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草喝了茶抹抹嘴:“是,奴婢胖了,大掌柜却瘦了。奴婢按着少爷吩咐,茶水饭菜都服侍的好,可是大掌柜太操劳了,夜里才睡两个多时辰,白日里每家店铺都要前去,那几个掌柜欺负人,故意刁难大掌柜,文房铺里的徐老头,一见大掌柜就说什么男女啊阴阳啊雌雄啊公母啊……“

高升将面前一碟子点心递给她,秋草拈一块嚼着,摇头从袖筒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点心没有这个好吃。”

说着话打开来递在高升面前:“公子爷要不要尝尝?”

高升摇头:“太甜。”

秋草替他遗憾着:“大掌柜做的,甜而不腻。不尝尝太可惜了。”

正要收回去,一只大手伸过来摁住纸包,拈一颗糖莲子放在嘴里,秋草笑问:“好吃吧?听凤喜说,大掌柜不会烹饪,就会做糖莲子。”

高升没说话,秋草正要将纸包塞进袖筒,那只大手又伸过来一把将纸包夺过去,塞进了自己袖筒。

抬头对上秋草迷惑的目光,摆摆手道:“去吧。”

秋草不动:“青哥没跟着少爷,秋草服侍少爷用饭吧。”

高升脸色发沉:“秋草的主人只有一个。”

秋草又跪下磕头:“奴婢知道,奴婢的主人是大掌柜,可少爷是秋草的救命恩人啊。”

高升看着她:“服侍好大掌柜,就是报答我。”

秋草起身福了一福:“奴婢知道,大掌柜的酒里都兑了水。”

少爷说一声很好,秋草告退出来,迷惑得揉了揉眼睛,刚刚少爷说很好的时候,从来冷静无波的的目光里,似乎带了一丝笑意。

酒宴罢时夜色已晚,凤娇扶着秋草的肩出了醉仙楼,喝了很多盏,却没有醉意,只是很累,出任高家大掌柜之后紧绷着的那根弦,略微松弛了些,这一松弛,才觉得身心俱疲,每一处骨节都泛着酸疼,心空落落的漂浮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

正要上轿子,旁边树影旁闪出一个人影,轻唤一声凤娇。

凤娇脚下一顿,抬眸看了过去,他斯文站在灯影下,温和的眼眸带笑看着她。

凤娇松开秋草,抻一下衣襟,手指在鬓发处轻抚了一下,疾步走了过去,低了头不去看他,紧握了双手声音很轻说道:“夜色已深…..”

男子往前一步,身上特有的书香笼住了她,凤娇后退半步又往前一步,男子低低说道:“我专程来等着你的。”

凤娇目光中闪过欣喜,听男子说道:“从州府回来听说凤娇家的事后,东奔西走加上家里能拿出来的,只凑了这些,凤娇拿去先赎回祖宅,一家人也过得踏实些。”

凤娇后退两步,没接他递过来的包袱,男子有些急,手臂又向前伸了伸:“知道你要强,可是跟我还分彼此吗?我的心意从未明言,可是凤娇应该都知道,我……”

凤娇交握的手一颤,从未明言,我怎会知道?抬头望着他轻快笑道:“今日有这句话,于我已是足够。我不需要银子,我做了高家的大掌柜,薪俸不菲,我算过了,两年之后就可以赎回祖宅,我还想着,等老爷认可我之后,我可以求老爷给我预支,然后跟林掌柜商量,分期赎回。”

“那样跟卖身为奴有何区别?何况还得抛头露面,商人油滑,我不愿意你跟他们周旋。”男子看着她,眼眸中盛满疼惜,“刚刚闻见你身上的酒气,我,我心里拧着疼,我不想让你吃苦受累……”

凤娇轻轻摇头:“你不用太过挂心。都是为高家做事,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们都是明白人,我是大掌柜,他们只能听我的。要说累,确实很累,不过更多的是欣喜与成就,每天坐在回家的轿子上,我都会想,原来我还可以做到这些。若不是这次的变故,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能耐。”

凤娇说着话握了握拳头,男子看着她,靠近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醉仙楼楼上一间包房的窗户前,一个人影正隔窗向下凝望,看到两个人交握的手,刷一下拉上帘子。

却又没有离开窗前,只是定定站着。

窗下的男子是县学的教谕谢渊,谢渊是举人身份,斯文俊朗若清风朗月,富阳城有名的才子。

每次看到她在县学向学生讨教问题,因她旺盛的求知欲,总在心里暗自骄傲着。

原来,她是去看县学的教谕,原来,她喜欢读书人。

第6章 发簪

两个人的手都轻颤着发抖,沉默中四目交投,谢渊低声恳求:“凤娇,求你…….”

凤娇依然摇头:“不,你按着原定的安排上京赴考,我只求你一件事,到京城后帮着打听我大哥的下落。”

谢渊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不放心。”

“放心吧。”凤娇笃定点头,“待你衣锦还乡,我们家也会是另外一番面貌。你信我吗?”

谢渊叹一口气:“我信,我只是没想到凤娇跟我如此生分。”

“不是生分。”凤娇忙说道,“我若走投无路,自会求助你,可我如今有了出路,我能靠着自己,不拖累任何人,岂不是更好?”

谢渊沉默着,她发间的幽香来袭,胸膛里鼓胀着,似有关了很久的兽脱笼而出,身子又朝她靠近些。

他的双眸中燃起了火,凤娇心中一阵急跳,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怕唐突她,又控制不住,想到分离在即,大着胆子双唇压向她的头顶,不期然旁边冲出一个人影,挤进他和凤娇中间,大声说道:“大掌柜,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凤娇倏然后退,挣扎着抽出手,谢渊涨红着脸想要去捉,却扑了空,凤娇抬手拔下发间的银簪递了过来,谢渊双手接过捧住了,声音微颤着:“我没有准备……”

就听嗤拉一声,凤娇撕下他一片衣袖,笑道:“这个给我就是。就此别过,请君珍重。”

说着话抬脚转身,谢渊原地呆立着,定定看着她的背影,两手捧着银钗按住心口,残破的衣袖鼓荡在寒风中,心里默然道:“你放心,我一定做到。”

站了很久,直到全城寂静,万花楼都熄了灯火。

缓步而走,身后醉仙楼楼上一盏孤灯朦胧的光透过帘子的缝隙,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身影消失,灯影里细小的雪花无声舞动着飘下,是今冬第一场落雪。

窗内的人影依然僵立,身后一个半大小子靠墙站着打盹儿,睡意朦胧中听到一声唤:青松。

青松一个激灵站直身子:“少爷有何吩咐?”

高升目光幽深:“可有认识的偷儿吗?”

“偷儿?”青松揉揉眼睛,“少爷要偷什么?偷谁?”

“簪子,一根银簪。”高升说道。

青松揉揉耳朵:“少爷,别说银簪,金簪咱们家也有的是。”

“让你去就去。”少爷声音里有了愠怒。

青松忙说一声是,人未到门外,又听一声吩咐:“回来。”

少爷跪坐在灯影里:“我画个图样,你去找巧手李,让他打造一对金簪。”

青松答应着:“那银簪还用偷吗?”

“再说。”高升有些烦躁,“吩咐伙计拿笔墨纸砚来。”

青松小心试探:“少爷,这都三更天了,醉仙楼就剩咱们两个客人了,咱回万花楼睡吧,明日画图样不迟。”

高升挑一下眉,青松忙道:“小的这就去,立马去,少爷是醉仙楼的贵客,掌柜的都没敢睡,在楼下等少爷的吩咐呢。”

高升站起身说走吧,青松喜滋滋跟在身后,就知道少爷的性子,不会太为难他人。

出了醉仙楼,不去万花楼也不回城东高府,与青松背道而驰。

地上积了薄薄的雪,两行脚印径直往西。

青松愣了会儿追上来,高升头也不回:“我到秋江边走走,一个人。”

青松不敢再追,出声提醒道:“这会儿城门紧闭,出不了城。”

高升脚下不见停顿:“我到城门前等着。”

青松哦了一声,少爷独爱秋江,一年四季无论风雨寒暑,天不亮出高府骑马向西,出西城门在秋江边漫步,他曾问过少爷为何如此,少爷绷着脸说:“强身健体。”

可是,城东头有春山,山脚下大片的树林,一样可以强身健体啊。再问,少爷不悦:“愿意。”

富阳城东西长南北短,走到西城门前已过四更,雪也停了下来,站在城墙下雪地里,看着不远处一所宅院,宅院里寂静无声,正是黎明前熟睡的时候。

一个人影迎面晃悠而来,看到他惊得打一个嗝:“高升?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说着话解开裤带,高升指指他:“李大富,憋回去。”

李大富打一个激灵将裤带系上了,嬉皮笑脸道:“还是那个脾气,爱干净,比姑娘还爱干净。”

高升不说话,李大富凑到近前,一股子酒气,高升后退两步扭了脸,李大富笑起来:“兄弟又喝大了,王家的天赐回来了,先回家抱着祖母爹娘哭了一场,就出来找弟兄们喝酒,问他怎么回来的,他说是个秘密。哈哈,王天赐也有秘密,一干兄弟都快笑死了。”

“我不觉得可笑。”高升面无表情。

“王天赐还说,他再也不吃喝嫖赌了,这是最后一次。弟兄们一合计,把他灌醉抬到了万花楼,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把持住,估计这会儿正搂着姑娘打滚儿呢。”李大富乜斜着眼又打个饱嗝,“弟兄们一高兴,回来接着喝,都一样,狗改不了□□,说起来,能改的也就是你了。你倒是说说,怎么突然就不理我们了?就不跟我们作耍了?你们家的家底,就是吃喝嫖赌三辈子都耗不完,何必苦哈哈得埋头做生意……”

没人应声,身后城门吱呀一声开了,踉跄着一回头,高升的声音消失在城门外,听到守城的卫兵大声打着招呼:“高公子今日分外早,是头一个出城门的。”

听不到高升回答,只听到哗啦一声响,卫兵大声说道:“多谢高公子。”

摇着头咂咂舌头,有钱就是好,高升板着一张臭脸不理人,那些兵大爷上赶着跟他打招呼,自己每次出城陪着笑脸跟他们逗乐,他们板着脸,好象不认识似的。

朦胧着醉眼想起来,自己家也曾跟高家比肩,怎么就落魄至此了?老天帮着高家,高家成了城中首富,自家却一日不如一日,唉,造化弄人运气不好,谁也无可奈何。

靠着城墙往下一出溜,歪头睡了过去。

秋江江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江水在冰面下静静流淌。高升沿着岸边缓步而行,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直到昏暗的天光渐渐亮起,银白的江面泛起点点金光,方迎着初升的冬阳进了城门。

一扭头看到城墙下雪地里昏睡的李大富,解下斗篷盖在他身上,用力踹了一脚,李大富揉着眼睛醒了过来,高升背对他站着:“回家睡去,冻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李大富起身拢紧斗篷来到他面前伸出手:“高大公子疼我,借些银子花花吧。”

高升瞥他一眼:“高家田庄上缺人,去吧。”

李大富一声嗤笑:“让我李大富去田庄做苦力?门儿都没有。”

高升不再理他,李大富又拢一下斗篷:“猩猩毡的?去林家当铺里典当了换些银子花花,兄弟,谢了。”

高升不说话,越过李大富的肩膀看着一条小巷,巷口一顶青布小轿静静候着,旁边站着一个圆胖的丫头,过一会儿巷子里传出清脆的笑声,招呼道:“秋草来了?昨夜里落雪后天气冷,可加了衣裳?”

随着话音,一个人影披了大红的半旧鹤氅轻快走出。

她身上的鹤氅是男式的,没有暖帽,头发用发带简单束了,发间没有簪子,想来那银簪是她唯一留下的首饰。

高升默然后退几步,隐身在城墙投下的暗影中,微敛了双眸。

出太阳后薄雪很快消融,只春山山腰以上留着斑驳的白。

早膳后,高员外携夫人登上春山半山腰,并肩坐在亭子里看雪。

看着看着,高夫人头一歪枕了高员外的肩:“老爷还记得我爱看雪,我这心里热乎乎的。”

高员外手抚上夫人手背,一下一下轻拍着:“不会忘,从来没忘过,只不过那些年忙着生意东奔西跑,便顾不上,如今好了,可以天天陪着你。”

高夫人身子往高员外怀里窝了窝,高员外搂住了,老两口一时情动,唇往一块凑,刚要凑到一起,就听耳边一声喊:“父亲母亲。”

高夫人坐直身子怒瞪着高升:“臭小子,来的不是时候,知道吗?”

高升自顾在对面坐了,两眼一眨不眨盯着高夫人头顶的金簪。

高夫人摸一下发髻,急忙问高员外:“头发乱了?”

高员外说没有,高夫人啐一口:“臭小子,有什么可看的?我头上开花了?”

高升慢悠悠开口:“母亲说过,我们家有一对祖传的金簪。”

“对,是传给高家长房长媳的。”高夫人答应着眉开眼笑,“怎么?升儿有了要送的人?”

高员外身子前倾着:“哪家的姑娘?趁着腊月上门提亲,明年开春就办亲事。”

老两口四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儿子,等着他的回答。

第7章 心意

高升沉默好半天,在父母期待的目光中开口说道:“没有,就是问问。”

高夫人刚要骂人,高升问道:“是母亲头上这一对吗?”

高夫人刚一点头,高升伸手过来拔了下去,攥在手里说道:“儿子借去用用。”

说着话起身就往山脚下跑,高夫人在身后喊道:“你要是敢给了那个花姑娘,我划烂她的脸,让她破相。”

高员外帮腔喊道:“要是她破了相,你还能喜欢她,就算你有种。”

没有应答,山风吹起枝头的雪粒,带着清凉扑面而来。

凤娇端坐在首饰店的账房中,拨着算盘核对账册,高高摞着的账册渐渐低了,最后一本核完,长长伸个懒腰吁一口气,秋草端了热茶进来,看一眼她脚下的炭盆,搁下热茶说道:“炭火不旺了,这就换。”

凤娇笑说不忙,揭着瓷盅盖子轻捋浮在水面的茶叶,两眼盯着窗外的山线,银白的细线起伏,若昨夜里跟谢渊分别后,她起伏的心绪。

坐在轿子里看着他那一片衣袖,一时感慨一时欢喜。

家中是商户出身,周围没有读书人,碰上不认识的字不明白的话,总要跑到县学去讨教,富阳有学问的人都在那儿,其中最有学问的就是谢渊。

他是富阳出名的才子,自己却从没听过,两个世界的人,别说是相识,就算是互通消息也难。

初见的时候,他斯文清瘦,以为也是县学的学生,谁知却是教谕,在凤娇的想象中,教谕都是花白胡子的老头,不可能这样年轻,更不可能这样英俊。

她不敢跟他说话,心里崇拜着敬仰着,就象对家中正房佛龛中供奉的财神爷那样虔诚。

是谢渊先跟她说话的。

头几次见到她的时候,在旁边默然听她向学生们讨教,她的问题很幼稚,但是她求知欲旺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得深入,大睁着好奇的眼,一边问一边认真思索,听到解惑处就释然得笑,觉得有趣就会笑出声,笑声清脆,若山泉叮咚。

一场春雨过后,凤娇来了,粉白衫儿柳绿裙,谢渊迎了过来,笑看着她:“凤娇姑娘今日又有何疑问?”

凤娇福了一福:“不敢烦劳教谕大人。”

谢渊摇着头笑:“叫我谢渊,凤娇的疑问,不妨说来听听。”

凤娇拿出一张纸,其上一个大大的“髀”字。

谢渊一瞧笑道:“这个有二解,一解为股骨,二解为测量日影的表尺,就是所谓的立杆侧影,与天文历法有关。”

凤娇眨着眼微窘着:“我是想问,这个字怎么读?”

谢渊没有笑她,轻拍一下额头道:“是我糊涂了。”

其后每到县学,谢渊总是那样温和笑着,不厌其烦得解释她的疑问,熟了以后就经常从她的问题引伸开来,旁征博引,每次听他说话,好象随着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十分广阔,大的没有边际,可以任人遨游。

后来谢渊就给她看一些浅显的书,夜深人静灯下看书的时候,他清亮的眼眸会不经意从字里行间跳出来,凤娇的心会跟着跳得飞快。

她深知读书人对商人的鄙夷,见过亲朋邻里间因门户之见引发的冲突,甚至因尖锐的矛盾引发悲剧。凤娇找到县学问谢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何意?”

谢渊笑道:“君主以德治天下,儒家重义轻利,所谓慈不掌兵义不行商,且商人逐利,低买高卖囤积居奇,为祸大于造福……”

凤娇打断他的话,胸膛起伏着:“这话我不认同,商人有商人的作用,也有商人的辛苦,东奔西跑贩卖,于中间赚银子也是应当。”

谢渊看着她:“不过,凤娇是不一样的。”

凤娇低下头去,谢渊看着她笑,默然半晌说道:“刚刚的话只是对你疑问的解释,于我,是不赞同门户之见的,人比门第出身更重要。”

凤娇头垂得更低,谢渊递过来一本书放在她的手中:“这本《凤求凰》是我写的,给你看看。”

书看得很慢,有些字不认识,可一想到要去县学,凤娇耳朵莫名发烫,索性不去了。没过几日,谢渊到她家铺子里来了,进来挑选了几盒香粉,凤娇在后堂隔帘子看着他,妹妹凤喜在她身后唤几声阿姊听不到回答,掀帘子跑了出去。

凤喜冲谢渊甜笑着,看着他手里的香粉问道:“哥哥给娘子挑选的香粉吗?”

谢渊弯下腰与她平视,笑着摇头:“我还没有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