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姊姊回来前,姊夫送了一大包银子过来,老太太都藏着呢,娘亲手头没银子了,我就去跟她抠出来一些。”凤喜笑嘻嘻说道,“对付老太太,我有的是办法。”

高升将包袱推还给她:“田庄上还有粮食可卖,不缺银子,这些你先存着,等我更艰难的时候,来找你拿。”

凤喜噘着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知道姊夫不稀罕。”

“那我拿着了。”高升说着话,拎起包袱站起身向外走去。

厚厚的棉布门帘被掀起,带进一阵寒风,凤喜打个哆嗦搓着手,隔帘子瞧着高升消瘦的背影,不由想起谢渊。

谢渊也来过几次,形销骨立的,没了以前的温和,再没见他笑过,说话都咬着牙,让凤喜不忍心给他白眼。

他总是问,你阿姊可有消息了?

凤喜劝他的话与高升的一样:“我阿姊既躲起来,那就是不想见你,你算找着了,也还是不想见你,谢哥哥还是好好做你的官吧。”

唯一的不同,在她心里,高升是她的姊夫,谢哥哥只是谢大人。

她曾直言问谢渊:“高家如今举步维艰,可是谢哥哥有意为之?”

谢渊毫不掩饰:“没错,他当初仗着银子多抢了凤娇,我要让他尝尝穷苦的滋味,也想看看,若他身无分文,凤娇可还会喜欢他。”

他的恨意让凤喜感到害怕。

凤喜也问过高升:“姊夫,你恨谢大人吗?”

高升摇头:“我只恨自己没有护着凤娇,没有亲眼确认谢渊带着她离开,我不该逃避。”

天色暗沉下来,凤喜挑帘子往外看,有细细的雪花飘落下来,是今冬的初雪。

去年初雪是腊月初一,阿姊早起穿一身红衣,说是做高家大掌柜满了一个月,要与那些掌柜们做最后较量,傍晚的时候,也是这样暗沉的天色,她早早到巷口等着,想要告诉阿姊哥哥回来的消息,阿姊回来得很晚,下了轿子瞧着天空笑道:“呀,下雪了。”

阿姊很高兴,身上带着些微微的酒气,凤喜问道:“阿姊这样高兴,是与掌柜们较量成功了吗?”

她点头嗯了一声,从袖筒出拿出一方月白色的布,笑道:“这个是他留给我的。”

夜里,阿姊一针一线将那块衣袖缝成了一方帕子。

那之后的事,谁也没有预料到,会成了如今这样。

凤喜叹着气出了铺门,来到台阶下仰起脸朝着天空,雪花细细的,沁着凉意落在脸上。凤喜笑着自语道:“真有趣。”

这一笑,放下心里对阿姊与高升谢渊之间情缘的叹息,心里轻快起来。

正高兴的时候,听到有人唤一声小大姐。

凤喜站直身子低头看去,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少年正牵着马冲着她笑,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凤喜笑道:“又回宁州去吗?进来喝盏热茶吧。”

少年说一声好,拴好马随她进去,凤喜挪过脚炉让他烤脚,瞧着他脚上靴子呀了一声:“还穿着呢?这双薄,是夏日里穿的,冬天穿着会冻脚的。”

“已经很好了,若没有这个,冬天也得穿草鞋。”少年喝着热茶笑道。

凤喜蹙了眉头:“你在什么样的人家做马童呀,这样的刻薄。要不,你去我姊夫家的田庄上去吧,吃得好穿得暖,一个月还有八两银子。就是你年纪小些,田庄上干活比做马童可累得多,时令入冬,地里活计也少,明年春耕前你再来一趟,可好?”

“多谢小大姐。”少年笑着搓了搓手,“下雪天骑马打滑,今夜里,小大姐可能让我住在大门门洞里?”

少年恳求着,凤喜摆摆手说道:“我刚想说呢,这雪越来越大了,就不要连夜赶路了。不用住门洞里,这铺子的里屋就有一张榻。”

少年忙起身恭敬作揖:“多谢小大姐收留。”

凤喜笑道:“不谢不谢,你也怪不容易的,年纪不大就给人做马童,冬天还得穿草鞋,我哥哥靴子很多,我给你找两双厚的来。”

进了院子再回来的时候,一手拎着两双靴子,一手端着托盘,托盘里饭菜冒着腾腾的热气,少年忙抢步过去接住了,凤喜笑道:“家常饭,快吃吧。”

少年吃几口笑说道:“真香,上次的饼也很香,如今想起来还流口水。”

“我娘手艺好。”凤喜正看着一本书,抬头看了少年一眼,笑说道,“细嚼慢咽,吃相这样斯文秀气,不像是挨过饿的。”

少年咽下嘴里的饭笑道:“主人家倒没饿着我。”

“那这主人倒不是一无是处。”凤喜说着话呀一声,“这是个什么字?”

少年起身了过来,凤喜指着书道:“我姊夫让我看的,这个字不认识。”

“嫡后嗣续,祭祀烝尝。稽颡再拜,悚惧恐惶。”少年低声读了一遍笑道,“读完千字文,可识得三千个字,小大姐就是女夫子了。”

“是吗?”凤喜十分开心,“我懒,要不是姊夫督促我,还读不到这儿。”

说着话看向少年:“你这话听起来,很有学问。”

“主人家也教我认字。”少年笑笑,又坐回去接着吃饭。

“你这主人好生奇怪,让吃饱饭,还要求吃相,还教认字,就是不给鞋穿。”凤喜托着腮帮瞧着少年。

少年笑笑:“小大姐做生意是兴趣呢?还是生活所迫?”

“自然是生活所迫了。”凤喜怏怏得。

“那小大姐的兴趣是什么?”少年问道。

“说出来你不许笑话我。”凤喜压低了声音,“我的兴趣就是睡到自然醒,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养养花种种草逗逗鸟,再到处去逛逛。”

“这志向很好啊,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少年笑看着她,眼眸亮晶晶得。

“阿姊说我和猪的志向一样。”凤喜吃吃笑着看向窗外,天地间已是一片银白,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停飘落,雪花裹夹着一个人影,凤喜咦了一声跑了出去。

她一把拽住那个满身是雪的人喊道:“姊夫,果真是你,这大雪天的,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秋江边走走。”高升顿住脚步说道。

“城门就要关闭了,别去了,到我铺子里坐会儿。”凤喜喊道。

“去年初雪那日,我从京城回来,听说她在万花楼宴请掌柜们,我担心掌柜们不服她,跑过去为她助阵,一上楼梯就看到了她,一袭红衣,我一直知道,她穿红衣最好看。”高升低低说着。

凤喜听不太清他在说些什么,想要问,高升已挣开她手,疾步走得远了,到了城门口又冲着她喊:“今日雪大,早些关铺子。”

凤喜哎一声答应着。

身后有咯吱咯吱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凤喜以为是那少年,笑着说道:“你怎么出来了?”

说着话转身一瞧,是两个牵着马的男人,围着貂毛斗篷戴着雪帽,捂得十分严实,其中一个对另一个笑说道:“庄兄,这雪越来越大,看来是走不了了,我这就派人回去抬轿子来。”

说着话喊一声来人,凤喜眯着眼睛往他们身后看,这才瞧见街角那儿远远跟着一支队伍,都身着盔甲骑着高头大马,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凤喜心想,这二人谁啊?好大的排场。

压下好奇回铺子里而去,其中一个男人喊道:“凤喜,等等。”

那个男人说着话摘下雪帽,凤喜一福身笑道:“原来是谢大人。”

谢渊点点头,指着身旁的男人道:“这位是我的好友庄公子,请庄公子进你的铺子里坐坐,驱驱寒气可好?”

凤喜笑说声好,比手道:“快请。”

带他们进了铺子,凤喜就是一愣,小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摆着的两双靴子不见了,少年消失不见,仿佛这个人从未来过。

庄公子摘了雪帽脱下斗篷,喝几口热茶,捂唇轻咳几声,苍白的脸转红了些,对凤喜笑笑说道:“多谢。”

“不用客气。”凤喜嘴上说着,心里飞快琢磨,这人好生漂亮,只是身子弱,这么些雪就有了风寒症状。

再看向谢渊,忙前忙后殷勤招待那庄公子,定是那人的官比他要大。

去岁的初雪之夜,他可还记得?

第69章 凤庄

高升在江边雪地里走了许久, 想要回去的时候城门已关,望一眼江对面的茶楼, 风雪之夜早已关了门,秋江两岸黑灯瞎火, 只有城门楼上悬几盏孤灯。

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窝在城门的门洞里半梦半醒过了一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随着开启城门的鼓声,大门轰隆隆开启,卫兵瞧见高升吓一跳:“哎呀,高大公子啊,这大雪天的, 就在这里睡了一宵?”

高升点点头, 面色有些青白, 没说话, 只做个手势进了城门。

经过凤喜的铺子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的却不是凤喜, 而是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高升眸光一缩,疾步过去拦在他面前, 睨着他问道:“谁啊你是?”

少年拱拱手:“我是一个过路的,昨夜里雪大, 承蒙小大姐收留,主人家让我送信,我还得急着赶路, 这就走了。”

“哪个主人家?”高升追问道。

“宁州城广宁王府的庄公子,我是他的马童,他派我送信给边关的游将军。”少年客气拱手。

“你叫什么?”高升继续追问。

“我姓李,李郯。” 马童笑道,“两个火一个耳朵那个郯,公子给取的名字。”

“你既常出入广宁王府,可认识方统领?”高升期冀看着他。

李郯笑道:“见过几次,方统领是个高手,不苟言笑,王府上下都怕他。”

高升嗯一声:“他与庄公子,关系可好?”

“客客气气的,看不出关系好坏。”李郯笑着,又抱拳道,“公子,我能走了吗?”

“可以走。”高升侧身让开,“做为一个马童,你的名字太有学问,人太机灵,说话太清楚明白。我不想深究你的真实身份,不过,以后路过此处不可以再进去,不可以再见凤喜。”

李郯上了马,看着高升笑笑,缓声说道:“对了,方统领常去庆州府,许是庆州府有亲戚吧。”

说着话打马飞快走了,高升瞧着他的背影,这孩子的骑术,可太精了些。

这时凤喜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唤一声姊夫笑道:“大冷天的,快进来吧。”

高升进去简单梳洗过吃着早饭,对凤喜道:“再好心,也不可随意让人留宿。”

“不是随意,夏天的时候见过他一次,进来讨水喝,连夜出了城门,说是回去为父亲祝寿,这样有孝心,我就记住了,昨夜里正好又路过,本说要睡在门洞里,大雪天的还不得冻死?铺子里闲着,就让他留宿一宵,他人挺好的,规规矩矩,一大早起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留个字条就走了,也没有再扰我。”凤喜笑着,“姊夫放心,我心里有数。”

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想着,昨夜里谢大人和庄公子来,他躲了出去,那两个人走了以后,他又出现了,说是到外面走走消消食。他分明是躲着谢大人和庄公子,难道他认识这两个人?或者说认识他们两个中的一个?

高升看着她:“连夜赶回去为父亲祝寿,有孝心就是好人?他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在谁家做马童?你可问了?”

“那倒没有。”凤喜笑道,“一个路人,问那么多……”

她话没说完,高升猛然站了起来:“我还有事,走了。”

想着马童李郯的话一路疾奔,他说:“方统领常去庆州府,许是庆州府有亲戚吧。”

他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在庆州府怎么会有亲戚?他常去探望的,只有凤娇。

跑着跑着又慢了下来,他去过庆州府寻过多次,游将军也曾派人仔细搜寻,没有凤娇的消息。

意兴阑珊进了首饰铺,钱掌柜笑眯眯迎了过来:“有件事跟少爷说,咱们家从对面铺子里大批买货的时候,一位庆州府来的掌柜也在大量买进,我跟他攀谈了几句,他说此处卖价是三州里最便宜的,特地前来购买。对面提价后,他又来了,我跟他说咱们家囤了一些低价的,他说全部都要,比对面价格略低就可,有多少要多少。”

“我便问了,柜上做什么生意的?竟然要这样大批的绸缎?他笑而不答,然后在咱们铺子里四处看了看,笑说道这珠宝首饰生意不比别的,拼的是式样不是价钱。我说我们家铺子里的式样已经是最新颖的,他摇头道,在三州里也许是,可出了三州呢,比之东都如何?比之京城又如何?比之宫里呢?”

“我很惭愧。他又说,对面的首饰与你们的一样,乏善可陈。他还说,回去请示了东家,给我们供一些式样新颖的首饰货品,保准供不应求。”

高升听了,并不像钱掌柜以为的那样欣喜,只是嗯了一声,淡淡说很好,也不坐下,只站着呆愣出神。

站了许久出声问钱掌柜:“庆州府那位掌柜,哪天会来?”

“就今日,带着马车来拉走剩下的绸缎,顺便带些首饰过来。算着时辰,午时差不多能到。”钱掌柜笑说着,心里疑惑道,少爷今日胡子没剃衣裳没换,呆愣愣得满腹心思,首饰铺里生意有了转机,也不见高兴,怎么了这是?

正琢磨着,就见高升搬个矮凳,到铺门外坐着去了。

大冷天的,钱掌柜摇着头,命小伙计为少爷拿了斗篷,又端了壶热茶出去。

高升坐在矮凳上,半上午一动没有动,眼巴巴看着十字街口。过了午时,终于来了两辆马车。跳起来冲了过去,一把揭开车帘,冲着里面一个年纪大些的人问道:“是庆州府过来拿绸缎的吗?”

那人说一声是,高升拱拱手:“我是这家铺子里的少东家,姓高名升。敢问掌柜贵姓?”

那人忙说姓沈,高升作个揖道:“柜上可是开成衣铺的?”

沈掌柜愣了愣,跟着高升过来的钱掌柜也愣住了,怪不得他家需要这么多绸缎,原来是开成衣铺的,这成衣铺虽听过,还没见过,边塞三州一家没有,庆州府是何时开的?

沈掌柜想从马车上下来,高升堵着不让:“可是九月开的铺子?”

沈掌柜点点头,高升满怀着期冀:“东家可是一名姓王的女子?”

沈掌柜摇摇头,就看到眼前的年青人身子晃了一下,紧紧抓住车壁问道:“柜上店名是什么?在庆州府何处营业?”

“这个。”沈掌柜摇了摇头,“东家交待过不让多嘴,鄙人不能说。”

高升松开手让他下了马车,失落得垂手站着,钱掌柜在旁笑呵呵说道:“这成衣铺在咱们这地方是个新鲜生意,自然得开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庆州府最热闹的,就数州府衙门边上的帛财坊了。至于店名,庆州府就一家成衣铺,一问便知。”

话音未落,高升大喊一声备马,青松忙从墙角跳了出来,大喊一声是。

策马就往城门口冲,走一段又折了回来,青松忙跟着调转马头,跟在少爷身后,少爷一路打马回家,下马吩咐青松准备沐浴的热水。

沐浴过剃了胡子仔细梳了头发,连换了几件衣裳,一边换着一边自语:“月白的太素,湖蓝的太扎眼,红色太艳,黑色太暗,蓝色,我冬日常穿蓝,看着不新颖……”

青松看得直挠头,少爷这是怎么了?跟大姑娘要上轿似的,去年成亲也没有这样讲究过,随手指着一件青色的说道:“这件好……”

高升忙拿起来换上,瞧着大铜镜说道:“凤娇那会儿去柜上总穿青色,好主意,青松就是聪明。”

青松吓一跳,跟着少爷好几年了,从没夸过我,差事做得满意了,顶多就是一个好字,今日这到底是怎么了?

穿了青色长袍又看一眼头上发簪说道:“玳瑁的不搭,有一个青玉的。”

青松忙给找了出来,高升照着铜镜觉得满意了,说声走吧。

骑快马一气到了庆州府,青松沿路急追,到了帛财坊下了马,两腿簌簌打颤,高升将马缰递给他,说声歇着去吧,疾步进了旁边一家店铺打听。

很快就找到了那家成衣铺,门头匾额上三个大字,凤家庄。

腿颤了起来,扶着门框瞧见门边竖一块木匾,上写着,本店经营成衣,绸缎,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帽子鞋袜。

连吸几口气推门进去,阔大的铺面里顾客很多,熙熙攘攘,有几名伙计来回穿梭着热情招呼,仔细一瞧,都是装扮利索的小丫头。

高升叫住其中一个,开了口才发现声音也抖着:“我找你们东家。”

“我们东家我都没见过,平常都听沈掌柜的,不巧沈掌柜今日不在。”小丫头客气笑道。

高升听得心里又凉又苦,旁边一个女客微笑说道:“你们东家就住在后面巷子里,她的丫头常来送信或者传话。”

“夫人是说秋草?秋草是我们东家的丫头?这么说,我们东家是女子?”小丫头惊讶道。

“自然是女子,女中巾帼。”那位夫人笑道,“要不你们铺子里伙计都是小丫头呢。我跟你们东家是邻居,常能见着,她呀,不是不想管生意,只是要顾着身子……”

凤娇身子不好吗?高升一急,拔脚出了铺子就往后面的巷子里跑,巷子很深,他挨家挨户敲门,敲到最里面的小院子,门应声而开,秋草站在门口看着他,惊喜叫一声少爷,扑通一声磕下头去。

绕开秋草进了院子,喊一声凤娇,没人答应,几步跨过小院迈上台阶又喊一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扶着腰走了出来。

是她,胖了一些,长发更加乌润脸色更加白皙,一双明媚的眼含着笑,红唇如珠光潋滟,高升顿住脚步贪看着,一动也不敢动。

她也瞧着他,眼眸中笑容凝结,紧紧咬住了红唇,扶在腰间的手抚上了腹间。

顺着她修长的手看去,她的腹部高隆,难道是?闭一下眼,抿着唇上了台阶,站在她面前定定看着她。

她抬起手抚上他脸,轻声说道:“怎么瘦成了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