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的眼睛亮了,准备凤娇成亲这几日,胡氏挺胸抬头眸子晶亮,跟王老太太看法不一的时候,直盯着王老太太的眼睛毫不示弱:“我觉得娘说的不对。”

王掌柜喝斥几声,胡氏假作没听到,王掌柜再要喝斥,王老太太给拦住了,老太太因忌惮高家,也就忌惮着凤娇,又忧心凤娇和凤喜跟她记仇,少不得委屈自己忍气吞声,做一个孱弱的姿态。

老太太都不计较,王掌柜乐得息事宁人,也就抽着眼袋锅子由她们去了。

王家家宅暂安,自己家不会给少爷添乱。还有一桩事,自己能帮得上忙,那就是少爷的姻缘。

想到殷黎的出身,凤娇都替他们为难,少爷和殷黎地位身份太过悬殊,想走到一起几无可能,可是少爷那样痴心,为了殷黎处心积虑,他一定要得偿所愿。

凤娇暗暗发誓,少爷放心吧,我会站在你这边,尽我所能帮着你们。

腊月二十九是凤娇成亲的日子。

听说上花轿前向祖宗烧香祈愿最为灵验,凤娇十分虔诚,洗手上香后恭敬拜陈三愿:一愿少爷千岁,二愿殷黎常健,三愿少爷和殷黎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第14章 洞房

夜里,高升送别最后一拨道贺的客人,转身往内院而来,席间刻意少饮酒,可架不住劝酒的人多,依然有些微醺。

来到房门前,脚步不觉停了下来,定定站着抬头看向屋檐,檐下滴水成冰,寒意到了心里,翻腾起奇怪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是忐忑吗?抑或是不自在。

顺着细细的冰柱子往下看,房门前挂着大红的门帘,上面绣着镶了金边的红双喜,窗内透出温暖的微红的光。

深吸一口气踏上石阶,笃定着推开门往屋里看去,目光一如往昔,冷静淡然。

凤娇已换下嫁衣,穿一身红色的家居常服,端坐在几案边的绣墩上,摘了凤冠散了发髻,乌润的长发简单挽着,听到门响侧脸看了过来,杏眼中波光盈盈,脸颊粉白唇光潋滟。

拜过堂入洞房时,她凤冠霞帔,揭起盖头的时候,她仰脸看着他,没有新嫁娘的羞涩与局促,目光沉静,无声跟他打着招呼,好像在说,你好啊,合作愉快。

她笼罩在铺天盖地的红云中,比想象中更要美上千万倍。好不容易控制住发抖的手,心里却掀起滔天波浪,翻腾不息,宴席中面对道贺的宾朋,险些走神,一直提醒自己少饮酒,生怕喝得太多,过会儿见着她会失态。

此时她依然是一袭红衣,因常服散发,少了贵气与明艳,多了慵懒与闲适,却更显亲切。

她站了起来,看着他笑说道:“少爷请进,吃点心吗?”

说着话拿起一块云片糕递了过来,高升大步过来接住了,指指绣墩说一声请坐。

二人隔几端坐了,凤娇斟了茶过来,高升伸手去接,不小心碰上了凤娇的手指,修长绵软,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又开始起伏,仰脖子喝了茶,起身来到窗下坐在卧榻上,凤娇几次提起话头,高升都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凤娇心想,莫不是喝醉了?又斟一盏茶给他,高升伸手来接,不肯抬头接触她的目光,两眼只死死盯着脚下,低着头喝了茶,说一声多谢。

声音有些低哑,凤娇笑道:“少爷喝了不少酒吗?”

高升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窗外几声更鼓打破沉寂,凤娇手掩了唇打个哈欠,高升站起身:“早些歇息吧。”

凤娇哦一声站起:“少爷哪儿去?”

“书房。”高升径直往外。

凤娇忙道:“少爷果真是喝多了,我们既成了亲,少爷若睡在书房,怎么跟老爷夫人交待?”

高升凝住脚步,心里火烧一般,想躲也躲不开,可怎么办?

凤娇抱了床褥过来铺在卧榻上:“我睡这儿,少爷睡床。”

“不行。”高升声音沉沉。

凤娇愣了一下:“那,怎么办?”

“我睡榻上。”高升跨步过来直直躺下,仿佛生怕凤娇抢了他的地盘。

凤娇站在榻边看着他:“那委屈少爷了。”

说着话挪一个火盆过来,又抬脚上榻,将窗帷掖紧,问高升道:“可有冷风吗?”

“没有。“高升翻个身躲开她的注视,被子蒙了头瓮声瓮气说道,“我没有那样娇气。”

“我知道,少爷很强健。”凤娇笑道,“几日前害少爷裹一身雪,我一直忧心,今日看少爷无恙,我很高兴。只是呢,刚裹一身雪,若是夜里再招了寒风,再强健也扛不住啊。”

她说着话隔着小几坐了下来,高升躺着她坐着,高升躺得更直了,一动不动,隐约的香气丝丝缕缕而来,让他热血沸腾。

她坐了一会儿。太长了,他的身子直挺挺躺着,慢慢开始发僵,几乎怀疑从此以后就不会动弹了。又太短了,她站起来时,差点冲动起身将她拉回来央求她,再坐会儿呗。

“好了,我试过了,没有冷风。”凤娇笑说着踱步至床边伸个懒腰,“今天这一日还真是累,睡了。”

直到她放下帷幔,高升才活动活动身子,悄无声息坐起来望向床边,帷幔低垂,什么也看不到,床头几案上一对红烛冉冉,烛火律律而动,若他的心跳。

不期然帷幔刷得挑开,高升忙挺身躺了回去,就听咚得一声,后脑勺火辣辣得疼,凤娇抱一床厚被过来搁在他身边,又转身回去了。

高升头枕着手,悄悄揉着后脑,疼痛平息,心绪却难以平稳,侧耳倾听帷幔内的动静,静悄悄的,想来她已睡着。

大睁着眼看着房梁的轮廓,耳边传来一声轻唤:少爷。

高升以为听错了,想要答应喉头却堵着发不出声,就听凤娇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睡着了?我睡不着呢。本想着说说话。”

“心静自然睡。”凤娇自语着闭了眼眸,听到窗下传来三个字:“没睡着。”

凤娇抚着枕畔的帕子:“洞房花烛夜,心上人却不在身旁,我想谢渊了,分外得想,此情此景,人同此心,少爷也想殷黎了吧?想着如果新娘是她,该有多好。”

许久没听到高升说话,凤娇轻叹一声:“惹少爷伤心了?是我不好,不该提起,睡了。”

又静默片刻,高升说话了:“以后不能再叫少爷了,我表字子盛。”

“子盛?多子多福之意吗?”

“嗯,父母子嗣稀少。我不喜欢,我乳名,玉郎。”

“那以后在人前我就叫少爷玉郎?”

“人前人后都叫,免得一时忘了。”

“少爷说的有理。”

“那,凤娇现在要不要练习一下,免得不习惯。”

“玉郎,玉郎,玉郎……”

凤娇叫了几声,高升那边十分安静,安静得似乎屏住了呼吸。

凤娇笑道:“还真是得练习,一开头叫确实有些别扭,显得对少爷不尊重。少爷叫我的名字倒是挺顺口的。初次见面的时候,少爷就叫我凤娇,感觉老熟人一样,我那会儿很紧张,少爷那么一叫,感觉亲切,紧张就去了大半。一直想问问少爷,难不成以前见过我?”

“没有。”

“可是……”

“是你紧张记错了,我那会儿叫的王姑娘。”

“我分明记得,我一直想着……”

“就是记错了。”高升的口气不容置疑,顿了一下又道,“凤娇,以后不可再叫出少爷二字。”

“是,少爷,啊,不,玉郎,凤娇谨遵吩咐。”

唇角掀了起来,过了很久才抿上,闭目想着隐藏在心底多年的心思,听凤娇那边静谧无声,想来是睡着了。借着烛光盯着漏刻,直到指向四更,正是一夜中睡得最熟最香的时候。

抿唇起身轻手轻脚来到小几旁,一手端起烛台,一手掀开了帷幔。

一个修长的人影面向外侧卧着,身上盖了大红锦被,一双手臂探在外面,两手交握放在枕畔,脸贴着手背睡得正香,粉白腮边垂落几缕青丝,在红烛映照下,氤氲出一副动人的画。

正看得入神,睡梦中的人轻嗯一声,长睫轻轻颤动,帷幔刷一下重新垂落,透过缝隙看到她伸个懒腰,翻个身又沉入梦乡。

将帷幔密密掩上,不留一丝缝隙,烛台放回原处,剪了剪烛花,一双烛火跃动着,更加明亮。

回身看着密实的帷幔,又走过去轻轻扯开一条缝隙。

在卧榻上靠坐着,两眼望着床的方向,就听睡梦中的人影发出一声呓语,嗯……郎,是玉郎吗?欣喜得跳下卧榻跑到床边,又听到一声唤,这次分外清晰:谢郎……

声音不似平日的清脆,柔和得发软,软得象一团棉花,塞住了他的喉咙,呼吸猝不及防停滞,愣愣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红烛渐渐燃尽熄灭,周遭一片漆黑,直到窗外有一抹亮色隐约透进来,身形方动。

径直出了新房来到垂花门外,进入耳房沐浴。

精神焕发回来,轻手轻脚推开门,床上被褥整齐叠放,屋中洁净清爽,只不见凤娇人影。

唤一声秋草,无人应答,来到门外,皱眉瞧着在廊下灭灯的婆子:“少奶奶呢?”

婆子笑眯眯摇头:“没瞧见,奴婢也是刚过来。”

跳下台阶出垂花门大喊着青松备马,大门外跃上马背策马疾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一夜醒来,她后悔了?跑了?

随即又摇头笑自己荒唐,她不是那样的性情,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就算变了,也会直言,不会逃跑。

可是,一大早的,她去了何处?去做什么?

第15章 敬茶

远远一顶青布小轿转过街角悠悠而来,旁边揉着眼睛打哈欠的胖丫头正是秋草。

高升忙下马迎了过去,秋草对轿中说一声是少爷,小轿停下,轿子侧壁小帘掀起,凤娇明媚的脸探了出来:“少爷这是哪儿去?”

高升稳住心神:“我去秋江边走走,这些年习惯了。”

凤娇哦一声:“好习惯,骑马回来正好来得及敬茶。”

“母亲正派人找凤娇呢,说是一大早不见了人影,不知去了何处。”高升看着凤娇。

“我到各家铺子里瞧了瞧,因为成亲,有三日没去了,心里惦记,又恐怕他们懈怠。还好,没出任何岔子。徐掌柜以为我做了高家少奶奶,便不做大掌柜了。老头儿有些伤感,我跟他们说了,一切跟往常一样。”凤娇弯了眉眼笑着。

高升看她高兴,表情轻松了些,凤娇又道:“知会了后院角门上值守的婆子,怎么?竟没提起吗?”

高升摇头:“估计母亲不见了儿媳妇,一时心急,便忘了派人到角门询问。”

凤娇忙吩咐道:“那便快些回去,省得夫人着急。”

高升看着小轿走远,牵马原地转了一圈,咬牙跟了上去。

院门外凤娇下轿,大红斗篷下穿了红色绡金长衣,脚蹬掐金挖云红色羊皮小靴,红色发带束了头发,发间只簪那对金钗,妆容淡淡,精神爽利,透出飒爽的英气。

不由想起坊间对她的议论,说她在柜上的装扮不男不女,可他觉得很好看,今日更是,十分得好看。

踏上石阶,秋草在身后嘀咕一声,凤娇回过头瞧着高升:“少爷不去秋江边了?”

“不去了。”马缰递给青松,高升蹬蹬蹬几步追了上来,站在凤娇身旁,“母亲是急脾气,万一耽误了敬茶的时辰,又要骂我了。”

“少爷怕夫人吗?”凤娇往里走着。

高升轻咳一声:“凤娇,这称呼…….”

“哦,玉郎,母亲那儿…..”

心底痒痒的,有嫩芽破土而出开出花苞,花瓣尽情舒展着,较之怒放的夏花还要灿烂,凤娇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翠姑提一个大铜壶站在廊下,看二人并肩而行,少奶奶边走边说,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少爷少见的翘着唇角,似乎在微笑的模样,脚步也难得放缓,随着少奶奶慢慢走着。

翠姑笑了,这辈子做媒就没看走眼过。

新婚燕尔洞房花烛,小两口该贪床才是,瞧这模样,一大早就出远门去了,夫人刚起还没洗脸呢,小两口都出门回来了,还真是奇怪。

去哪儿了这是?正琢磨着,听到少奶奶唤一声玉郎。

哎呀一声拎了铜壶奔到正房门都没敲闯了进去,喊一声夫人说道:“这可太奇怪了,夫人记得少爷的乳名叫什么吗?”

高夫人拢着头发疑惑瞧着翠姑:“这些日子忙糊涂了?高升就叫高升,哪来的乳名?”

高员外在一旁举着袖子:“我看是夫人糊涂,升儿表字子盛,忘了?”

高夫人过来给他抻了抻衣裳:“耳背了?乳名,翠姑说的是乳名,表字我知道啊,他不喜欢,叫他的时候总是假装没听见,就不叫了。”

“玉郎,玉郎啊,老爷夫人果然都不记得了。”翠姑笑嘻嘻往铜盆里兑热水,备着老爷夫人洗脸。

高夫人一愣:“是啊,小时候玉雪可爱的,就给他起了个乳名,玉郎玉郎的叫着,稍微大些的时候,也就两岁多吧,一叫玉郎就说什么玉啊钗啊都是姑娘家的玩意儿,女里女气的,难听。我不理他,非叫,他就黑着一张脸不理人,性情也慢慢变了,不爱说话不爱笑,我想着也许这个乳名确实不好,就没再叫了。翠姑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翠姑笑道:“刚刚在廊下,远远瞧见少爷和少奶奶,少奶奶一口一个玉郎,叫的好不亲热。”

高员外捋着胡子笑起来,高夫人啐了一口“臭小子,不让我叫,合着悄悄留着给他媳妇叫呢。这都叫上乳名了?两个人这么好,以后臭小子不会再去万花楼找那个花姑娘了吧?”

高员外没说话,翠姑笑道:“新婚燕尔,小夫妻间热辣辣的,况且少奶奶模样身段样样好,少爷有了少奶奶,怎会还惦记着一个娼女?”

高员外叹口气:“高升这桩亲事答应得太痛快了,总觉得背后另有玄机,许是他在打着别的主意。”

高夫人皱了眉头:“没错,此番行事不是臭小子一贯的性情,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细想起来,确实那儿不对。”

翠姑忙道:“都洞房花烛了,能有什么不对?老爷夫人这几年最盼望的,就是少爷成亲,这猛得成亲了吧,心里又不踏实了。”

“就是就是,媳妇都娶进门了,还瞎想什么。”高夫人梳洗着催促高员外,“你倒是快点儿,收拾妥当了去正房候着,儿子媳妇进来的时候,要坐得稳稳当当的。”

高员外往外走着:“今日你可别穿红,要穿紫,又庄重又喜庆。”

高夫人说一声知道了,待高员外走远,笑对翠姑道:“我还真想着穿红,险些又跟媳妇撞色。”

“奴婢会提醒夫人的,夫人就放心吧。”翠姑给她盘着发髻絮絮说道:“夫人提起穿红,想起昨日洞房里少奶奶一身嫁衣,好看得仙女一般。刚刚在外面还是一身红,却和昨日不一样,那份爽利劲儿,好多男人都比不上。”

高夫人端详着铜镜笑道:“我高家的媳妇,自然是不一样。翠姑这一说,我着急见儿媳妇了,赶紧收拾妥当到正房等着去。“

乐呵呵进正房端坐了,老两口说几句话,翠姑打起帘子,高升和凤娇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男儿英俊挺拔,女儿美丽窈窕,一双人儿红衣红裳喜气洋洋。

高夫人看了这个看那个,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响亮拍一声巴掌:“佳儿佳妇。”

高员外捋着胡子接一句:“夫复何求。”

唤着翁姑敬了茶接了见面礼依言坐下,高夫人笑道:“凤娇啊,是不是冷清了点儿?你父亲呢,少年时流浪至此,在富阳没有亲戚。我娘家倒是有几门亲戚,都不争气,每次来就想着要银子,没让他们过来,就我们一家四口清清静静的……”

高升叫声母亲阻止高夫人说下去,高夫人横他一眼:“怎么?怕凤娇多心?”

说着话看向凤娇,凤娇迎着她的目光微笑,高夫人点点头:“凤娇啊,别多心,我只是让你知道我娘家亲戚的德行,日后你当家,他们来了以后,有法子对付最好,没法子就跟我说。至于凤娇的娘家,我还挺喜欢凤喜那小丫头,那个天赐不象话,高升,你想想办法,让他改邪归正。”

高升看向凤娇,凤娇心中一动,说不定少爷有更好的主意。便冲高升笑道:“我虽想好了法子对付哥哥,只是他油盐不进,又有祖母和父亲护着,不知道能不能管用,正想着拜托玉郎,说不定玉郎有更好的法子。”

高升点头:“回头仔细商量。”

高夫人嗯一声挑了眉:“臭小子,不是厌恶玉郎这个乳名吗?如何你媳妇就……”

高升忙忙打断:“没有厌恶,一直喜欢得不得了。父亲母亲饿了没?咱们开饭吧。”

席间其乐融融,高夫人与凤娇闲话家常,说着提到了早晨的事:“听翠姑说,凤娇和升儿一早出门去了?去做什么?”

凤娇笑道:“三日没去铺子里,赶早去瞧了瞧。”

“凤娇如今不是大掌柜了,是我们家的少奶奶,以后跟着我学着掌家,等你学会了,都交给你,我可就彻底清闲了。”高夫人笑眯眯憧憬着,“家里有人操心,我就能跟着老爷到处去走走。对吧?老爷?”

高员外看着高升没说话。高升说道:“父亲母亲,以后高家这大掌柜还得凤娇来做。”

高夫人立了眉毛:“凤娇做大掌柜?你呢?”

高升面不改色:“我还得到万花楼,殷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