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鸦雀无声。众目睽睽。除了所有人明哲保身地闪开一大片空地冷眼旁观之外,只有卡桑一个人冲过去挡在叶蓝前面,咬着嘴唇不说话地看着他。

那男生很痞地指着她说,告你啊,这儿可没你事儿,给你丫一面子啊,孙子的,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话音未落,卡桑已经一言不发地出手,一拳重重地砸在男生的鼻梁上。那个男生顿时鼻血横流,他疼得一咧嘴,嗷地嚎了一声,半天没缓过气儿来。伸手捂住鼻子,不料却摸出一巴掌的血——操——他骂着,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转身横冲直撞找家伙,看见搁在一边快餐椅子,便一只手抄起一把,骂骂咧咧地马上要砸过来了。卡桑挡在叶蓝前面,那男生冲过来的时候她并不打算闪开,一瞬间自己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正在此刻,校门口的几个保安冲过来,铆足了劲儿把他拖一边去了。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众人已经炸开一片窸窸窣窣的窃语。看完了热闹,纷纷转身离去。只剩下叶蓝,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两个孩子杵在那儿,很孤立的样子。卡桑慌忙地扶她起来。叶蓝的白色棉布裙子在地上蹭得很脏,头发也被抓乱,脸上是醒目的十指红印。她站起来的时候赫然看见亦君站在自己面前。

她是狼狈的,但是仍然冷冷地看着亦君,眼神透着的寒气硬是把亦君给震慑地眼泪都快滚出来了。她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擦肩过去。卡桑在她旁边扶着她。走出很远,卡桑回过头,还看见亦君的背影,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天的晚自习她们都没有上,叶蓝出奇地平静,她打了通电话把司机叫来,然后准备回家。

她对卡桑说,卡桑,回教室去上自习。我要回家了。

卡桑担心地说,叶蓝,你心里要是难受你就哭出来,你没必要这么撑着。

叶蓝却笑。她只是说,你把我叶蓝看成什么人了。这点儿破事儿值得我哭么。我要是想要计较,早十八年我就把那些人全打成哑巴了,轮不上他们来撒泼。

卡桑,我回去了。

叶蓝走过来,抱着她。今天你竟然为了我下了那么狠的手,还挡在我前面

她欲言又止,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说。然后转过身子,上了车。

卡桑独自一人站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看着叶蓝的车远去。

叶蓝回到家里,母亲正好在。她轻描淡写地问,听说你被人打了?

恩。叶蓝闷声答应,径自走进卫生间洗脸。

要我把他们几个保镖喊去帮你摆平一下么?母亲的声音在客厅里面响起。

用不着。她在卫生间冷冷地回答。

我看你还是去英国吧。别在这儿呆下去了。

叶蓝听完,直起身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说话。

10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她依然很平静地去做功课。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卡桑走到父母的房间里去,对他们说,爸,妈,我今天在学校打了一个同学。

简生皱眉。他问,卡桑,怎么回事呢。

她对他说了事情的原委,简生便沉默不语,辛和把她拉到怀里来,抚摸她的头。卡桑,你没有做错啊。只是以后,你要懂得保护好你自己。你看,若你今天被凳子砸伤了,那我们会多么着急,多么担心。

卡桑点头,对他们说晚安,然后默默出去了。

惹事的那个男生很快被退学。而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叶蓝再也没有来学校。她的冤家们似乎像拔掉了一颗眼中钉一样大舒一口气。没有了叶蓝,学校似乎也没有任何变化,教师之中开了一个校风整顿集会,事情也就很快过去。

只有亦君的身影仍然时常在他们班门口晃,卡桑知道,他是想看看叶蓝有没有来学校。因为叶蓝已经不再接他的电话了。亦君时不时就会欲言又止地过来找卡桑打听叶蓝的消息。他问她,叶蓝不会再来了吗?我可以去找她吗?

这个男孩,过去一直都是开朗洒脱的简单少年的样子,可是自从和叶蓝在一起之后,他或许是太喜欢她,敏感和脆弱的性格急剧夸大,整个人完全变了。因为和叶蓝的关系,他过去的很多好朋友都离开了他,他似乎也羞于再见以前的朋友,连跟他们碰面了都低头闪过,视而不见。而今他在学校,几乎全是独来独往,脸上全是沉默而忧伤的表情,对学习也是提不起兴趣,成绩越来越糟糕,成为老师们在训斥学生的时候津津乐道的那种偷吃早恋禁果,自毁前程的活生生的例子。而许多人在背后取笑他自食其果,栽在叶蓝手上,活该。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会改变这么多,正是因为他是真心地爱叶蓝,而不是像其他追逐她的男生那样,纯粹当作用以炫耀的资本。如同穿着体面的衣服:瞧,这是我女朋友。

这个少年性格敏感,因为太善良,因此最后伤害自己很深。

第二个周末,卡桑去叶蓝家找她。她看到叶蓝的时候,禁不住上前拥抱她。你还好吗?卡桑问她。

叶蓝却依旧是轻松的表情,说,我很好啊,自己在家,不需要再去理会那些恼人的作业了。她问叶蓝,你以后都不会再来学校了吗。

叶蓝看着她说,母亲已经帮我联系好了英国的中学。我很快要走了。卡桑。

卡桑听到这个消息,有些难以接受。有多快?她问。

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不再说话。躺在地板上,看着装饰繁复的天花板。长久的沉默使得房间里面重新的回到了那种寂寒的气氛。

她们的长发仍然像两株颜色不同的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却姿态寂寞。

卡桑问她,叶蓝,这三年之中发生的事情,真的就对你而言可以视如不见吗。

叶蓝似乎是正中软肋一样,一言不发。最后,她只说,你错了,你应该问我,这九年当中发生的事情。

就是这样寂寞而无辜的孩子。

卡桑是明白,在叶蓝的身上,有些伤害像是溃烂的创口中那枚拔不出来的箭头,一碰就痛。她即使可以做到原谅和遗忘,成长亦已经因此在无形之中被扭转了轨迹。就算是她已经尽了全力来抵抗。

叶蓝,是卡桑青春期记忆当中的一祯无法被磨灭的残像,也只有知道她才知道叶蓝的疼痛。她抱着叶蓝,像一切都未曾发生那样,两个天真的孩子,亲密偎依在一起,在被白色的窗棂格子分割成一块块的透明阳光之中,恬美地睡去。在离别的骊歌还未唱响之前,在最初的时光已经成为记忆之后。

叶蓝,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她回答。

卡桑把叶蓝即将出国的事情告诉康亦君。那个少年难过得一言不发,脸上满是失望的表情。

他逃了最后两节课,骑着单车穿越九月的炎热城市去找她。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衣,夕阳已经沉沉地下落,血红的色块被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切割成了碎片,贴满了破碎的天空。在庞大而汹涌的车水马龙的声浪中,少年整整骑了三个小时,才来到她的家门口。他在铁栅栏外面声嘶力竭地喊,叶蓝。叶蓝。

她下楼看见他。少年只有一句话,说,叶蓝,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面带恳求的神情,汗水沿着英俊的轮廓缓缓下滑,像是一张流泪的脸。叶蓝惊讶不已地看着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蓝,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抱着她,一再恳求。

你这是怎么了?我没有离开你。

我是说,你不要出国,留在北京好不好?

这不是我能够左右的事情。

叶蓝,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我吗?

康亦君,别这样好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人就是在那儿跟自己嗑,死嗑。弄得你和别人都很难受。

少年突然给她跪下了。叶蓝,我求求你,你不要走。我太喜欢你,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怎么办。

某个瞬间,她内心是有着巨大震动的。这个夜色里的记忆,在花园的常青藤边,一个爱到舍得放下自尊给她跪下的少年。

这是生命中第一个给她跪下的男子,在年轻得危险重重的年纪里,为了内心那些汹涌真挚而不堪一击的想念而妄自奋不顾身地沦陷,并且最终伤痕累累的单薄少年。他勇敢得太脆弱。

康亦君。我不能够答应你,她说,可是如果你还想继续好好地过下去,就答应我,这辈子不要再给别的女孩下跪。你要记住,你是一个男生,把自尊浪费在恳求这种事情上,这会遭人不齿的。如果你自知没有能力把她留下来,就要自知如何忘记,而恳求永远都是没有用的。抱歉,我只是还不够喜欢你。

他不说话。过了很久之后站起来,看着叶蓝平静的脸。在黑暗中少年说,也许你说得对。叶蓝。可是有一天当你足够爱的时候,你的感受就会完全不同了。

叶蓝,我走了。再见。他留下这句话,兀自黯然神伤转身离去。

少年骑上自行车,白色衬衣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之中,如同一段哽咽的思念,最终被淡忘在岁月深处。

11

叶蓝快要离开的那个秋天,天气深肃。卡桑告诉父母,爸,妈,叶蓝要走了。可我竟然决定不下来是不是该去送她。

辛和看着这已经渐渐懂事起来的孩子,却想不明白她为何对这样一件小事矛盾。她说,叶蓝是你这么好的朋友,她要走,你当然该去送她啊。

简生立刻捏辛和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他对孩子说,卡桑,你若要去送她,就告诉我日子,我会开车送你去机场。但是你若不去,那就是你的想法,由你自己决定。

卡桑后来还是没有去送别。甚至她不知道叶蓝离开的日子具体是哪一天。

那段时间,她依旧是在教室里面勤奋地做题,听课,没完没了地考试。每当伏案疾书,听见有轰鸣的飞机划过秋高气爽的蓝色天空之时,她便会忍不住抬起头,望出窗外。

叶蓝是否在上面,透过舷窗,俯瞰逐渐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下面的城市呢。也许她是不会的。毕竟这里没有美好的记忆。

但是,真的没有吗?

不久之后有一天晚上,凌晨一点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是简生接了起来。电话那边的叶蓝要找卡桑。简生是被吵醒,却依旧耐心,他搁下电话,走过去敲卡桑房间的门,说,卡桑,把电话接起来,叶蓝找你的。

她一阵欣喜,拿起话筒,听到那边传来熟悉的,叶蓝一贯的轻松而调侃的声音——喂?卡桑吗?我已经到伦敦啦。这些日子在语言学校恶补英文呢,说腻啦,想说说中文来着,你还好吗

那个瞬间她握着听筒,只觉得时间飞回流转,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你好,我是叶蓝。女孩对她说。卡桑侧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过的一道光线,明亮落拓。

她们在地板上铺散开来的藤蔓一样纠缠的头发。她们在浅薄无知的年岁里写过的信。被人欺负的时候,她站出来挡在她的前面

这一切是多么的浅淡而美丽。虽然已经过去。

而她依旧留在自己的寂静的世界。中考临近,大家分成两股潮流,玩命地拼的,和拼命地玩的。卡桑过去一直是少言寡语,除了叶蓝之外,不太有人靠近她。现在叶蓝离开,她亦得以安然享受孑然一身的的处境,从来没有搅进女生堆里那些纷繁复杂的圈子中,唯独专心自己的功课。像是一朵莲花。兀自盛放,远观朝潮夕汐。

周遭更加宁静,她一门心思开始刻苦,在初三的时候成绩一跃而起。是非常聪明的孩

子。中考临近,简生辛和却丝毫不用操心。有父母参加的画展,她还有闲心去欣赏。她喜欢简生的油画,对艺术亦有着极端敏感的触觉。她曾经对简生说,爸,你的大部分画,即使内容不同,我也总觉得有着一种重复。像是在说同一件事情。你很想念它么。

简生便淡淡地微笑,暗自惊讶于这个孩子的灵敏的艺术感受力。人们都说他的画很特别。却没有人能够说出,是怎样的一种特别。因为无人知道那都来自他的记忆。

后来,康亦君没有再和卡桑一起回家。他兴许是对什么都不太有心情了。到了毕业的夏天,卡桑顺利考入重点高中。而亦君却差得很远。他父母塞了很多得钱,把他送进一所普通高中。他们仍旧保持联系,一直是好朋友。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话题总是刻意地回避叶蓝,仿佛是一个默契的规定。她由此相信,亦君依然没有放下。

叶蓝走后,康亦君越来越颓废和漠然,因为长得体面,就又开始有很多本校或者外校的女孩追逐围绕。听说后来在高中,他重新认识了一些朋友,一堆年轻的孩子裹在一起混世,日子就总不会太无聊。他身边的女朋友也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打了。他从来不拒绝跟她们混在一起,有时候还会叫上卡桑一起出来玩,喝醉的时候,他眼中总是泪光隐现。某些难以自制的时刻,他醉得东倒西歪。靠在卡桑肩上,非常唐突地说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们会记得我吗。说完一个人在那儿空洞地笑,或者顷刻间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他不知有多想念叶蓝。

她进了高中,也就没有再遇到过像叶蓝那样的朋友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也再好不过。

她和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踩着年轻的阳光,寂寞地穿行在校园里面。在光线充沛的教室里面平凡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在白日将尽的城市暮色之中回家,在房间里昏黄的小台灯下做题。草稿纸上写满了凌乱的公式。与多数为数理化头疼的女生不同,她的理科非常的出色。而且像那些有后劲的男生一样,越到后来,成绩越好,节节飙升。老师们曾经笑谈,如果她用少数民族的身份来报考大学,将超过分数线多余的成绩分给平均分给其他人,那么这个学校的升学率会飙升一截。

间或地会收到叶蓝的信和包裹。信是写在厚重光滑的复古信笺上的简单问候,中英文夹杂。更多时候寄来包裹,打开来里面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物件。她曾经寄回来一大捆干花,是薰衣草,紫色的小簇花朵保留着新鲜的色泽,特殊的香气浓郁地像地中海花田的灿烂阳光。卡桑把它们郑重其事地插进一个玻璃花瓶,反复观看,越来越觉得美。叶蓝在英国留学的日子,除了不停地更换学校之外,还经常出境旅游。卡桑回复的信,她不知为何总是收不到。于是索性她也不再写。只要心中是互相惦恋的,形式就并不重要。

卡桑高二的时候,叶蓝曾经回来过一次。是圣诞节假期。学校还在上课,卡桑索性翘课前去机场。

在嘈杂的国际到达出口,她看见叶蓝孑然一人,独自拎着一个小包,落拓而开心地走了出来。随意地好像是出门上街。也难怪,从小飞来飞去全世界漂泊惯了的孩子,出国是司空见惯。叶蓝看见她,兴奋地扔下包就径直跑过来,扑上去拥抱她,她说,卡桑,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那天她们在叶蓝的家里,两个人像以前一样,在房间里肆意地疯,累了躺在地板上。叶蓝说很多很多的话,在国外的生活,到过的地方,遇到的人然后话题扯回来,说到过去两个人的那些令人回忆起来无限开心的细节。翻出保存已久的那些肉麻得像情书一样的通信,一边读一边哈哈大笑;回忆在历史课上悄悄下五子棋被逮着的事情,乐得四脚朝天。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口干舌燥,声音嘶哑。索性躺下来。卡桑因为课业繁重,一直睡眠太少,此番静下来,竟然不知不觉累得睡过去。叶蓝见她睡着,便一声不吭地躺在旁边,抚弄她的头发。

卡桑在睡梦中一直感觉叶蓝在背后抱着她。叶蓝对她说,卡桑,我们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

第二天回到学校上课,也就再也没有和叶蓝在一起。她只在北京呆了三天,然后又去了香港见母亲,之后回了英国。

剩下卡桑一个人继续着高中生的生活 。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光线折射得仿佛一曲小小少年的轻快口哨。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伴着不知疲倦的知了的叫声,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有如年少的心事。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座垫被烤得好烫。蓝翅膀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在骄阳似火的八月,卡桑和孩子们仍然在教室里坚持着准高三的补课。最辛苦的日子已经开始了。汗水在伏案疾书的时候像无法表达的眼泪那样一滴滴地落下,洇湿了试卷,手肘的皮肤因为出汗而和课桌粘在一起,扯动的时候撕裂一般疼痛。

在那些刻板而望不到尽头的日子里面,一叠又一叠的试卷没完没了。白天在沉闷的教室里面听课,一遍又一遍地复习课本上陈旧的内容,日光充沛,并且显得和那些孩子一样盲目而疲惫。晚自习就在灯光煞白的教室里面考试,窗外的城市的夜色已经深浓。人已经渐渐麻木。有时候做题做到极度疲倦,就抬起头来,想换一口气,却惊讶地看见整整一个教室里面都坐满了伏案疾书的孩子。鸦雀无声,脑袋黑压压一片,埋头做题的姿势出奇地整齐,壮观而惨烈。

那个时候会无奈地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条末路之上,看不到希望。

八年之前,她还是在高原燎烈的日光之下看不见时光的无知孩子,在日暮之中等待晋美驱赶着羊群归来,在星辰满天的夜晚,陪伴爷爷在黑帐篷里面诵经。酥油茶的文火静默燃烧,桑烟从大地上袅袅升起。在高原的大雪的夜晚,月色清明。

而现在,自己身处这个大城市里的重点高中,在高三的教室里面刻苦地做题。这一切是多么地荒唐和不可想象。

她已经习惯每天晚自习结束,听着最后一道铃声刺耳地响起,在渐次熄灭的教学楼的灯光之中,和吵吵嚷嚷的孩子们一起走出教室。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流过原本寂静的夜晚的校园,流过马路边的扶疏树影,流过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城市,抱着日复一日的疲惫和盲目以及对于明天的卑微的希望,纷纷回家。

书包里面背着厚厚的复习提纲和练习试卷,在公交车的末班车上,坐在最后一排。橙色的路灯撒进车厢里面,不停地变换阴影。

在公车上每天都会遇到两个固定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孩子,是一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年轻情侣。他们总是抱在一起,沉默不语。黑发长长的女孩子把头埋在那个年轻男孩的怀里。两个孩子的脸都转向一边,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寂寞的神情眺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繁华夜景,带着青春的茫然忧伤。

她回到家中,打开自己房间里面的小台灯。喝一杯水就继续做题。依然会对那些枯燥的没完没了的练习感到厌烦。心绪烦躁的时候,就在纸上用藏文抄写佛经。

无人知道她离开高原之后,仍然从未放弃自己的母语。而且,不但会说,还学会了写。那些图画一样漂亮的藏文佛经,填补了她寂静心境之中的全部空白。抄写一段,默念那些文字,便会觉得回到了故乡一样,令人温暖起来。这样便有勇气继续行走在远离故乡的陌生世界。

到了很晚的时候,辛和如果看见房门下面的缝隙仍然射出灯光,便会轻轻推门进去,给她递一杯牛奶。辛和心疼她这样劳累,总是劝她尽快休息。母亲目光是真诚而关切的,卡桑会同样温和而耐心地回答,好的妈妈。你也早些睡吧。

她对自己说的话毫不敷衍。总是很听话地立刻就去睡觉。

这一年,她已经十八岁。

卡桑,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它会消失。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这是遥远的爷爷的声音。这么久以来,她远离故土,潜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亲切的箴言是唯一的行李。她深知自己在生命深处拥有这样一所家园。那里草原像绿色的海,山花四季烂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苍穹像传说一样湛蓝。那里的男人不再在战争中流血,那里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风雪不再肆虐。

那是他们祖先的土地。阿爸阿妈,爷爷,晋美,他们都快乐地在那里永生。并耐心等待自己,回到那里去团聚。而这团聚之前,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独自去走。她无畏并且甘愿。

在高三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心绪至为平静。其实她毫无高考的概念,那对于她来说仿佛不过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考试而已。便是在那样的轻松心情下,她高考成绩在年级里排名第四。她为这样的结果高兴。到了填报学校的时候,人人都以为她可以选择最顶尖的大学里面最神气的专业。可是她竟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考古专业。

卡桑坦然地把填报的结果拿给父母看。简生看到她的选择,问她,卡桑,你做这样的选择,确定是想好了的结果吗。

她十分肯定地点头。

于是他就说,那你就好好把握,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12

简生,你是否已经放下心来。夜里睡觉之前,辛和问他。

你是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一直心怀担忧,担忧我们抚养卡桑,会重蹈覆辙,陷入你与你母亲之间那样的轮回。我是知道,你为此一直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从未有过争吵和打骂,你对卡桑,亦从来都是万分慎重,无论什么事情,都完整地给她自己做主的权利。陪伴她,关注她,坚持交流,让她感觉被爱。我亦是如此。

简生睁开眼睛,说,对,我知道你懂得这些。

辛和又说,简生,你抚养卡桑越是小心尽责,越让我觉得难过。她以后会面对怎样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她被我们所爱,一直端然成长。而我怕她心智太单纯,处事太自主太落拓,今后会受到伤害。除此之外,我亦看得出,你完全是在通过对卡桑的抚养来弥补你过去缺失亲情的遗憾,并且努力自我扶正。简生,你越是这样,我越能感到你心中的欠缺未曾消减。我反而担忧着你。

他沉默,良久之后,他说,别想得太多了,辛和。你能够这样懂得我,我真的很高兴。但不必多虑,辛和,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你不觉得一切都很好吗。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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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传来揉叶子的声音,那是秋天的手指。阳光把墙壁刷暖和了,夜将它吹凉秋天把旧叶子揉掉了,你要听新故事吗。

静静的河水睁着眼睛,笑着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

——简桢《浮舟》

1

她记得在高原故乡的时候,曾有一只铜制的年代久远的老碗令她印象深刻。碗的表面有着被时间所侵蚀的累累痕迹,看上去古朴陈旧。边沿上刻下了粗重而拙劣的抽象纹路,看得出工匠的手艺并不娴熟。用了很多年之后,这只碗纹路凹陷的罅隙之间泛着黑色,凸起的地方却又因为常年摩挲因此光滑澄亮。它陈旧得没有人还能记得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又是被谁带来的。而卡桑之所以对它记忆深刻,是因为这只碗总是用来盛放自己最喜欢吃的酸奶子。那种酸甜适宜,粘糯而又爽口的味道,是她童年印象中最为朴素而强烈的诱惑。

尤其是在雪顿节上,捧着一碗酸奶子,看着一块块凝乳状的白色充满诱惑地随手部的轻微摇晃而抖动起来,醇香的味道就浓烈地扑鼻而来,酽酽的,甘美的。幸福的等价品。

而她离开那里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接受城市口味的牛奶。

她只有一次,在一家糕点店铺里,看见了一碗乳酪。白色的瓷碗,盛着和童年时代记忆中的酸奶子一模一样的乳酪。却又是不同的。她竟然就站在那里凝视良久。

视觉在一切感官之前先发制人地惊醒了记忆,然后是嗅觉,味觉,直到终于感觉到阔别已久的微妙的幸福。但一切想象总是很快就幻灭。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

那时她已经上大学。终于出落成格外高挑颀长的年轻女子。真正的麦色的皮肤,瘦而紧致的身材,非常健康:脖颈,手臂身形线条无懈可击。面孔清晰干净,有着藏羚一样的明亮深黑的眼睛,目光如洗,坚韧锐利,瞳仁深黑。一头浓郁而漆黑的,秋林一样的长长发辫。修长的腿。

非常的美。是那种人群之中一抓就是一大把的普通城市女孩所没有的美,独特的气质从骨子里面散发出来,即便是穿着普通的学生装,走在街上亦令人侧目。

学校就在北京,只不过是住进了校园里面而已。有时候周末会回家去看望父母,外祖

母。一直都是很孝顺很乖的孩子。在大学里对功课依然非常用心。系统而痴迷地学习历史,参加学校给历史系和考古系组织的实地勘察活动,去陕西,河南,甘肃一带。还一直保留着高三时的习惯,每天抄写一段佛经。一直是过着普通大学生的平凡生活。

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研究文物,并且钻研文物鉴定的技巧。其中有莫大的乐

趣:从一件古气的细致之处看见了历史的真相。她有时候会古玩城闲逛,从大多数粗制滥造的仿古玩意儿中,兀自体验辨别和鉴赏的乐趣;更多的时候去图书馆里面查询和阅读相关的专业书籍;而她最喜欢的,是从报纸上搜集古董拍卖公告,然后按照公告中写的日期和地点,去看拍卖物品实地展示。

她遇到迦南,是在一场大型的藏传佛教古董拍卖实地看样展会上。

她在展厅里逡巡,仔细观察欣赏那些精美绝伦金碧辉煌的佛像,唐卡和神器。而当她无意间侧目的时候,看到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自己旁边。高大俊朗,略有卷曲的浓密头发,古铜色的皮肤。侧面的线条仿佛刀砍斧削一般爽朗,凹凸有致。

她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内心长久以来对于一个特定形象的空幻的设定,头一次有了清晰可见的形象。让人从心底被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