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面马三立老先生正在说“逗你玩”,三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肥肉乱颤,魏之远嘴角刚往上扬了一下,就想起了什么时候扭头去看魏谦,发现大哥表情木然,于是也跟着把那一点笑容压了回去,同样地摆出一副漠然的表情。

  这两兄弟一大一小,都在用上坟的表情听相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扫兴。

  三胖越笑越孤单,最后变成了干笑,只好无奈地闭了嘴,再好玩的包袱也索然无味了。

  魏谦沉默一会,就会点根烟转身往窗户边上一站,他一身的烟味重得呛人,三胖说他都快变成一根瘦高的烟筒了。

  而宋小宝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魏谦真的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见不到小宝了,所以开门的时候看到她,足足有半分钟没反应过来。

  他反应不过来的表现就是面无表情,弄得宋小宝越发惴惴不安,小姑娘活像是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一,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哥”,背着她的小书包,用下巴点到胸口上的忏悔姿势孤零零地站在门口。

  魏谦的理智这才不为人知地缓缓回笼,他第一时间往外扫了一眼,发现那个老不死的傻老娘们儿竟然没跟着,看来宋小宝是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回来的。

  他心里终于毫无顾忌地炸开了花。

  魏谦缓缓地半蹲下来,目光与小宝齐平,伸出双手,扶着她小小的、细瘦的肩膀,开口问:“你怎么……咳,回来了?”

  魏谦尽可能地不想反应那么强烈,可是还是没能一次性地说完这句话,中途就破音了,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拖长了语音,这使得他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几乎是温柔的。

  宋小宝:“我想大哥了……”

  魏谦沉思状低下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闭了闭眼,那么一瞬间,小丫头的一句话,就把他从沼泽里生生地拉出来了,他发现那始终缭绕自己身边的不想活的念头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大起大落的心情,也许是抱着小宝转一圈?或者和她抱头痛哭一通?魏谦觉得自己哪个也做不到,所以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哦。”

  除了这一个字,他好像想不出别的什么了,他拉开门,让小宝进屋,看见她一动不敢动,这才想起来,又补充了一句:“那进来吧。”

  小宝知道自己是个叛徒,没想到大哥还肯要她,整个人都受宠若惊了。

  她战战兢兢地走进来,先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同时,见了大哥似乎可有可无的态度,小宝心里又涌起某种说不出的庆幸,以她那幼稚而不发达的逻辑,她庆幸自己回来得还算及时,说不定再晚两天,大哥就真的决定不要她了。

  小宝走近了魏谦,顿时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重刺鼻的烟味,她向来非常不喜欢烟味,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不过没敢说,她怕大哥改变主意,不让她进门了。

  魏谦却敏锐地看见了。

  他弯下腰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衣服,对三胖说:“锅里还有炒米饭吗?你给她盛一碗。”

  三胖冷眼旁观他们的互动,叹了口气,冲宋小宝招招手,把她招呼到自己面前,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看了魏谦一眼,随口问:“你干嘛去?”

  魏谦:“我洗个澡。”

  三胖:“没到睡觉的时候你洗什么早?再说你烧水了吗?”

  魏谦:“没有,我用凉水。”

  三胖:“寒冬腊月天洗冷水澡,你有病啊?”

  魏谦拎着衣服一把推开他,光速脱离了之前行尸走肉的状态,恢复了他一贯的跋扈和混账:“我乐意,你跟老母鸡似的瞎叫唤什么?要下蛋?”

  三胖:“……是啊,怎么样?”

  魏谦瞥了他一眼:“憋着,明儿再下。”

  三胖:“……”

  三哥发现以自己简单的内心和平滑如蛋的大脑皮层,是真的跟不上魏大少爷的思想境界。

  其实魏谦的想法并没有多复杂,他就是怕身上的烟味熏到妹妹。

  以及……他只是一时不敢相信,有点脑残了而已。

  小宝是他的亲妹妹,这个世界上,统共只剩下了她身上那么一点血脉和他相连,他从她没有他一条胳膊长的时候就养着她,一直养到了这么大。

  有多深的感情,他连自己也说不清,她有时候不像他妹妹,更像他女儿。

  小宝几乎是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寄托,魏谦就算舍命也舍不得这个她。

  ……哪怕宋小宝是个吃里扒外的臭丫头。

  魏谦被凉水冻得一激灵,心里想:我这是有多贱啊?

  小宝期期艾艾地叫了魏之远一声:“二哥。”

  魏之远看她就烦,不想搭理,一方面心疼大哥,一方面……

  他冷眼旁观着大哥和小宝的互动,大哥表现隐晦而内敛,以至于小宝会错意,三胖不明白,只有他一个人不知怎么的心领神会,越发不高兴起来。

  突然之间,魏之远无师自通地发现,争宠才是他正确的人生路线。

  

第十八章

  魏之远整整两天,坚决不和敌人宋小宝说一个字,只要魏谦在家,男孩就每天里出外进地跟着他。

  每次魏谦一转身,他都在后面绊脚,魏谦实在被他跟烦了,但他也知道魏之远为什么这么别扭,所以不想对他发火。

  于是魏谦难得轻描淡写地和起了稀泥:“好好一起玩,别打架。”

  这回是圣旨下来了,魏之远无可奈何,只好谢主隆恩,满心怨念地重新和宋小宝建交。

  魏之远争起宠来,宋小宝真是拍马也赶不上——没办法,她实在是在这方面天生少根筋。

  比如魏谦一推门进来,就能发现小男孩一个人低头扫地擦桌子,小宝眼睛长在脸上活像喘气用的,熟视无睹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刚回来,魏谦也不想跟妹妹闹别扭,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她两句,但与此鲜明对比的,是他奖励了魏之远额外的十块钱做零花。

  第二天,眼红的宋小宝一早晨爬起来就吭哧吭哧地在家里做大扫除,中午之前就麻利地做完了,魏之远冷眼旁观,简直想冷笑。果然——晚上魏谦回来,压根就没注意到屋里变干净了。

  再比如魏谦晚上冲完凉,四处找自己脱下来的脏袜子,打算顺手洗洗,结果发现魏之远正把洗干净的袜子往晾衣杆上挂。当天,魏之远摇头摆尾地享受了大哥有点不好意思的摸头和表扬。

  宋小宝羡慕嫉妒恨,于是企图效仿,第二天,她把小爪子伸向了大哥换下来的内裤,被魏谦面红耳赤地抢走了,以及……她得到了大哥一声被踩了尾巴一样的吼:“你瞎动什么?”

  可见人世间是多么的不公平啊——魏之远和宋小宝竟然真的属于同一个物种!

  宋老太一发现小宝不见了,就知道她回去了“小流氓”那里。

  距离魏谦他们住的这片棚户区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私人经营的集体宿舍,分男女,专供进城务工人员住宿,一天一人一块钱——如果小宝和奶奶一起睡,那她们俩也只用交一个人的钱。

  宋老太原本打算攒一点钱,带小宝找个小平房租一间屋子,实在不行,她就带着小宝一起回老家去。

  没想到“回老家”这个概念刚一抛出来,小宝就跑了,她到底是舍不得她住了将近十年的家。

  自从她回家以后,宋老太每天都鬼鬼祟祟地到魏谦家附近转一圈,以便趁魏谦出门的时候偷偷看一眼小宝。

  年关将至,凛冬猖狂,女工寝室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不幸感染了传染性的肺结核,众人只好一边一哄而散地集体搬家,一边疑神疑鬼地感受着自己是不是有咳嗽和低烧的症状。

  宋老太也背着她的行李卷,搬了出来。

  她走在这个过于纷扰的城市里,在一个桥洞下看见一个快要冻死的流浪汉,她驻足一会,发现那个人一直也没人理睬,都快冻僵了,直到下午的时候,一对正好经过的中年夫妇才停车下来查看,而后报了警。

  警车很快开来,把这个人拉走,宋老太听路人议论,知道这个人如果能活下来,可能会被送到流浪人口收容所去,也有可能会被遣送回原籍。

  原籍……

  宋老太抬头看着这座北方城市里苍茫而阴沉的天空,心里想:快过年了,我为什么不回老家去呢?

  然而一个孤老婆子独自过年,还算年吗?

  宋老太低下头,抹了一把冻出来的鼻涕,下定了决心,不要这张老脸了。

  而宋小宝也终于不负众望地又一次胳膊肘往外拐了。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魏谦拎着刚买的糖瓜和包饺子的肉回家时,就看见家门口乱得一塌糊涂,里面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

  宋小宝贪心,放不下从小把她带大的大哥,也放不下血脉相连的奶奶,所以在奶奶抹着眼泪找上门来的时候,还是把她放了进来……纵然此前发生的一切事,已经足以让她理解到奶奶和大哥之间的剑拔弩张。

  大哥还没回来,一直透明人一样不吭不声的魏之远先不干了。

  自从小宝认了这个二哥、不再挑衅开始,魏之远一直对她不错,几乎没和她翻过脸,似乎一个称呼就能让小孩懂得谦让和照顾——前两天的冷战不算,宋小宝自认理亏。

  所以小宝没想到魏之远的反应会那么大,他就像是被侵入了领地的恶犬一样,气势汹汹地盯着门口的宋老太和小宝。

  但凡她们有一点打算越界的反应,他就准备扑过去决一死战。

  宋老太一直看不惯魏谦,但是对魏之远没什么意见——魏之远只是个孩子,长得漂亮,性格也不招人烦,乍一看,比闹哄哄的小宝讨人喜欢。

  宋老太先是站在门口试图对他讲道理,可惜魏之远一句人话也不听,那种凶狠乃至怨毒的眼神,从这么大的一个小男孩身上射出来,显得格外瘆人。

  宋老太放弃了和他和平解决问题,往门里迈了一步,把行李放了进来。

  魏之远一把抢过老太太的包袱,毫不留情地给扔了出去。他还嫌不够,转身开始扔宋小宝的书包,宋小宝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把这些都天女散花了出去,他又转身跑到卧室,把小宝床上的枕头被子一股脑地丢了出来。

  要是宋小宝不存在就好了,要是她们两个都不存在就好了——魏之远被愤怒冲昏了头,心里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宋小宝要去推他,被魏之远反手推了个屁股蹲。

  “叛徒!”他指着宋小宝的鼻子,虚伪地不表达自己的诉求,先给她定下一个冠冕堂皇的罪名,以本能地掩饰自己的心,“你就是个大叛徒!”

  宋小宝一开始还试图申辩:“我不是叛徒,那是我奶奶。”

  魏之远:“呸!她是个不要脸的老巫婆!”

  宋小宝一听这话,也不干了,跳着脚说:“你骂我奶奶!你个小王八有什么资格骂我奶奶?这是我家!我哥!我奶奶!你不是我家的!你走!”

  魏之远愣了两秒,一下就没词了。

  他从激烈的愤怒中冷却下来,意识到宋小宝说的话一点问题也没有。

  魏之远几乎已经忘了,这的确不是他家,魏谦的确不是他亲哥,他也的的确确没有资格来决定,让谁进门不让谁进门这个问题。

  男孩的气势汹汹一下子烟消云散,哑然在原地,脸“刷”一下就红了,分不出是愤怒还是羞耻。

  一眨眼的工夫,他年幼的自尊心就被击打得支离破碎。

  宋小宝一句话脱口而出,立刻就后悔了,可她在人情世故这方面的笨拙天性再一次占了上风,即便后悔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保持着倔强任性的表情站在原地。

  两个小孩同时静默了一分钟,然后魏之远一言不发地越过她,转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