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的脸色一定难看得要命,魏之远看了他一眼,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哥,你怎么了?”

  魏谦一声不吭地摆摆手,转身走进了厕所,吐了个肝肠寸断。

  他感到自己忽然起伏的心绪来得莫名其妙,也想强行说服自己,推门进来时那一瞬间无法言说的难堪是小题大做。

  他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魏谦不愿意没事找事,他拼命地企图安慰自己说自己想多了,然而不管用,他心里就是难受。

  魏之远立刻倒了被水端给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搂住他的腰,拍着他的后背,魏谦把酸水都快吐干净了,才勉强直起腰,接过水杯漱了口。

  他头疼欲裂,伤心欲绝,然而面对魏之远,却只是状似随口问:“作业都写完了吗?”

  魏之远点点头,伸手想扶着他,却被魏谦摇摇晃晃地拒绝了。

  在魏谦惨白平静的脸下,天翻地覆的心把他的内里搅合成了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而等他听见宋老太正在和他妹妹说什么的时候,这危险的平衡点终于破了。

  他听见那混账老娘们儿指桑骂槐地对宋小宝说:“我们离离啊,以后可要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学,当科学家,可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学坏,听见没有?”

  她说还不算,非要意有所指地回头看了一眼阴沉地站在那里的魏谦,好像一点也不怕被他听见,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摸底和探访,老太太早就看出来了,那姓魏的小子现在自诩是个“道上混的男人”,要命地要面子,绝对不会对她一个小老太太怎么样,顶多敢色厉内荏地装凶狠吓唬吓唬她。

  连魏之远都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抬头看看小妹,又看看大哥,最后充满仇恨地盯住了宋老太。

  宋老太不依不饶地继续说:“不好好上学,你就会变成社会上的渣滓,懂吗?游手好闲的那些人都不是好人,奶奶跟你说过,他们叫什么?”

  宋小宝这个小二百五缺心少肺地说:“流氓!”

  老太太表情严肃地伸手刮了她的脸一下:“就是,臭流氓,咱们是女孩,不能老跟臭流氓在一起,要不然以后看谁敢要你,名声都坏了。”

  魏之远沉下脸,一字一顿地说:“我大哥不是流氓!”

  宋小宝愣住了,懵懂地看了看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奶奶,至此方才明白这是一场严重的家变。

  魏之远急了,把杯子扔在一边,走上前去,指着老太太的鼻子说:“我大哥不是流氓!”

  “行了,你闭嘴,屋里写作业去。”魏谦一巴掌把他镇压下去了,一手拎一个,把魏之远和宋小宝丢进了卧室,

  魏谦过自己日子多少有点粗枝大叶,家里人的所作所为,偶尔让他觉得别扭一下,转脸也就不当回事了,然而宋老太的话已经明里暗里地说到了这份上,他哪还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魏谦大马金刀地往宋老太面前一坐,面色不善地打量着她,毫不客气地说:“老东西,你想怎么样?”

  宋老太终于挺直了腰杆,整个人就像是一门准备发射的迫击炮。

  然后她对着魏谦宣了战:“我要把离离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基本虐到谷底了以后剧情应该是往上走了“有今生做兄弟没来世在想你”——《兄弟》任贤齐

第十七章

  魏谦连亲妈都敢当面直接叫“婊子”,根本就不把这小老太婆放在眼里,当场冷笑一声,用上了他十分的尖酸刻薄,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要滚蛋自己滚,少惦记我妹妹,别以为你个老不死的没几年好活了,我就不敢提前送你上路。”

  他十分没教养——当然了,以他的人生经历来看,如果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教养,那此人一定是穿越的。

  老太太活了六七十年,还没有遇到过这样没老没少的混账东西,亏得她多年劳作,身体健康,不然能当场给气得厥过去。

  人在面对混蛋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变得更加混蛋,于是老太太拿出了老一辈农村妇女们撒泼打滚的绝活,毫不示弱地说:“行啊,没问题,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你就是打死我,我变成鬼也得把我孙女带走,我带她去住鸡窝猪窝,也不能让她落在你这个流氓手里!”

  魏谦阴鸷地看着她,目光中的恶意仿如实质,少年几乎已经长出了成年男人的体魄,宽肩窄腰,身上还带着斗殴留下的伤痕,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戾气,老太太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然后她回过神来,用更加强硬的态度勇瞪了回去,祭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放了大招:“有本事你就弄死我!弄死我你也是个不要脸的臭流氓!你不就点本事吗?你还能干些啥?老娘反正没几年好活了,怕你?我呸!”

  她的唾沫星子还没来得及从嘴里扑腾出来,就被魏谦蛮力推到了桌子上,魏谦终于不要面子了一次,把宋老太和木头桌子一道掀翻,泡腊八蒜的醋洒了一地,酸味呛人。

  宋老太“哎哟”一声,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头上可笑地顶着两瓣蒜,随后她深吸一口气,亮出她十里八寸都能听见的大嗓门,坐在地上嚷嚷:“杀人啦!杀人啦!臭流氓杀……”

  她的喊声戛然而止,因为魏谦一把揪住宋老太的衣领,布满青筋的手捏住了她皱纹丛生的脖子。

  宋老太的脖子就像鸡脖子一样细,被他一只手就给握过来,她的皮肤松弛,可怜巴巴的,魏谦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活生生地把她从地面上给拎了起来。

  这俊美的少年眼睛里全是阴影,形容冷漠,手心却很热,他的手劲奇大,好像是铁了心地想掐死这老太婆。

  宋老太根本挣扎不开,她像条掉到岸上的鱼一样四肢乱扑腾,徒劳地用剪得凸凸指甲抠着魏谦胳膊上的肉,脸很快变成了青紫色。

  魏谦觉得自己几乎掐到了她的器官和脊梁骨——他退学之后,日子过得无法无天,心里血气一阵翻涌,轻易地就越过了杀人放火的思想障碍,那一刻,魏谦是真想把这死老娘们儿这么活活掐死。

  宋老太伸出舌头,开始翻白眼了,就在这时,魏谦背后的卧室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哥!”

  小屋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宋小宝和魏之远站在那,魏之远面色凝重,宋小宝的尖利的童音像是一把直刺他心尖的剑,魏谦脑子里的那根筋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真的险些动手杀人,还是在自己的家里,登时骇然松手,宋老太站不稳,他一松手,她就顺着墙根滑坐在了地上,噎得不住倒气。

  魏谦一只手挡住扑过来的小宝,蹲下来用力砸了几下老太太的胸口,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力地按她的人中。

  好一会,老太太才倒上了这口气,先咳了个惊天动地,而后她把黑眼珠翻回来,声音尚且嘶哑,战斗精神却依然闪耀着光辉。

  她不顾自己方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早,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指着魏谦的鼻子森然说:“杀千刀的小畜生,你这个婊子养的!”

  魏谦还没来得及对这句话勃然作色,小宝就一头扑进了老太太怀里:“奶奶!”

  宋老太想到自己的晚景竟然凄凉成这样,寡妇失业,千里迢迢地到城里投奔儿子,被告知老年丧子,而后又让一个小畜生给欺负成这样……她顿时悲从中来,娘儿两个抱头痛哭起来。

  魏谦的表情是麻木的,心里也是麻木的,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好一会,终于叹了口气,试探地伸出手去摸小宝的头发,却被宋老太凶悍地一巴掌狠狠地打开。

  这个老太婆十分神奇,鬼哭狼嚎成这样,竟然也不耽误她骂人。

  “别碰我孙女,你这个臭流氓、杀人犯!迟早有一天枪毙你!你不得好死!”

  有那么一瞬间,魏谦竟然认为她说得对。

  他从巨大的打击、悲伤和愤怒中回过神来,突然就觉得心灰意冷。

  宋老太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当着他的面把小宝领走了,魏谦靠在墙上眼睁睁地看着,没有阻止,甚至没有吭气。

  小宝一只手被奶奶牵着,被动地跟着她往外走,不停地回头看她的大哥。

  大哥的眼睛里有血丝,整个人显得疲惫极了,一路目送着她离开。

  小宝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说,那眼神却印在了她小小的、懵懂的心里,印了一辈子,永不磨灭。

  大门“咣当”一下当着魏谦的面关上了,好一会,他才脱力了一样地坐在了地上,点了根烟,靠在墙上,叼在了嘴里,他心里茫茫然一片,哭不出也笑不出,只想倒头大睡一觉,可他知道,自己大概也是睡不着的。

  麻子没了,小宝走了……还睡个屁。

  魏之远默默地蹭过来,把烟灰缸放在了魏谦的手边上,小心翼翼地往他旁边靠了靠。

  魏谦抬头看了他一眼,魏之远连忙停住自己的动作,谨慎地观察大哥是不是烦了,发现没有,他就试探着更小心地靠近,最后,魏之远搂住了魏谦的一条胳膊。

  他发现大哥没有反对,又试探着把自己挤进了魏谦怀里,把头靠在了他身上,嗅着他身上有些刺鼻的烟草味。

  “……麻子没了。”魏谦忽然开口说。

  魏之远抬起头,看见魏谦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地板上,直觉他的话不是对自己说的——魏谦不管自己怎么称呼,从不对他和小宝直呼“麻子”,都是“你麻子哥”。

  所以魏之远识相地没吭声,静静地听。

  魏谦把他揽得紧了一点,男孩温热的体温给了他难以形容的慰藉。

  这一句话过后,魏谦就再没声音了,他倾诉不出。

  苦难磨钝了他的神经,他早就失去了真实地表达自己感受的能力。

  等魏谦抽完了身上所有的烟,才想起魏之远来,小孩已经像个无尾熊一样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魏之远开始有一点抽条了,脚先长了起来,接近了大人的型号,但骨骼依然稚嫩,站起来不矮,缩起来却依然是小小的一团。

  长得真慢啊——魏谦垂下眼看着他喟叹。

  而后他把烟掐灭了,弯下腰,小心地抱起小孩放在床上,像往常一样,关了灯一起躺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黑暗有种极强大的力量,几乎是一瞬间就击垮了他强撑的坚强和自以为的麻木。

  魏谦睁着干涩的眼睛想,他是个婊子养的臭流氓,连一手养大的亲妹妹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他这样的人活着,还活得这么艰难,根本就连一点价值也没有。

  活什么劲呢?

  还不如死了算了。

  魏谦生于冬天,腊月月底,此时日子还没到,也就是说,他还没满十七周岁。

  他没活到大,却先想到了死。

  当然,尽管这么想了,魏谦依然没死。

  死可不是一个念头闪过、说去就去那么容易的事,他就算不愿意活,也万万不敢死。

  他得苦恼麻子的妈以后怎么办。

  还得去把麻子的尸体领回来,他洗不脱麻子身上的罪和苦难,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他留在人间的这个念想打理干净,好好安葬。

  背负得太多,他死不起。

  魏谦依然阴沉麻木地过他的日子,每天去乐哥的夜总会里当他的打手,拿着乐哥的钱,把自己心里的日渐增长的憎恨讳而不言地藏起来,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他迟早有一天要乐晓东的命。

  然后强打精神地去和三胖商量,怎么办麻子的后事,要不要告诉麻子妈,什么时候去接她出院。

  只有寒假放假在家的魏之远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好歹是个会喘气的活物。

  只有魏之远才能让魏谦感觉到一点生命力——他还那么小,还什么都不知道,还有前途,还要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自己。

  魏谦养着魏之远,也从小孩身上汲取微末的希望,他刻骨铭心地懂得了“相依为命”是什么意思。

  三胖来他家,开始还惊异地问小宝和宋老太怎么不在,被魏谦发疯似的发作了一通之后,立刻了然,不再提这事了。

  那一阵子,没有人敢在魏谦耳边提宋小宝。

  家里的气氛沉闷了好多天,魏谦连吃饭都开始敷衍,三胖生怕他活活饿死自己,于是每天受虐一样地来他家里,像个任劳任怨的钟点工一样哄孩子做饭,保证电视里二十四小时播放娱乐幽默节目。

  可惜效果不良,电视越娱乐,现实显得就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