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字吗?能分清账本上的壹贰叁吗?“

“知道算盘有几个珠子吗?”

“一个小姑娘来做大掌柜?简直天下奇闻。”

“让我们听命于一个女人?奇耻大辱。”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老爷和少爷也不怕晦气?”

…….

凤娇不羞不恼,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请多多指教。”

不动声色察看各个店铺,暗自默记每个人的名字和职责,傍晚回到家中,骨头快要散架一般的疼,回房换了衣裳,茶都顾不上喝一口,赶紧坐在桌前记下今日所见的要点。

写好了伸个懒腰站起身,听到窗外鼓敲亥时。凤喜从门口探进头来:“阿姊,饭菜一直温在炉子上,用饭吧?”

凤娇嗯了一声揉揉肚子:“还真是饿了,前心贴后背。”

看着最爱吃的饭菜,凤娇心中一暖拿起了筷子。

凤喜坐在她对面,托着下巴看着她:“阿姊,那些人怎么样?可好应付吗?”

凤娇点点头:“都挺好的。高家生意庞大店铺众多,我觉得如鱼得水呢。我一定要做好,做到最好。”

凤喜开心得笑了起来。

凤娇看着妹妹的笑颜心想,我也不算撒谎,最起码,高管家对我很好啊。

每去一个店铺,她出来后,高管家都会迟来一步,嘱咐那些掌柜两句,该是嘱咐他们关照我,做生意嘛,和气生财,他们若和我对着干,会影响高家的生意。

嗯,肯定是这么回事。他领了谁的命?高员外的还是高升的?

高升高升,他是东家的少爷,不该直呼其名的。对了,那日初见,他为何直呼我的名字?跟老熟人似的。仔细想了一想,确实从未见过。

送了凤娇回去,高福想着自己对各家掌柜的嘱咐,越想越不是滋味。

意味深长的表情做了一天,嘱咐都是那句话:“该怎样就怎样。”

被一个小姑娘压着,各家掌柜本就不服,又得了东家授意,自然是摩拳擦掌,想方设法为难凤娇。

高福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爽朗麻利的姑娘,按照他的本意,该让掌柜们关照才是,可这是少爷的授意,他不敢不听。

他也试探着问过少爷:“一个姑娘家做大掌柜本来就不容易,何苦还要为难她?”

高升面无表情:“照做就是。”

老爷考量凤娇的时候,少爷竭力促成,怎么如今又要为难她?

高福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高府想要再问问少爷,少爷房中一片漆黑,来到老爷书房门外,就听高夫人说道:“臭小子打发人回来说,大掌柜既已上任,他夜里就不回来了,就住在万花楼。你说说,是今夜里不回来了?还是以后每日夜里都不回来?”

高员外说道:“谁知道呢,夫人不是说是好事吗?这会儿怎么又忧心上了?”

高夫人叹口气:“以为也就是多花几两银子捧一捧那朵花,可如今这架势,竟是要日夜守着,我这心里不踏实。老爷记不记得他小时候,不知打哪儿拣来一朵珠花,白天揣在怀里,夜里放在枕下,还常捧在手心里发呆,老爷怕他玩物丧志,给他藏了起来,他就疯了一样。当时以为他脑子有病呢。”

高员外嗯一声:“幸亏翠姑又给找了回来,对了,那珠花如今还在吗?”

“再没见他拿出来过,估计长大了,也就扔了。”高夫人说道。

高员外一笑:“这梨花跟珠花有什么两样,兴致来了日夜守着,抢走了还得拼命,兴致过去了也就扔了,就这样的性子,且由着他。”

说着话唤一声高福:“进来吧,鬼鬼祟祟的,早瞧见窗户上的影子了。王家大姑娘今日如何?可顺利吗?”

“顺利,一切都好。”高福答道。

高夫人在旁问道:“一个姑娘家,可嘱咐过掌柜们关照她?”

“嘱咐了。”高福又答。

都是假话。都是照着少爷的吩咐,若老爷夫人问起,就这样回话。

高福不怕老爷,怕夫人,可最怕的,还是少爷高升。

第4章 偶遇

次日早起,轿子依然候在巷口,只是不见了高福,轿子前站着一个小丫头,瞧见凤娇过来笨拙得行个礼,木讷讷说道:“我是服侍大掌柜的秋草。”

人如其名,瘦骨伶仃,头发秋草一般枯黄,面带菜色,凤娇蹲下身笑看着她:“我叫凤娇,辛苦秋草了,秋草几岁了?”

秋草回说十二,凤娇有些惊讶,凤喜也十二,比秋草高了差不多一个头。想来这孩子出身穷苦缺吃少穿,一手抚住她肩膀,一手掏出几角碎银:“这个给秋草买糖果吃。”

秋草身子一缩:“不能要,我有月例的。”

凤娇笑问:“翠姑嘱咐的?”

秋草点点头,凤娇说声等等,风一般回到角门外喊一声凤喜:“昨日刚做好的糖莲子,拿一包出来。”

凤喜蹦蹦跳跳出来了,凤娇把糖莲子攥在手里,来到秋草面前笑道:“这个能要吧?很甜很甜。”

秋草迟疑着,凤喜夺过来塞在秋草手里,笑嘻嘻看着她:“姐姐拿着,我还有好多,有空的时候过来和我玩。”

秋草接过去点点头,咧了咧嘴,却没笑出来。凤喜拉一下她手,转身回去了。

凤娇看着细瘦的秋草:“从城东来城西得走大半个时辰,累了吧?跟我一起坐轿?”

秋草摇头:“大掌柜放心,奴婢走得动。”

凤娇觉得奇怪,高府有的是机灵漂亮的小丫头,为何翠姑单单给她派了秋草?

几日过去才知秋草看着笨拙木纳,却极为忠心,茶水饭菜侍奉得周到,还会替凤娇出头。有掌柜跟凤娇说些难听话,秋草就会挺起瘦弱的胸膛,凶巴巴得说:“夫人吩咐了,和气生财,你不尊敬大掌柜,我告诉夫人去。”

只会这一句,似乎也是人教的。可这一句极其管用,一来那几个掌柜惧怕高夫人,二来谁也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是以那些掌柜表面上尊敬起凤娇来,改为暗地里使绊子。

都是生意场上呆久了的老油子,整人的法子五花八门。

账册总有缺页,不缺页就缺行,或者撕去一角,说是被老鼠啃了,核账的时候要用算盘,算盘坏了,散架了,账银经常不符,不是记窜行了就是记混了,盘库的时候,物品堆放混乱,一个时辰就能盘点的库房,需要一整天。

凤娇见招拆招,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错误,每次都能勘正,只是费时费力,象是钝刀子割肉,凤娇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夜里回去苦思应对方法,总是挑灯到夜半。

早出晚归得忙碌,时光如水流,凤娇做高家大掌柜满了一月。

这日腊月初一,凤娇特意穿一袭红衣,精神百倍巡视各家店铺,秋草跟在身后,手里捧着一架金光闪闪的铜算盘,两个轿夫抬着一个箱子,最先来的是珠宝店,这家铺子每日流水最多,掌柜姓钱,珠算最好。

凤娇进来笑道:“今日想和钱掌柜比试一下珠算,可赏脸吗?”

钱掌柜早就想给她些厉害瞧瞧,当下说好。尚未到开门迎客的时辰,伙计们围了过来,凤娇和钱掌柜对面坐了,拿出准备好的账本笑道:“这两本一模一样,有出账有入账,我和钱掌柜核算,看谁又快又准。”

噼里啪啦声响起来,伙计们看着凤娇翻飞的手指目瞪口呆,钱掌柜刚算到半数,听到凤娇说一声好了,心下冷笑,只快算什么本事,得又快又准才是。

凤娇等他一会儿,他也算好了,合账数目一模一样。

钱掌柜耸了眉毛:“账本是你准备的,说不定早已提前算好,你使诈。”

凤娇一笑:“钱掌柜每日合账需要一个时辰,对吧?昨日的账本拿出来,合账数目封住,我来核对,如何?”

钱掌柜站在凤娇身后不错眼珠得看着,没有谬误,且只用了半个时辰,数目分毫不差,不由红了一张老脸,凤娇看着他:“雕虫小技,凤娇献丑了。”

钱掌柜低头盯着脚尖没说话,凤娇出了店铺,人上了轿子,钱掌柜追了出来:“敢问大掌柜,这珠算怎么练出来的?师从何人?”

凤娇忙下了轿子福身道:“也没别的,就是喜爱,抓周时抓的算盘,最爱玩的也是算盘,祖父看我喜欢就用心教我,我祖父人称神算,姓王名金宝。”

钱掌柜讶然着:“昔年我曾向王老先生请教过,失敬失敬。”凤娇扬眉而笑:“祖父去前曾说过,我已青出于蓝,不过珠算再好还不足以能做大掌柜,我年纪轻经验浅,日后还请钱掌柜多多指教。”

钱掌柜拱拱手说声不敢。

第二家是香烛铺子,这家库房最乱,凤娇拿出一张图递给掌柜:“以后按图样码放货品,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掌柜接过去,香烛铺子里东西烦杂规格不一,少爷管事的时候,他不敢有一丝差错,凤娇出任大掌柜后,有意混乱摆放为难凤娇。

心里好笑不已,每一家铺子的库房都有定好的图样,小丫头竟班门弄斧,仔细一看心中有些吃惊,这图样精细到了最细微处,每一样货品在何位置,码放几层,每层几排几列一共多少,零碎货品又该如何,他想到的没想到的都一一标注,比原来的不知好出多少倍。

凤娇观察他的神情,笑着提醒:“请再看看背面。”

翻过来更是惊讶,背面详细列出每一样货品的盘点之法,那个全点那个抽点,怎样防止舞弊疏漏,那个先出那个后出如何标记等等,若照此去做,盘点时长可减半,准确性也会大大提高。

这个掌柜倒是痛快人,对凤娇举了大拇指:“太妙了,就这样做,以前的事对不住了,日后同心协力。”

其余店铺都一一去过,送盘算的给老鼠药的制定新章程的,章程中赏罚分明,赏无非是多给银两,罚可就名目多了,轻则打扫店铺,最重遣出。看有人脸上不服,凤娇笑吟吟留话:“若有不满意的,可以请老爷少爷出面主持公道。”

之前再怎么为难她,没听说她去东家面前告过状,以为她脸嫩抹不开,如今这样说,想必已经知会了老爷和少爷,愿意不愿意另说着,想保住饭碗只能听从。

最后一家是文房铺,这里的徐掌柜年纪最大,为高家做事年头最长,账目仔细精准,对铺子里各样货品烂熟于心,精通文房四宝的门道,是凤娇最满意的一位掌柜。

他到没有为难过凤娇,但是刻板守旧,一口一个小姑娘女人家,那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就出自他口,凤娇不解其意,特意跑到县学请教,意思是母鸡打鸣的话,这家就快完了。

凤娇好笑不已,也知道老人家观念根深蒂固,不可能讲道理说服。知道徐掌柜牙不好,提了软糯清甜的一盒点心放到柜上,笑说道:“这是家母为祖母做的,特意多做了些给徐掌柜,您尝尝可合口味。”

徐掌柜摇摇头:“小恩小惠,不自为政。”

凤娇笑道:“不是小恩小惠,是我的一片心意。”

徐掌柜不理她,凤娇揭开食盒盖子,出了铺子隔窗探头看着,看到徐掌柜抻脖子看一眼盒子里的点心,然后拈起一块雪白的发糕,放进嘴里嚼了几口,点点头笑着又拈一块,凤娇一矮身子,蹲在窗户底下偷笑。

趁火打铁,夜里在醉仙楼宴请各位掌柜,秋草带着人去发帖子,凤娇独自坐在包房内,心里一点点升起忐忑,今日这样做收效如何?各位掌柜可会来吗?又或者,谁会来谁不来?

心里有些发燥,站起身隔窗往外看,对面的万花楼已亮起灯火,丝竹管弦笑闹之声纷乱入耳,喝口茶出了包房,站在门口向外看着。

有蹬蹬蹬上楼的脚步声,凤娇一喜凝目看去,那人走得极快,听到有伙计在身后提醒,客官慢些,小心脚下。脚步声却更快了,跑一般上了楼梯,出现在楼梯口。

那人也朝凤娇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均是一愣。

来人竟然是高升,只是跟上次见面不同,变了个人一般,披着斗篷,衣袍上满是皱褶,靴子上沾了泥巴,头发略有些乱,下巴泛着青,凤娇心想,风尘仆仆的,难道出远门去了?

高升也看着她,双眸映着灯笼的光,灿灿发亮,凤娇一福身,喊了一声少爷。

高升嘴唇动了动,听到身后上楼梯的脚步声,敛一下双眸再睁大时,眸色已是清冷深沉,淡淡嗯了一声算是作答,径直越过凤娇身旁进了旁边的包房。

凤娇心想,一个人用饭吗?要不要过来一起?

想要过去询问,钱掌柜打楼梯上来,朝她笑着拱手,凤娇忙比手说一声请。

各位掌柜陆续而来,只差了徐掌柜,凤娇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看来一盒点心不足以打动倔老头,得再设法才是。

正失望着,又有脚步声传来,凤娇心里一喜,冲到楼梯口唤一声徐掌柜。

却不是徐掌柜,是一位着粉白袄裙月白比甲的女子,正款步拾阶而上,听到凤娇说话,仰脸朝她看了过来。

女子身形婀娜容颜秀美,微蹙的柳眉下一双明眸顾盼,若清泉汪入寒潭,凤娇心里喝一声采,好个美人儿。

淡淡幽香来袭,女子目不斜视,径直从凤娇身旁走了过去。

第5章 书生

女子来到门前停住脚步,手摁在门把上,深吸一口气,脸上浮起矜持的笑容,推开门喊了一声公子。

高升没有动也没有回头,正专注盯着手里握着的一柄珠钗,显然没有听到女子进来。

女子看着那珠钗,心里悄悄雀跃着,难不成是公子给我买的?

仔细看过去,珠钗很小巧,银白的细柄,顶端有一朵粉色珠花,好象是给小姑娘戴的,心里又狐疑开来,就若狐疑高升对她的喜爱。

初到富阳城,头一日出现在万花楼,她看着楼下为她而来的男人们,脸上挂着清冷的淡笑,心里却不住下沉,沉沦在黑暗的绝望中。

高升走了进来,这个一脸冷峻的男人语出惊人,对鸨母说:“殷黎,本公子包下了。”

他定下了万花楼楼顶最奢华的包房,就在她闺房的隔壁,常常能听到他在房中走动或者低声说话,想要过去又勉强忍住,有时候在窗下候着,看到他经过忙出来行礼,他只是漠然点头。

只能暗地里笼络青哥儿,绕着弯打听他的事,青哥儿笑着摇头:“我只是跟着公子做一些跑腿的差事,至于公子做什么想什么有什么喜好,还真是不晓得。”

高升盯着手中的珠钗出神,殷黎扶着门框沉吟着,鼓起勇气又唤一声公子,高升依然没有回头,飞快将手中的珠钗塞进袖筒,并轻拍一下,确认放好了,才冷冷看了过来,面色有些不悦。

殷黎假装没看到他的脸色,抿唇一笑,缓步进去在他对面跪坐了,斟一盏茶给他:“听青哥儿说公子今日回来,奴家特意备了酒席。”

高升没有接那盏茶,只说道:“我有要事。”

女子敛眸道:“承蒙公子关照,这一月来,奴家过得舒适,尤其是心里,如意轻快。”说话间执意将茶盏递过来:“以茶代酒多谢公子。”

高升手指轻点一下眼前桌面:“搁下吧。”

女子依言搁下轻笑道:“本来拜托的青哥儿,可听青哥儿说,天/衣阁的绸缎是公子亲自给挑选的,我很喜欢,只是没想到是红色。”

“红色最好看。”高升目光幽深,女子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身后,一面整洁的白墙,该挂一副应景的画才是,比如红梅卧雪。

女子十指绕在一起:“红色确实好看,不过琴音那丫头可恶,非说我只适合淡雅的。”

高升点点头:“我等的人来了,你去吧。”

殷黎只得站起,恭敬一福走出包房,隔壁说笑声穿墙而来,其间夹着女子的声音,嫌恶皱了一下眉头,加快脚步下楼而去,一位面目严肃的老人与她擦身而过。

老人正是徐掌柜,凤娇看到徐掌柜进来,微微吁一口气,这下好了,来齐了。

起身客气招呼,指着身旁空着的几案笑道:“徐掌柜请坐。”

徐掌柜拱拱手:“老朽的看法不变,牝鸡司晨,阴阳颠倒,雌雄……”

旁边钱掌柜举起酒盏笑道:“依在下看,不管公鸡母鸡,能打鸣叫起就行。”

众人笑起来,其中一位掌柜诙谐:“看法不变,却依然来吃酒,正应了那句话,吃人家嘴软,徐掌柜,在下说得可对?”

徐掌柜轻咳一声,抚着山羊胡子说道:“不是嘴软,是牙酸,牙齿酸疼。”

凤娇忍着笑比手再次请徐掌柜坐下,低声问道:”吃了几块?超过三块了吗?“

徐掌柜指了指腮帮,小声说道:“一盒子都吃光了。”

凤娇再忍不住,噗一声笑起来,举起酒盏笑道:“徐掌柜来迟了,我替他罚酒一杯。”

笑声穿墙而过,高升盯着那面白墙,摇着头抿一下唇,唇角慢慢掀了起来。

低头静默片刻,对外说道:”老样子。”

秋草站在包房外走廊里候命,一位身材短短脸圆圆的伙计从身旁嗖一下,滚球一般跑了过去,朝着楼下大声喊道:“富阳小面一碗,秋江鱼一条,银芽一碟,荠菜一碟,芸豆一碟。”

秋草瞪大了眼睛,跑到旁边包房门口,大声喊道:“秋草拜见少爷。”

里面和气说一声进来,秋草推门进去噗通跪下磕一个响头:“秋草见过少爷。”

高升皱了眉头:“起来,以后不要磕头。”

秋草坚持磕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高升看她一眼,不置信得又看一眼,才一个月,身量高了,头发乌润了些,原来的黄脸泛出亮白,脸颊鼓了起来,长脸变成圆脸了。

抿一下唇递给她一盏茶:“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