卡桑懂事,和保姆一起,在中午去给他们送饭。辛和看着孩子大热天端着饭给自己送来,感动得不知所以。她心疼地告诉她,不用再送饭来,我自己可以叫外卖,这里也有工作餐可以吃,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便是。原谅爸爸妈妈这么忙,你假期到了,我们却没有时间陪伴你。

那个晚上,简生和卡桑都提早回到家里来,一家人一起共进晚餐。阳台上种植的几盆茉莉花悄悄地开了,卡桑采下它们的花朵来,盛在洁白的瓷盘里,放在餐桌上弥漫出满屋的芳香。

简生心中为之一震。记忆急速地返回,多年之前,这曾经是他少年时代的习惯。采下清香的花朵,放在淮的枕边,使她在一片辛香之中醒来。物是人非,白驹过隙之间,自己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时光是多么的迅疾。

他伸出手,仁爱地抚摸卡桑的头。

夜里,辛和没有入睡。她吻身边的简生,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她伏在简生的身边,双手抚摸他黑暗中英俊的脸。简生,简生。她轻声喊他。

什么事?他回答。

我们是否就一直这样下去。

你指什么呢。

我是说,我们不要自己的孩子吗。

他沉默。末了,他说,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

辛和说,倒不是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也许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简生回答她,辛和,我们都已经三十岁。再生育一个孩子,加上卡桑,多半会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这么忙,哪有时间照顾孩子呢。卡桑这么懂事,跟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密相处,不觉得一切都很好么。为什么要打断它呢。

辛和不言。很久之后,她幽幽地问他,简生,我们在一起也有七八年了吧。我曾经说过,我时常面对你,觉得你离我很远。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你过去的世界。我知道我没有可能走进去。可是既然如此,我就一直都希望能够带你走出来,获得更幸福的生活。

告诉我,我的愿望实现了吗。和我在一起,你是否就真的感受到了幸福?像和跟淮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他听到从辛和的口中说出淮的名字,心中陡然地疼痛起来。她们都是同样善良和美好的女子。他亦的确都从她们的怀抱之中获得了无限的爱和幸福。可是他仍旧知道,那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起这样的不同。于是只是在黑暗之中把辛和揽进怀中,吻她的额头。 轻声说,别想了。我们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的。我很幸福。我亦很爱你。

他是心疼她的,她对自己的好,是庞大的福祉。他们惺惺相惜,共同走过这漫长的岁月。在那些曾经年轻的日子里面,一起度过大学时代,一起毕业,一起留学圣彼得堡,一起回国,直到结婚,去西藏,带回卡桑,共同养育她。这是多么固定而值得珍惜的感情。

光阴如此迅疾。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回家的路上玩耍,贪恋美丽的风景,忘记了时间的孩子。那些美好的景致,已经永远地回不去了。他也许已经忘记,也许依然没有。只有在多少年过去的今天,看见一只洁白的瓷碟中的清香的花朵就不可自制地陷入回忆,在深夜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就心中隐痛,在抚摸那些色块已经皲裂的肖像油画就深刻地想起她来的时候,他才能够如此确切地知道,在他最初的经历中出现的第一道美丽的风景,是这样固执而深刻地镌刻在了他的生命线上。他又如何能够忘记呢。毕竟,今生就是那样开始的。

他闭上眼睛。就这样他看见了淮的美丽而朴素的脸,出现在那个自少年时代起就徘徊不已的梦境中。

少年的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他就这么坐在淮的身边,在这蓊郁的青翠中对她说,淮,我好想你。

淮依然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理顺他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淮对他说,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念你么。

他在淮的身边满足而感怀地微笑起来。然而再次转过头的时候,淮就已经消失不见。如同一次预谋的离别,剩下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车厢,张皇失措。

森林更加的茂密,像是热带雨林一样,呈现出坟墓一般的森严。踏过娇艳欲滴的绿色的枝叶,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两棵尤其粗壮的大树,中间是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他推开门,惊起巨大的绿色翅膀的鸟儿腾向空中,凄切鸣叫。

眼前出现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坟墓掩映在丛林中。青苔沿着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过去轻轻拂去墓石上覆盖的枝叶和野果。是母亲的名字。

简生惊醒。这梦境重复多年。叫他无法忘记。他醒来之后,看到辛和依然安静地睡在他的怀抱中。一如当年的某些夜晚,他睡在淮的旁边,深吻她辛香的脖颈,在她的怀抱中陷入沉睡。他只觉得胸口的伤痕竟然又开始阵阵隐痛。于是他就无声地在黑暗之中,轻声叫她的名字。

淮。

他们最终没有再要小孩。甚至在性的范围内,简生一再有着近乎偏执的克制与淡漠。这与大多数普通成年男子相比,是一种接近不正常的事情。辛和是渐渐感到绝望的,因她知道,自己依然没有能够带着他走出原来的世界。但是因了对简生的挚爱,她只能选择倾注所有的寄托和希望在卡桑身上。真正把她看作是自己与简生的孩子那样疼爱。

8

开始上中学。老师安排座位,她与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同桌。

那是九月的夏末,天气依然是剧烈的炎热。她们穿着白衬衣蓝裙子的校服,汗水从两鬓滴落。女孩对她说,你好,我是叶蓝。

卡桑侧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过的一道光线,明亮落拓。

她回答,你好,我叫卡桑。

你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卡桑。你从哪里来的?

卡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于是只是转过头,不再说话。

她一直不太有朋友。这些,简生辛和明白无故地看在眼里。并非是她不善良或者不合

群,而是她身处汉族孩子居多的学校,不太有同学主动去接近。

叶蓝不一样。简生关切地问及她在学校有没有交到朋友的时候,卡桑对他说起了那个女孩儿。

叶蓝是学校里面最富有和最漂亮的女生。单亲家庭。自从刚进入初中起,就有她过去的小学同学在一些尖酸而厉害的女生中间散布关于她的流言,恶意中伤,言辞下流。诽谤几乎全部都是出于对她富有和漂亮,过于引人注目的嫉妒。加之她向来性格泼辣不羁,我行我素,出言不逊,从来不屑于与那些诽谤者妥协,因此从小学起就莫名奇妙地被长期地孤立。可是不论怎么形单影只,由于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的关系,她的知名度从来都无人能敌。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那个孤傲而美丽的女孩总会牵引大家或鄙或羡的目光。

事实证明情况到了初中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

学校里面很多的男孩都倾心于她,而她向来纵情自我,享受身边不停更换的男生,基

本上毫无顾忌。由此一来,更加使得对那些男孩暗恋或苦追皆不成的女孩对其无限忌恨。

这也许是许多孩子身边的普遍现象。几乎每个班级或每个年级,都有那么一两个惹眼

的女生,因为一些千奇百怪的莫须有的原因,遭到排斥和孤立,处境堪怜。或许是因为太

漂亮太桀骜不羁,或许是因为太不漂亮太软弱内向。

诽谤和中伤永远无情地指向她们。流言多数不是真的。即使是真的,也都是被误解的结果。人类天性中的嫉妒和冷酷在这些懵懂的孩子中间有清晰的折射,一直如此。然而她们连自身都并不自知,因此也并不能够责怪是哪一方的错。

只是对于多数这样的可怜的孩子来讲,恐怕她们是很无辜的。她们中多数人的青春期

成长,也会因为这些不公平的孤立和排斥而变得更加残酷和扭曲。轻重程度不等的伤害是常常发生的,其结果令胜利方大快人心的同时,似乎只不过是教师口中又多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劝导。又有谁能够记得这些青春的挽歌呢。即使这挽歌中充斥着的不快乐,蔓延了那些受害者的一生。

叶蓝曾经告诉她,卡桑,其实没有人知道,不管我有过多少体面的男朋友,其实我一

直都是一个人。因为没有女生愿意和我在一起,所以只有男生会接近我。于是我的身边,除了敌人,就是恋人。

或许要除开你。卡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卡桑把叶蓝的事情告诉父亲母亲,她说,学校里,叶蓝把我当作了好朋友。简生笑起

来,他问,卡桑,你为有这样的朋友快乐吗。她回答,快乐。他便抚摸卡桑的头,说,那你就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卡桑。

路是时光的血脉,通向生命不可知的隘口。穿着洁白衣衫的少年们,毫不自知地站在

苔藓遍布的清幽石阶上,面对眼前赫然出现的一座名字叫做青春的花园,无限惊奇。他们怀着蝶翼一般颤动而斑斓的心情,怯生生地推开那扇时光大门,好奇地探望里面蓊郁繁盛并且华丽绝望的幻象。

年少的友情总是真挚,煽情,却又苍白空洞的。叶蓝是生活在众人目光焦点上的孩子,

而卡桑却截然相反,是生活在众人目光关注之外的孩子。两个人迥然不同。却又是相同。

孩子之间总是很容易就亲密无间。互相赠送许多的小礼物,打很多的电话。间或会为了谁不小心丢失了谁的礼物而冷战几天,但是最终会在递了一张道歉的小纸条之后,重归于好,如胶似漆

这便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们天真而寂寞的把戏。新年和生日的时候互相赠送很多的贺卡,

平常的日子里会互相写信,信中充斥某些浅薄无知的忧伤,却有无限共鸣,两人都珍藏。

卡桑的养父母都是正当旺年的艺术家,她所接受的生活层次都已经非常优越。但是当叶蓝带着她来到她的家的时候,她还是从心底对她的家境之富有感到震惊。

一大片市郊的欧式庄园,周围环绕移植而来精心养育的名贵参天大树,与附近那些暴发户们的拥挤的别墅小区完全分开。她家的车库里面停着七辆私家轿车,而且这仅仅只是北京这处家里供叶蓝一个人使用的数目。令人咋舌。

不知为何,尽管去过很多次,但她依旧对叶蓝家的印象十分模糊。一如许多大富人家一样,除了繁复得令人要产生审美疲劳的奢华和富丽之外,就只有一种寂寒的气氛。一个贴身保姆和一个司机照顾她的生活。庄园周围有很多保镖。据叶蓝说,那是保护这栋房子里面的名车和古董的,与她无关。

叶蓝的母亲偶尔会回来,但是卡桑从来没有遇见过。

她时常是在周末的时候去叶蓝家。她的家甚远,但凡卡桑要去,简生与辛和不论多忙,都会开车送她。非常耐心,并且从不干预她要呆多长时间。简生与辛和第一次送卡桑过去的时候,与叶蓝见了面,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带着落落大方的礼貌笑容,非常成人化地跟简生说,伯父,您别担心。我会叫司机把卡桑送回来的。

两个孩子在花园里放肆玩耍,跟两条昂贵漂亮的雪橇狗洗澡,逗着它奔跑游戏。玩累了就进屋,躺在房间里的木地板上,讲笑话,玩电子游戏,钻进一堆一堆的布偶娃娃中打瞌睡,或者把书柜里面大堆大堆崭新的漫画书和漫画杂志拿出来看。渡过这般无忧无虑的亲密时光。

那年初一的暑假,学校里面最英俊的男孩开始和叶蓝约会。男孩叫康亦君,公认的校草。大部分那个年纪的小小女孩儿都会有些许的虚荣心的。对她们而言,若能跟引人注目的男孩传出些绯闻,或者跟他似是而非地懵懂恋爱,是一种甜蜜骄傲的事情,亦能借此使自己的魅力获得认可。十分诙谐,却又那样的简单美好。

她记得那天天气格外的热,铺天盖地的阳光仿佛是一炉被高温融化的金属溶液,四处泼散,空气简直是一床驼绒厚毯,把热气裹得密不透风。街道边的法国梧桐,树叶被炙烤得像锡箔纸一样卷曲而无力。只有楼下的观景走廊架子上那些墨绿的爬山虎还依旧抖着鲜亮的绿色,遮出大片的荫凉。

她呆在家里做了一天的暑假作业。下午的时候,叶蓝打电话给她说,我们一起去游泳。她说,好的。在你家吗。

叶蓝说,不是,亦君不喜欢去我家。我们去游泳馆。

是康亦君?你们在一起了吗。

叶蓝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对呀,我们在一起了。不说了,到时候我在你家楼下来叫你。

卡桑挂下电话,继续安静做题。当楼下响起了叶蓝叫她的声音。她就雀跃着对父母说一声自己要跟叶蓝一起出去,然后放下笔就咚咚地跑下楼。

她看到康亦君骑着单车,载着叶蓝,在一片密不透光的爬山虎的绿荫之下出现。康亦君把车停在那个僻静的藤蔓缠绕的角落。卡桑一眼看见这个漂亮的少年。一张被植物的饱和色泽所深深覆盖的面孔。清澈见底。瞳孔明亮湿润,仿佛流淌着一条苍绿雨林掩映下的热带河流。挺拔的身躯。干净的衬衣。他斜靠在停放的车的座椅上,双手交叉胸前。微微转过头看着她们。显出一张令人心动的侧面。

叶蓝总是能够和这些漂亮的男孩们在一起。

他们去游泳。一路上,亦君推着车,叶蓝则牵着卡桑的手一路有说有笑。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三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波浪般的光线中。

那个夏天,他们三个就这样经常去游泳。在游泳池里,卡桑不时地将身体沉入冰蓝色的水中,憋一口很长的气。在窒息的边缘,总是能够看到幻像。像寂静无声的大片的雪。周围的水波缭绕着她的身体,像是阿妈的手。这一切把她带回仁索领着自己去普姆湖净身的那次记忆。她就这样逐渐沉溺,像要留住那些幻象中出现的面孔。

一个宁静的夏天过去了。开学的时候,叶蓝和亦君在一起的消息已经被大家都知道。他们不同班级。放学的时候,康亦君便在叶蓝的教室门口等着她。然而他不知道,每天放学,叶蓝的司机就已经早早地等在门口要接她回家。亦君很失落,他从来没有机会送叶蓝一起走那条放学的路。

叶蓝说,亦君,对不起。我家太远,你骑车也送不了那么远的。你和卡桑住得近,送她回家吧。

亦君不说话,落寂地看着她,然后沉默地转身走开。

开学那段时间,放学之后当卡桑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时不时会有厉害的女生拦住她,用独属于孩子的把戏教训她说,你为什么跟那个贱人混在一起?你如果再跟她是朋友,那么我们都会跟你绝交,再也不会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外号叫“公车”,等于谁都可以上。

你选择吧,到底要她还是要我们?那几个女生姿态十分睥睨。

卡桑非常无辜地看着她,幽幽地说,我即使不跟叶蓝是好朋友,你们也没有理我呀。

几个找茬的女生气得一时语塞,刚要说什么,却看见亦君沉默地站在后面,冷冷地看着她们。

她们不甘休,飞扬跋扈地冲着后面的康亦君喊,还有你!个不要脸的家伙,墙头草两边倒,不要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啊,原来你不是也背地里骂她吗,怎么现在也屁颠屁颠地攀上了贱人,粘成一对呢?

只见亦君冲过来,目光之中满是杀气。他走过来在卡桑的旁边,面对那几个女生说,你们给我滚。他手里的拳头攥得很紧。

那几个女生迅速闪掉了。亦君久久地站在原地,沉默而难过的样子。卡桑知道,他身边一直都有很多的女孩子围绕。他在叶蓝之前的那个女朋友是个很受女生们欢迎的女孩,人缘极好的那类。彼时叶蓝还在以迅速更换男友的游戏姿态恋爱。可是后来盛传亦君其实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个女孩,而喜欢叶蓝。因为这个,女孩跟他很快就分手。到了暑假,他真的就跟叶蓝在一起了。

卡桑站在亦君的旁边,说,亦君,你不要往心里去,叶蓝是个好——

话音未完他就打断她,说,我们走吧。以后我跟你一起回家。

那是在年华单薄得像早春嫩叶一般清新透亮的日子。年纪刚刚有了十进位,因为太小,所以一切像幻觉般捉摸不定并且毫不真实。那只是一些荒诞而甜美的游戏,注定会被迅速遗忘,仅仅在多年之后不期然之间成为用以凭吊成长的噱头。

从那以后,每天放学她都跟着男孩儿一起回家,落在他后面一步的距离,时不时抬起头就能够看到小小少年的单薄背影,单薄得仿佛快要被夏日阳光给彻底融化,然后消失在秋天来临之前。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一路上一直都没什么话可说。过了很久,两个人终于能够在路上自然地聊些无关痛痒的事,简单快乐。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到了卡桑的楼下。他们互道再见,然后她上楼去,他便转身消失。

卡桑从未曾想过要将这种心情付之言语。如同自己的秘密花园中一颗被精心藏匿的果仁。她只是珍惜,并且从中快乐。

辛和曾经对简生说起过楼下那个每天和卡桑一起回家的男孩子。她莫名有些担心,担心那个那男孩儿不能够有耐心将这样一件事情做到长久,担心卡桑在结束的那天会孤单,担心三个孩子之间的简单变得复杂。简生却微笑,他说,不会。你还不了解卡桑吗,她完全将此作为自己一个人内心的甜蜜。我们总得让她自己去享受,结束的时候自己去处理。这是她自己的世界。

我只要看到她上楼打开家门的时候,脸上挂着愉快笑容,与我们亲近,这便足够。

她的确是愉快的。自小学起,周末的时候但凡父母有空,便会带她出去逛街,购物。到了北海的菊开时节,一家人就去绕湖散步锻炼,完了之后去尝京城老店的小吃。寒假的时候到姥姥家过春节,去雍和宫进香,一家人团团圆圆。暑假的时候去海滨,父母陪着她去游泳,在海滨晨跑,在沙滩上做沙雕,去夜市吃小海鲜。简生与辛和去俄罗斯参加交流活动的时候,把她也带去。活动一结束,他们便开始旅行,乘坐横贯西伯利亚的列车,去贝加尔湖。在静谧明净的湖畔度假。一家人站在露台上,眺望远处森绿的植被以及浩淼的湖泊一角。凉风习习,只觉得此情此景无限安宁。而这个兀自迅疾长大的小女儿,尽管命运的轨迹被彻底扭转,但看到她渐渐获得普通孩子们的生活,成长平安,父母心中也由衷快慰。

9

在学校,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着长大。那些青葱时光总是倏忽而过,日子还是这么平淡无奇地继续,而三个孩子已经渐渐懂事。

叶蓝性格中有至为坚强和独立的特点。她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从未表现出不开心。似乎丝毫没有把别人的闲言碎语和排斥行为放在眼里。总是兀自欢盛地快乐,至少看起来,是快乐。她并不是用八面玲珑的圆滑外表来保护自己的人,却只是在被中伤的时候非常勇敢,因此在一片四面楚歌的孤独处境中,仍然那么明亮而令人佩服地快乐着。并且一直原谅。

亦君是爱她的。爱之热切,旁人可以明白无故地看在眼里。怎么嫉妒都是没有用的。两年多的时间,他与叶蓝一直都维系着交往。可是叶蓝却总是对卡桑说,亦君是个太软弱太敏感的男孩。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她说,我只喜欢你,卡桑。只有你最好。

两个女孩在叶蓝家宽阔的地板上,仰面躺在一起,长长的头发铺散开来。叶蓝的头发偏黄,而卡桑的头发漆黑,像是两株颜色不同的藤蔓一样相互纠缠。她们的手牵在一起。在卡桑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感到叶蓝亲吻她的脸,并且拥抱她。

叶蓝的声音在虚幻中响起。卡桑,我们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吗。你会像那些他们一样离开我吗。

她听到,却不做回答。

她喜欢着他们两个。这种喜欢,是基于明朗简单的彼此陪伴,如同与她和睦生活的一兄一妹。而在这样愉悦而美好的共同相处之外,她是有着自己的固有世界的。

学习一直认真,成绩出类拔萃。班主任曾经苦口婆心地对她说,不要跟叶蓝学坏,你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她很平静地回答,我知道,老师,我们没有学坏。只是叶蓝她需要我。

初三快要开始的时候,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卡桑正伏案做题。窗外是黑暗的茫茫的雨夜,雷电交加,声音十分嘈杂。

电话响起来,是亦君的声音。

卡桑,你告诉我,叶蓝是否真的喜欢我。亦君在电话里面用一种接近崩溃的脆弱声音问道。

她一时诧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对我说分手了。卡桑,我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告诉我,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吗。

亦君,叶蓝是喜欢你的。

真的吗。可是为什么她要跟我说分手呢。

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你没有问她吗。

我问过她。她只是告诉我,她喜欢的不是我这样的。我问她,那你到底喜欢谁。她回答的名字,是你。她说,她一直都只喜欢你这样的。对吗,卡桑?

不,亦君,我也是喜欢叶蓝的,但那是不同的。你误会了。叶蓝只是太寂寞,她要的感情,其实一直都很简单。你也许是把它弄得太隆重,而她不愿意被窒息。

真的是吗。亦君问。

就是这样而已。你不要多想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声音。然后,亦君挂掉了。她在这嘈杂的雨夜中,只听见一串突如其来的忙音。

不久之后初三的补课就开始了。他们回到学校上课。没过一个星期,叶蓝的教材和复习资料全部都被别人偷走,然后零星地在垃圾堆或者厕所中被找到,已经被撕得乱七八糟,或者涂满了下流恶毒的字眼。

事情发生的时候,叶蓝平静地甚至没有告诉卡桑。她们坐同桌,叶蓝就借她的书看,或者两个人合看一本。卡桑问她,她也只是毫不在意地说,丢了。

那个新来的年轻气盛的男老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骂她,你这种绣花枕头,初三了却连书都找不到,你这样混日子有谁能够救你?反正你也没有办法听课,你给我站出去。

她不说话,咬着嘴唇就站出去。周围的窃笑声非常刺耳。

校长亲自看到叶蓝在走廊被罚站,便赶紧把叶蓝叫到自己办公室去坐着,端茶倒水,分外殷勤。事过之后,校长惶恐地私下训斥那个男老师,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资金有多少是叶蓝的母亲捐赠的?你的奖金和津贴全部都是她母亲给的!叶蓝在这个学校受排斥被捉弄,她没有给她母亲告状转学就已经很好了,她的书是被那些看不惯她的人给扔的,那帮野孩子整人,连我都知道,你还不知道?你怎么当的老师?怎么了解学生的?你拿着捐赠人的钱,就是这么对待人家的?给我回去,明天上课必须当众给她道歉!

于是第二天,那个男老师打出维护正义一样的姿态,知错就改,在班上喝斥,你们也太过分了!居然能够这么欺负同学!难道你们不是共同处在一个集体的吗?难道叶蓝同学就有什么地方错到那种程度吗?我昨天错怪叶蓝同学,在此我向她郑重道歉!同时,我代表所有同学,向叶蓝同学道歉!

哎,哎你们怎么都木着啊!见班里陡然鸦雀无声,无人应他,于是他立刻说,哎别价,内什么,除了叶蓝同学之外,全都给我站起来,跟我一起,说道歉!快!谁不站起来,我今儿就认定这事儿是谁干的

他的愚蠢,直接导致了那天下午叶蓝的遭遇。

上晚自习之前,初三的学生都在学校门口的小超市和餐厅里解决晚饭,叶蓝和卡桑也在。一个曾经苦追叶蓝不成并且被狠泼了几瓢冷水的垃圾男生, 被现任女朋友唆使,冲进餐厅,把叶蓝从座位上抓起来,一把推搡过去,把叶蓝完全掀倒在地。还未等叶蓝反应过来,那男生便俯下身扯她的头发,劈头就是两记耳光。他扇完耳光,嘴里大叫着,妈的老子没在这儿把你丫衣服给扒了就算客气了,我操,有钱拽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