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儿,轻轻放下窗幔,却不遮严,留一条缝隙往外瞧着,他走了多久,她就隔着窗幔看了多久。

直到星月隐去,东方泛出一线鱼肚白,他才转身离去。

就势躺在卧榻上靠了他的大迎枕,刚合上眼,秋草已在门外叫起。

喝了几壶酽茶熬过一日忙碌,夜里回到家中,书房里没亮灯,他在与没在,都不想去管,只想倒在床上睡觉。

睡前瞧一眼窗外,今夜乌云遮月,要下雨吗?

夜半的时候,长长的闪电照亮半边天空,随即响起轰隆的雷鸣,电闪雷鸣中,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打在屋瓦上丁零零急响,檐下水流如注。

凤娇被雷雨声吵醒,就觉口干舌燥,爬起来喝几口水,窗外一个巨大的闪电,透进窗幔将屋中照亮。

凤娇愣住了,轰隆的雷声中,有一个人影投射在窗棂间,一动不动靠廊柱站着,如泥塑木雕。

跳下床开门跑了出去,靠着廊柱的人听到门响,转过身抬脚就走。

凤娇追了过去,一把揪住他袖子就往回拖,他脚下纹丝不动,钉在了地上一般,凤娇急得嚷道:“都湿透了,你这个傻子。”

他依然不动,任由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淌,看着她启唇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雨这么大,咱到屋中说去。”凤娇跺着脚央求。

他稳稳立在雨中,沉声说道:”那个夜里对你无礼之后,我很自责。“

“说过好几次了,不要再提了。”凤娇说着话,咬着牙想将他拖回廊下,他看她肩头被檐下滴水打湿,才抿了唇抬脚向里。

凤娇正使着劲,不提防他突然起步,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后仰,他已伸手捞在她腰间,将她扶了起来,手却没有放开,手臂一使劲带着她靠向自己怀里,凤娇身子轻颤着,呐呐说道:“你身上,都是湿的。”

他后退一步与她保持着距离,另一手抚上她的脸颊,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声音低而嘶哑:“我虽自责,却也沉迷,有多自责,就有多沉迷,沉迷到无法自拔。”

凤娇仰脸看着他,随着他的摩挲,心里的弦一下下被拨动,瑟瑟得低鸣。

他整个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问道:”你不是要报恩吗?我想问问你,若要你以身相许,你可愿意?”

凤娇忍着想要摁住他手的冲动,低声道:“让我想想。”

她没有说不,她说要想想,他一怔,缓缓松开了手。

密集的雨丝不停扑进廊下,打在身上脸上,两两相望默然良久,凤娇跺脚打破沉寂:“先回去睡觉,又累又困,其他的,睡醒了再说。”

高升还想说什么,凤娇指指他:“闭嘴,让我睡觉。”

说着话跑回了屋中,一头栽倒在床上被子捂了脸。

高升跟了进来,自语一般说道:“雨太大,回不去书房了。”

凤娇合眼装睡,没有理他。

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凤娇唬得跳了起来,唤声秋草埋怨道:“怎么不叫我?”

“少爷到铺子里去了。”秋草进来说道,“让少奶奶好生歇着。”

凤娇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他早该瞧瞧去,过些日子,都得他去忙了,低了头心中有些失落,突然想起他昨夜里说过的话,以身相许报恩?他为何如此说?是不是被雷劈糊涂了?自己又如何回答的?

凤娇呀一声捂了脸,没有严词拒绝,竟然说要想一想。

梳妆的时候看着妆台咦了一声:“胭脂没了。“

秋草说声等等,不大的功夫捧了两个锃亮的银盒进来,盒子不大,椭圆的形状,其上刻着精致的仕女图,仕女身后一株花树,树冠如盖,花朵缤纷。

端详许久打开来,淡淡的桃花香气扑鼻而来,是做好的胭脂,色泽红润鲜亮,抹一点在指尖,手感细腻滑润,敷一些在脸上,白皙的脸颊染了粉红,秋草在旁笑道:“真好看。”

“哪来的?”凤娇笑问。

“青松说是少爷在田庄时做的,照着书亲自动手,捣汁儿去滓晾晒加了桂花油,盒子是少爷画了图样,找巧手李打造的。”秋草笑道。

“不是给我的吧?”凤娇忙问道。

“当然是给少奶奶的。”秋草笑道,“端午那日回来,少爷亲手交给我的,说是给少奶奶用,我看盒子里还多着,想着用完了再拿出来。”

凤娇摩挲着小巧精致的银盒,想起那日在春山南山坳的桃林中,她兜起的落花洒了一起,他弯下腰去捡,她说不要了。

夜里在灯下戴着珠钗划拉着信,问他要不要听《凤求凰》的故事,给他说帕子的来历,一眼看到他的手指染成了粉红,可当时只想与他远离,并未多问。

呆怔许久方静下心,梳妆用饭后来到书房写字,推开门一眼瞧见那副画,满树半粉半白的桃花,树冠如盖,她穿鹅黄衫柳绿裙站在树下,身旁多了一个人,是一位高瘦挺拔的男子,只是那男子脸上的五官还没有画,一片空白。

凤娇瞧着那幅画,他何时画的?怎么没有画完?

第47章 有喜

正站在画前发愣, 秋草走了进来:“少奶奶,殷姑娘来了。”

凤娇蹙了长眉,沉吟半晌笑了:“该来的总要来, 请她进来吧。”

到客堂候着,不大的功夫,殷黎娉婷走进,来到凤娇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凤娇捏了一下拳头。

殷黎含泪说道:“奴家一直与公子两情缱绻,可是这两个月来, 公子变了, 很少去万花楼,偶尔与奴家在一起也是心事重重, 奴家试着问过了,公子说与阿猫阿狗呆久了,都有些感情, 何况是人?且公子与大掌柜十分谈得来,如今眼看着大掌柜要离去, 心中不舍,早就写好了放妻书,却一直不肯拿出,奴家揣度公子心意, 许是要享齐人之福。”

凤娇任她跪着,由着她说, 手支了颐看着她, 不说话, 只是笑。

殷黎被她笑得心中发虚,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只要能与公子在一起,就算与大掌柜共侍一夫,奴家也是愿意的。”

她的态度十分恳切,凤娇呸了一声:“你愿意,我不愿意。”

“近几日公子的心都在大掌柜身上,想要挽留大掌柜,对奴家十分冷淡,奴家心中郁结,就觉身上倦怠,本以为是忧郁成疾,昨日里请了郎中过来诊脉,说是奴家有了身孕。”殷黎娓娓说着,手抚上腹间,眼泪滴了下来,“奴家想跟公子去说,又不敢,便来求大掌柜。”

凤娇蹙了眉头,好半天缓声说道:“既是有了,尽快进门就是。高升不是早就捐好官了吗?老爷夫人也不在家,你们这是万事俱备了。很好,你进了门,他心愿一了,我正好放心走人。”

殷黎恭敬磕下头去,说声多谢大掌柜。

凤娇摆摆手:“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别动不动下跪,起来吧。”

殷黎这才站起身,坐在凤娇下首喝着茶偷眼四下里观瞧,凤娇唤声秋草:“我还忙着,就不陪殷姑娘了。你带她四处走走瞧瞧,早晚也要进来的。”

“我不。”秋草一扭身子硬梆梆说道。

凤娇无奈:“难不成,你让我带着她去?”

“反正我不去。”秋草扭着身子昂首挺胸,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英雄气概。

殷黎含笑问道:“奴家的婢女琴音呢?”

“大门外候着呢,不是谁都可以进高府的。”秋草白她一眼。

殷黎不以为意:“那,奴家自己走走便是。”

“不行。”秋草跟了上来,“万一丢了东西呢?”

殷黎笑着回头:“你叫秋草是吧?过不了几日我就会进门,到时候求了公子,让你到我跟前伺候。你觉得如何啊?”

秋草哼了一声。

凤娇一听冷了脸:“吓唬孩子算什么本事?秋草这辈子都会跟着我,轮不到你跟她示威。既然早晚要进来,进来了再慢慢观瞧不迟。秋草,送客。”

秋草笑嘻嘻得:“走吧,殷姑娘。”

殷黎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福身下去低头说道:“那,奴家告辞。”

凤娇唤一声等等,眯了眼打量着她,突然就笑了:“你不会又在骗我吧?你若骗我,唤来郎中诊脉便知,加起来你可骗了我三次了。”

殷黎白了脸,竭力压抑着身子的抖颤。凤娇摆摆手:“去吧去吧。懒得与你纠缠。”

殷黎出高府上了轿子,帕子捂了唇,依然挡不住笑声。

半年来费尽心思,可高升这人水泼不进,她连靠近的缝隙都没有,就算以王凤娇为借口,也只是略略能说上几句话,若是说得多了,他反而会提起警惕,提防她有所图谋,会对王凤娇不利。

后来他来得少了,有一阵子索性从不出现,她的吃穿用度照旧,可是心里忍不住发慌,一棵随风飘摇的小草,好不容易攀上参天大树,她绝不放手。

正愁肠百结的时候,机会来了,谢官人派人找她到福居寺去。

几句话她就知道,这谢官人是王凤娇的相好。

官人就是官人,话不明说,只是暗示。

谢官人那意思,这十几日里,让她逼着高升纳妾,设法让王凤娇离开高家,

末了,谢官人明明白白说一句话:“不可伤到凤娇。”

能不伤吗?她自小长于那样的地方,对男女之间的事看得分外明白。

无数次看到她与高升肩并肩,在富阳城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说不完的话,走那么长的路也不觉得累,那王凤娇,只是变了心而不自知,而高升,用情太深反倒是想都不敢去想。

殷黎知道,这就是她能钻的缝隙。

谢渊归来后,公子眼看着她要离去,定会举止行为失常,忍不住表露情意,是以,她捏造了阿猫阿狗之说,解了王凤娇心中的谜团。那王凤娇对公子生了情意,是以无意中疏远谢官人,才被谢官人看出端倪,她说有了身孕,只是帮着王凤娇下定决心,让她尽快离开公子,选择谢官人。

果然如她所料,一击就中。

喜滋滋回到万花楼进了屋中,小心闩了门,卷起墙上一幅画,画后有一个佛龛,佛龛里供着福居寺求来的送子观音,将佛龛挪出来,后面赫然有一个洞口,手伸进去用力一堆,随着咯吱一声响,那边一个矮柜被推开,她手脚并用,从洞口爬了过去。

高升数日不来,屋中积一层薄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常写字的书案,又缩了回来,每样东西都是他碰过的,都留着他的气息,一一看过,却不敢动,免得被他看出端倪。

蜷了身子坐在他常坐的椅子里,好像被他拥抱一般的滋味,闭了眼陶醉一会儿,想着如何才能让他入彀,万花楼里有的是催情的药丸,放入酒中美味又增加情趣,可是从未见过他饮酒,他这个人,喜好什么呢?

上次王凤娇前来,拿着一个包袱,两个人在屋里关起门来说话,她听不到看不到,瞧着请来的送子观音有了主意。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一个洞。挖好后只要他在,就卷起画轴掏出佛龛贴着墙听他的动静,却总是安静,安静得像是没人一样,青松守在门外,他也甚少使唤,磨墨洗笔裁纸都是自己动手,偶尔会吩咐青松,打水,倒茶,牵马,问的最多的就是,少奶奶今日如何?首饰铺里午饭吃的什么?可合她胃口?回家嘱咐厨房,晚饭吃这些,他会写一张纸给青松,纸上详细写着菜谱,青松说,一个月都不会重样。

每次听到这些,她又羡慕又伤心,羡慕那王凤娇得了他一腔深情,伤心他深情的为何不是她?

羡慕伤心之余,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睁开眼环顾屋中,目光落在多宝阁上,他爱饮茶,春日花茶秋日乌龙冬日普洱,如今是夏日,一进屋,青松总会为他沏一壶龙井。

起身来到多宝阁前,伸手拿下一个竹罐,掏出袖筒中的粉末掺了进去。

如今,只等着他来。

从洞口爬了回去,打开门笑着唤琴音吩咐一声:“打水来,我要沐浴。”

浴桶里热水蒸腾,泡了花瓣香气馥郁,殷黎跨步进去,白皙的肌肤若软玉无暇,细细的腰肢盈盈一握,这身子,只留给他。

每日里香汤沐浴,只等着他来。

慵懒唤一声琴音吩咐道:“去打听打听,公子在做什么。”

琴音答应着去了,闭了眼,似乎听到隔壁有动静,睁开眼,一切静谧,原来只是幻想。

有那么几次,听到他在屋中踱步转圈,应该是与王凤娇闹了别扭。青松曾提起过,少爷好像总与少奶奶别扭,常常悄悄睡在书房,有几次太过生气,从家里跑出来,才发觉无处可去,好歹万花楼有一间他的包房,就只能过来。

如此一说,公子好生可怜。

一时间对公子景仰爱慕怜惜依赖,柔肠百结中不禁痴了。

第48章 隔墙

殷黎离去的时候, 凤娇瞧着她的背影,那做小伏低左顾右盼的模样,也忒上不了台面, 以后进了高家都得给高升丢人,高升的眼光,就如此得差?

夜里等着他回来,想要问他许多。

问问他那阿猫阿狗之说,问问他那齐人之福, 问问他殷黎有了身孕, 他可欢喜?

他却没有回来,凤娇等了会儿恍然明白:“殷黎既有了身孕, 他可不得喜滋滋去万花楼陪着。”

愤愤然许久,突然想起一直视高升为恩人,一直盼着他和殷黎能终成眷属, 可眼看要成了,怎么替他们高兴不起来?

临睡前一眼瞧见枕畔的帕子, 愣愣抚了上去,应该和谢渊再见上一面,当面把话都说清楚。

他一直守在大观楼,自己却假装视而不见, 那日见面说的话伤了他,太愧对他了。

傍晚时分, 高升离开首饰铺准备回家的时候, 一位从扬州回来的同乡捎来口信, 说是高员外在扬州病重,让他速去,他心急如焚,派一名小伙计回家跟凤娇说一声,简单收拾了行囊从柜上支了银子,带着青松骑快马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连夜赶路。

天亮的时候到了宁州城外,下马进了路边一个茶棚歇脚用早饭。

吃完正要接着赶路,迎面驶来一匹驿马,马上的人老远冲他拱手道:“这不是高公子吗?去往何处?”

高升一瞧,是富阳驿站的驿卒,拱手道:“我家父母亲三月去扬州游玩,昨日有同乡捎来口信,我父亲病倒异乡,我急着赶过去。”

驿卒说声不对啊,跳下马道:“等等。”

说着话解下身上包袱放在马鞍上,抽出一封书信递给高升:“高公子的信,正是扬州来的。”

高升忙打开来一瞧,是高员外亲笔,言说在扬州一切都好,只是高夫人有些想家,准备过些日子返回。

高升又将信读了几遍,看看落款处的日子,是七日前,那捎信回来的同乡却说是十日前从扬州动身,高夫人嘱咐他给儿子捎个口信。

高升紧抿了唇,听到父亲病重一时心急,竟没有仔细去想,就算父亲生病,二老身旁有高福和翠姑,都是做事妥当心思细致的人,哪里会无缘无故让人捎口信回来?只是那同乡与高家常有生意往来,为人处世踏实可靠,才一时没有怀疑。

咬着牙一拳头砸在马鞍上,对青松说声回去。

午后进了富阳城门,有个小厮从城墙根迎了过来,跑到他面前笑道:“我家姑娘请高公子前往醉仙楼,有要事相商。”

进了醉仙楼,上二楼进了靠里倒数第二个房间,方蕙摇着团扇站了起来,笑看着他。

高升皱眉问道:“有何要事?”

方蕙坐下自斟一盏茶问高升道:“可喝茶吗?”

高升摇头:“有话就快说。”

“给你讲个故事。”方蕙不紧不慢,看高升转身要走,笑说道,“你不是想找谢渊吗?他不在家也不在大观楼,你听完故事,我告诉你他在何处。”

“说吧。”高升勉为其难,也不坐下,靠门站着,一副随时要走的架势。

“东汉末年,军阀并起,各霸一方。孙坚之子孙策,年仅十七岁,年少有为,继承父志,势力逐渐强大。孙策欲向北推进,准备夺取江北卢江郡。卢江郡南有长江之险,北有淮水阻隔,易守难攻。“方蕙娓娓道来。

“其后孙策使调虎离山之计,诱卢江军阀刘勋发兵攻打上缭,趁着城内空虚,取下卢江。“高升皱眉看着她,“这样老掉牙的故事……”

“调虎离山。”方蕙瞧着他笑,“原来你知道调虎离山。”

高升无奈道:“得知父母亲生病,一时间急得失了理智。”

方蕙指一指茶几对面:“过会儿有好戏,你看不看?”

高升没理她,方蕙笑道:“谢渊和你家娘子的好戏。”

说到凤娇,高升坐了下来。

“你会上当,看来这些日子被折磨得不轻。“方蕙好笑不已。

“那个驿卒是你安排的?”高升问道。

“我知道消息后,城门都关了,只有驿站的加急快马还能递送消息,算着时间你天亮应该能到宁州城外,就嘱咐了驿卒派人拦你,凑巧呢又有二老的信,好在拦住了。”方蕙摇着团扇。

“多谢。”高升一本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