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弓没有回头箭,”赵老九接着说,“就是上了台,只准往前,不准往后,只准升级,不准降级,什么时候上台,怎么个打法,你得听我……也就是四爷的安排。”

  这也就是说,哪怕上午刚被人把腿打折了,下午胡老板一声令下,他就是爬也得爬上擂台,还是和比以前更强的人对阵。

  魏谦垂下眼睛想了想:“九哥,别的地方可真没这个规矩。”

  “这道理九哥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们有额外福利啊!比赛赢了的钱另算,这个……”赵老九叼着烟,从怀里摸出钱包,随手抽出一叠人民币,推给魏谦,“订金,你刚到,水土不服吧?吃点好的,算九哥一点心意。”

  魏谦拿眼一扫,一千块钱。

  他没伸手接,只是尽可能地显得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九哥不怕我带着钱跑了?”

  赵老九伸出油乎乎的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这么点零花钱,你九哥我还不放在眼里——你岁数小,我也不虚伪地叫你魏哥了——小魏,你年轻,有的是前途,年轻人不能贪财,可也不能不贪财,眼皮太浅的,一辈子也成不了大器,你说有道理没有?”

  魏谦看了看他,缓缓地把那一小叠人民币拿了起来,塞进兜里,轻薄的纸币像一个铅球一样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胸口,赵老九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除了订金,四爷还给你提成,赢一场,奖金之外,他给你翻倍的奖励,到时候你就知道,千八百块?嘿嘿,零花钱而已。”

  赵老九给魏谦在拳场附近的酒店里开了间新房,嘱咐摩托车少年每天给他送饭,点什么给买什么,魏谦和摩托车少年打了招呼,先去宾馆退了房,接走了魏之远,把这累赘小崽安顿下来之后,就独自一个人到了的拳场。

  拳场确实是新的,角落里还有工人在装灯管。

  台子周围十分昏暗,不刺眼的灯光只往台上打,省得拳手的精力被分散。而所谓的“台子”是中间用黄线围出来的一块区域,人们在旁边走来走去,只要不怕被误伤,想离多近就离多近。

  高一点、远一点的地方是嘉宾座,嘉宾不少,但是没有满座,一个个打扮得挺像那么回事。

  拳场里多数是男人,也有女人,有些是女拳手,基本上一个个膀大腰圆面目狰狞,不说根本看不出来是女的,另一些则衣着暧昧,色如春花,多半是穿梭于嘉宾席的招待。

  魏谦溜边走进去,十分低调地找了个没有灯光的地方,等着看开场。

  当几个赛场的灯光同时亮起来的时候,人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口哨声和大声呼叫的脏话声,魏谦眯了眯眼睛,往离他最近的一个赛台上望去。

  只见台中间站着两个男人,都光着上身,其中一个是个足有一米九的壮汉,一身的腱子肉,他缓慢地活动着自己的脖子和四肢,好像故意要给对手造成压力。

  他的对手则正好面冲魏谦的方向,这男人也不能说是小个子,不过比起对面那五大三粗的壮汉,就显得有些营养不良了,他胸口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像一条丑陋的大蜈蚣趴在他身上,灯光下,眼睛里布满血丝。

  魏谦眼神不错,离得不远,他看见这个男人的眼角正神经质地不断地抽搐着。

  魏谦的肌肉本能地缩紧了一下,他觉得这人好像有点不对劲。

  庄家在赛台后面摆了张桌子,美女们开始鼓动大家下注,壮汉和刀疤的赔率是一比二,很多人挤过去下注,魏谦让了地方,往后退了一级台阶。

  这时,一个少年穿着件背心就冲了上去,手里拿着一个大铃铛,咣当咣当地乱震一通,代表开场了。

  这里没有专业的裁判,所有人都是裁判,上了赛台的,没有规则,生死不论,一方站着另一方躺下为止。

  魏谦的注意力还没从那位穿着大裤衩大背心的少年身上拉回来,壮汉一记左勾拳就冲着对手的脸砸下去了,他带了拳击手套,显得拳头大如篮球,刀疤男猝不及防,被他打得脸偏到了一边,顿时鼻血横流,魏谦怀疑他鼻梁骨都被打歪了。

  身后人声鼎沸,震得他耳朵生疼。

  头上突然遭到重击容易脑震荡,被啤酒瓶子砸过的人都知道那种感觉,砸得重了,当场就能懵了,谁知那刀疤男人的脑壳好像是铁皮做的,竟然浑不在意,他甚至连鼻血也不擦,猛地扑了上去,赤手空拳地把壮汉两条常人大腿粗的胳膊架住,炮弹似的发射到了壮汉被迫张开的怀里,胳膊肘一横,结结实实地捅在壮汉的心窝。

  那壮汉五脏六腑都遭到了重创,往后接连退了三四步,脚步立刻显得虚浮,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刀疤男一声怪叫,飞起一脚补了上去,直接把壮汉给踹得仰面倒地。

  魏谦和所有人一起伸长了脖子去看,按理一方倒地,应该有裁判数秒,可是现场没有裁判,也没有人阻挡,刀疤男人乘胜追击地压了上去,像个疯狂的鼹鼠一样杂乱无章地往壮汉身上拳打脚踢,嘴里“嗷嗷”乱叫,活像犯了病。

  观众们都磕了药似地亢奋了起来,有嚷嚷的、叫好的,不远处也不知道谁打碎了酒杯,一股啤酒的味道飘来,混杂着汗臭与血腥味,魏谦情不自禁地靠了靠楼梯的扶手,他的手心上浸出粘腻的冷汗。

  直到这时,被痛揍的壮汉发出哀声求饶,双手举过头顶,三四个保镖模样的男人才蹿上赛台,把形如癫狂的刀疤男架了起来,将两个人拉开。

  方才敲铃铛的少年奔上来,举起刀疤男人的一只手,众人高声欢呼,赌赢的人一拥而上,找庄家领钱。

  魏谦没有在意谁输谁赢,他紧紧地盯着赢了比赛的刀疤男人,只见他一脸血污,眼睛里的红血丝更明显,眼珠不自然地高速转动着,胸口剧烈地起伏,表情茫然而呆愣。

  他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少年领了下去。

  退场的出口就在魏谦旁边,魏谦一路看着那个刀疤男神色木然地像他走过来,然后就在快要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突然一顿,眼睛陡然睁大,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摔倒在地,那人先是抽搐,随后是口吐白沫,到最后剧烈地挣扎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魏谦又退了一步,站在了两层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与这仰面朝天的男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借着微弱的灯光,他判断这个人死了。

  一股凉意顺着他的尾椎一路爬上了脊梁骨。

  第二十五章

  不一会,就有人挤了过来,魏谦被人推到一边,来人似乎是医护人员,怠慢地压了压刀疤的颈动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几分钟以后站了起来,神色冷漠地宣布说:“抬走吧,死了,这个衰仔自己兴奋剂吃多了猝死。没本事打,还学人家上台,活该。”

  这句话引起了群情激愤,方才赔了钱的人纷纷跳出来大骂庄家暗箱操作,赛台上依然上演着下一场生死搏斗,赛台下已经发展成为一场群殴,才开场,就高潮迭起。

  魏谦躲过了几下险些误伤他这个路人的拳头,默默地走了出去,在湿润粘腻的夜风中,他快步穿过马路,走到一家贩卖烟酒茶糖的小超市,买了一包烟,猴急地拆开,抽出一根点着了塞进嘴里。

  一个正打算进超市的老人看了他两眼,看他的样子,还以为他不是在吸烟,而是在吸毒,吓得愣是没敢进去,绕路走了。

  从头到尾,魏谦都面无表情,只有布满了冷汗的手一直在哆嗦。

  他回去的时候,魏之远已经睡下了。

  魏之远很久没有闻到过那股浓到呛人的烟味了,他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你抽烟了?”

  魏谦轻轻地应了一声:“嗯,下次不了,我去洗个澡,你睡吧。”

  魏之远没吱声,对他抽烟也没什么意见,他甚至迷恋那股味道。

  赵老九给他们开的房间是个标准间,条件不错,空调的冷气很足,环境也干净。最重要的是有两张床,在家的时候挤在一起是没办法,在这里,魏谦不打算委屈自己,因此草草洗漱之后,他就躺在了另一张床上。

  魏之远此时已经彻底醒了,他非常不习惯地发现,大哥竟然没打算和他一起睡,等了一会,魏之远估计大哥已经睡着了,于是踩着拖鞋,悄悄爬上了魏谦的床。

  谁知魏谦也没睡着,小崽一有动静,他就睁开了眼睛。

  魏谦心里正烦着,没好气地在魏之远后背上掴了一下:“你又过来讨什么厌?”

  魏之远不吭声,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魏谦:“你有病啊?有两张床非要跑到我这来挤。”

  魏之远小声说:“想跟哥一起睡。”

  魏谦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看着他。

  魏之远往下缩了缩,躲开了他的目光,伸手搂住了魏谦一条胳膊,无声地耍起了赖皮。

  魏谦啼笑皆非,这个小东西已经十一二岁了,竟然还这么粘人,从家里一路黏着他来到了南方,大老远地出门在外,还要一直黏到他床上……真愁人。

  魏谦没有再驱赶他,不着边际地想起了别的事。

  赵老九给他的一千块钱还在衬衫胸口的兜里,弄得他如鲠在喉,仰面朝天地躺着也压得胸口疼,魏谦在考虑,带着这一千块钱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跑了,再也不来这个是非之地的可行性。

  可是赵老九和他说的那些话不可避免地在魏谦的脑子里回响起来,魏谦郁闷地发现,赵老九简直看透了他。

  为了几千块钱去打黑拳,这听起来简直是脑子有坑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

  理智上,魏谦当然也认同这个看法,然而一打一打的人民币就是在他的脑子里萦绕不休、挥之不去。

  他没办法把这疯狂的渴望赶走。

  魏谦恍然间就理解了,有些整天被自己的老公老婆在精神或者肉体上虐待,竟然还哭着喊着不肯离婚的神经病都是怎么想的,那真是执迷不悟啊,真是割舍不掉的真爱啊!

  魏谦自嘲地想,别的不敢说,但是他对人民币的感情,绝对不输给世界上任何一种或扭曲或执着的爱。

  说是魂牵梦萦、鬼迷心窍也不为过。

  所以要钱还是要命,就在他脑子里开始了激烈的角逐,比当年他拿着小刀思考要不要杀了他妈还激烈。

  就在这时,魏之远说话了。

  魏之远说:“哥,我要跟你说个事。”

  魏谦不经心地随口应:“嗯?”

  “咱们楼底下有一家川菜馆,我和老板说了,以后我去给他们干活,端盘子上菜,老板答应每天给我五块钱。”

  魏谦一愣,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魏之远继续说:“他们一开始嫌我小,怕有人来查,我就说我可以假装他们家儿子,放暑假过来帮忙——哥,我看见他们的招工广告了,也打听过了,要是找个大人来做,一天至少要给十块钱的,老板只要不傻,就肯定要我。”

  魏谦良久没吭声,魏之远生怕他不高兴,又连忙补充说:“我不给你捣乱,每天上午十点出去,晚上就回来的。”

  魏谦侧过身,搂住魏之远的肩膀:“你哥穷疯啦?缺你这五块钱?”

  魏之远:“我也能赚钱,我不是累赘。”

  “累赘”两个字,魏之远说得轻极了,几乎被他吞进了喉咙里,然而魏谦毕竟离得太近,还是听见了。

  魏谦忽然心里一动,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隐约有点不是滋味,过了好一会,他才踟蹰不决地问:“小远,大哥是不是对你不好?”

  魏之远一愣,连忙飞快地摇了摇头。

  魏谦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尽可能地把声音放地平缓:“你不是累赘,小宝也不是,你们还小呢,我养着你们是应该的。”

  魏之远抬起眼看着他,魏谦略嫌粗鲁地把他的头按了下去:“将来你们俩长大了,能记得给我养老送终就行了……行了,睡吧。”

  他说完这句话,奇迹般的,心里一片澄净,再也不考虑是要钱还是要命的问题了——魏谦决定,明天就去联系赵老九,他打算休整一个礼拜,之后再上场。

  如果真的死了呢?

  他想,如果死了,那就算了吧。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打黑拳,归根到底,不是为了别人,总是为了自己多一些,他想有个前程,就得搏一把,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好怨的,公平得很。

  魏之远如果知道是他一席话把他哥推上了拳场,一定宁可自己是个哑巴。

  开始的一个礼拜,过得非常安稳,魏之远不知道大哥在忙什么,反正每天早晨,就像送他上学一样把他送到小饭店,晚上又会按时把他接回去,有人按时给他们送饭,有时候还是他从来没有吃过的外国饭,魏之远有种他们是来旅游的错觉。

  然而一个礼拜很快过去了,那天,魏谦第一次来晚了。

  天色将晚,饭店里的客人少了,魏之远不用一趟一趟跑着上菜了,他坐在老板给他的一个小板凳上,几乎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口,盯一会,就抬头看一会表,一直等到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一个人才掀开门帘进来,先是客客气气地冲饭店老板点了个头,然后才对魏之远招了招手。

  老板娘刚把五块钱塞进魏之远兜里,魏之远就迫不及待地扑向了魏谦,像个炮弹一样,每次他这么一扑,大哥都能一只手接住他,然后用胳膊夹着,把他双脚离地地悠起来,可是这次,魏之远却敏锐地感觉到大哥躲开了。

  他扑过去的一瞬间,魏谦不大自然地弯了一下腰,只用胳膊接住了魏之远,阻止了他继续往前扑,然后又转了半个身,侧对着他,这才拉着他往酒店走。

  魏之远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皱着眉问:“哥,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