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没怎么。”

  魏之远往他身边靠了靠,皱起鼻子,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血腥味:“那你身上为什么有血味?”

  魏谦眼皮也不眨地扯谎说:“路上遇到一个杀猪的,溅我一身血,好不容易擦干净的。”

  魏之远感觉到自己的智商遭到了毫无诚意的侮辱。

  魏谦却不动声色地把他领到了一家麦当劳前,这种后来都没有人愿意吃的垃圾食品,当年刚进国内的时候还是挺奢侈的,它的装潢和包装都色彩鲜明,闻起来比吃起来香,所以对小孩有巨大的吸引力。

  魏谦赶着快要关门的时候,进去给魏之远买了一个儿童套餐和一个冰激凌。

  “我警告你啊,”魏谦说,“吃就吃了,回去别告诉你妹,她烦死了,听见了吗?”

  魏之远一方面本能地被食物吸引,一方面又心怀隐忧,两厢纠结,他表情苦大仇深地点了点头,把冰激凌举到魏谦嘴边:“你尝尝。”

  魏谦往后一闪,脸上痛苦的表情一闪而过,摆手拒绝:“吃饱了,没胃口。”

  说完,他又好像让自己显得比较可信,故作不屑地说:“这都是给小孩吃的。”

  魏之远有些遗憾地缩回手,珍惜地舔了一口手里这个死贵死贵的冰激凌,同时也在偷偷地观察着他哥。

  借着微弱的路灯光,魏之远发现魏谦的脸色极其苍白,额头上的汗浸湿了他的几缕头发,贴在额角和鬓边,几乎显得他有些憔悴起来。

  魏谦的眉头轻微地皱着,并且一直保持着这个表情。

  魏谦这个人,和不熟悉的人怎么称兄道弟都可以,哪怕他是天生性格孤僻,四处讨生活的日子也把他磨砺成了一个知道怎么样圆滑的人,只有面对家人,他本来的臭脾气才会不加掩饰。

  魏之远知道,大哥极其讨厌别人吵闹,尤其讨厌奶奶唠叨,在家里,他要保持家长尊严,所以不喜欢让自己显得很活泼,他很少笑,也很少夸谁,久而久之,魏之远只能通过他的行为和细微的表情判断他心情好坏。

  根据他的经验,他哥面无表情,但是身体姿势放松的时候,心情多半是很愉悦的。

  如果脸色不好,但是肯开口骂骂咧咧,就是不高兴了,但不高兴的程度很轻,属于转眼就忘的那种。

  如果他的脸沉下来,同时眼神变得很尖锐,却一声不吭,那就是非常愤怒了。

  他不会一直皱眉,只有身体不舒服,才会不自觉地长时间地轻轻皱眉,看起来表情十分严肃,实际上却是在忍痛。

  魏之远默默地吃完了食物,顺从地被魏谦打发着去睡了。他一直闭着眼睛装——这招魏之远驾轻就熟,刚开始被大哥收留的时候,他总担心自己晚上被扔出去,不敢睡死,有时候神经太紧张睡不着,就会装睡。

  果然,不一会,魏之远就听见魏谦窸窸窣窣地起来了,他感觉大哥的动作有些凝滞,撑在床上的胳膊略有些发抖。

  魏之远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魏谦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身来,魏之远连忙把眼睛闭好。

  幸好魏谦没注意,很快站了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了伤药,走进了卫生间。

  刚脱下上衣,还没来得及擦药,魏谦先扶住马桶吐了,然而胃里没东西,只是吐酸水,他的对手一拳砸中了他的胃,结结实实的一下,乃至于魏之远让他吃冰激凌的时候,他都不禁恶心了一下。

  好一会,反胃才平息下来,魏谦几乎快要直不起腰来了,低头仔细看了一下,确定马桶里没有血迹,他才略松了口气。

  毕竟是年轻,不严重。

  魏谦靠着墙休息了片刻,这才冲水漱口,开始处理身上的伤口。

  他光裸的上身布满了可怕的淤青,裤子别着的胯骨上有一大块好像蛛网一样的紫色淤血,魏谦咬咬牙,抽下腰带,把裤子拉开一点,先沾着药膏使劲往淤血上按去,他要把淤血推开,关节活动开。

  受过这种皮外伤的人都知道,关节处淤青一大块,本来就疼得难以弯曲,如果惯着自己一动不动,时间一长,可能就真的疼得弯不过来了,得趁着还没“锈住”的时候,得忍着疼把它活动开。

  地下拳场比他想象得还要危险,才第一场,最低的等级,魏谦就赢得艰难,可他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兜里还有胡四爷叫人送来的三千块钱的酬劳和奖金,他退不出去了,除非熬完赵老九说得三场。

  但艰难归艰难,他这种级别的打法,虽然遍体鳞伤免不了,但总归是死不了,况且赵老九只说三场,又不一定非要赢,实在不行他还可以认输——前提是胡四爷和赵老九他们肯让他按部就班地升级,踏踏实实地打完这三场。

  那天死在他脚下的人始终在魏谦脑子里挥之不去,像这种黑拳场,几乎每个人都会服用兴奋剂,这是潜规则,拳场也会提供兴奋剂买卖,可稍有常识的人就知道,这玩意终归有度,过量食用给人的身体造成的伤害是无法逆转的,甚至有可能当场去见列祖列宗。

  那刀疤男一看就是老手,他不可能不懂这些,而他的对手一身中看不中用的块状肌肉,爆发力和耐力都不一定够,绝对没有强大到让那个刀疤死命灌这玩意的地步。

  要么是有什么在逼他,要么……是他吃的兴奋剂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

  疼痛刺激了魏谦的大脑,他下狠手揉着自己身上的淤血,脑子却转得飞快,至此,他突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胡四爷四处找一些像自己这样没根没底的打手,并不是单是为了暖场,而是为了……试药呢?

  魏谦思考得入神,丝毫也没察觉到卫生间门口,魏之远光着脚跑下了床,正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往里看。魏之远眼圈都红了,像个被激怒的小兽,他拼命地咬牙忍着,一根筋在太阳穴附近跳个没完没了,有种自己把牙都咬碎了的错觉。

  过了不知多久,魏谦放下药膏盒子,双手撑在洗脸池上,轻轻地“嘶”了一声,然后接了捧凉水,洗去自己一头一脸的冷汗。

  魏之远这才从一片木然中回过神来,悄悄地离开,躺回床上。

  他没躺多久,魏谦就带着一身冰冷的水汽和药味出来了,然而他似乎想起了这小崽鼻子灵的事,犹豫了一下,魏谦弯下腰替魏之远拉了拉被子,转身往另一张床上走去。

  魏之远终于忍不住了,哑声说:“哥。”

  魏谦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

  就听见那小崽子突然带着哭腔来了一句:“你要是没钱,就卖了我吧。”

  魏之远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大概……是他实在身无长物的缘故吧。

  第二十六章

  魏谦先是一愣,随后他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一种没有血脉的相连,在他心尖上牵扯了一下。

  他放松了身体,靠在冰冷的洗脸池上,感到那股冰冷几乎是镇痛的。

  “胡说八道什么?”魏谦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半开玩笑地问,“小子,你能值几个钱?小姑娘买回去还能当童养媳,买你个半大小子回去干什么?替人家吃饭啊?”

  魏之远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他突然发现自己都快改不回去了,但凡开口,本能地就会模拟弱智儿童宋小宝,挑着最蠢的那些话说。

  魏之远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讨人喜欢是不够的,撒娇装可爱也是不够的。

  他端端正正地站着,好像少先队员对着国旗宣誓一样掷地有声地说:“等我长大了,我照顾你,我去赚钱,我养你好不好。”

  魏谦的心忽然软了一下,他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自己陷下去了一块的心,以至于无所适从,几乎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好做出讨厌的大人的模样,笑话起魏之远来:“那你倒是快点长啊,我看萝卜都比你长得快。”

  魏之远信誓旦旦地说:“我想明天就长大,我……我一辈子都对你好,以后不让你吃一点苦。”

  “明天就长大?”魏谦弯下腰,一只手就抱起了魏之远,把没穿鞋的小崽子丢在床上,“我上哪给你找那么立竿见影的化肥去?”

  他胳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乃至于单手有些不稳,魏之远本能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下一秒钟,又讪讪地缩回手——他突然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羞耻,好像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经长大到对这种小孩子式的亲近不适应的阶段了。

  魏谦关了灯,很快就睡着了。

  一方面是他真累了,一方面,是他从弟弟身上获得了某种属于真正成年人的力量感,这股力量支撑着他坦然而平静。

  想要他的命?没那么容易,乐晓东说不定还没来得及转世投胎呢。

  魏之远闭了嘴,黑暗中,他睁着眼看着哥哥轮廓模糊的侧脸。

  他轻轻地闭着眼,表情安宁,鼻梁和嘴唇的侧影如同画出来的,头发有些长了,额前一缕斜斜地落下来,显出依稀几分即将褪去的稚气。

  在魏之远初步形成的审美观里,他觉得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哥好看,哥哥就像无往不胜的天神一样,把原本该落在自己头上的苦难全扛走了,在风雨飘摇中撑起了一个小小的凉棚。

  第二天,魏谦依然没敢吃太多东西,胃还在隐隐作痛。

  魏之远跑到小饭馆请假一天,回来以后开始纠缠魏谦,强烈要求回家,小东西昨天还拼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小男子汉的形象,现在故态重萌,又开始撒娇耍赖无所不为……他大概不会用别的招数对付他哥。

  ……抗争的结果是,他被魏谦用透明胶条在嘴上贴了叉。

  魏谦简单活动了一下,就坐下来翻看他带来的二手课本。

  高中课本是一种非常逆天的东西,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多无聊有多无聊,可是魏谦不觉得,他看得如饥似渴,津津有味。

  魏谦离开学校已经太久,不想回去跟不上进度。

  每次他翻开旧课本的时候,心就会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况且在他看来,也挺有乐趣的,书的原主是个酷爱发表自己感想的奇葩,连三角函数都能让他编成各出各种小段子,这奇葩还非常善于画乌龟,除了正文和笔记的地方,每个空白的角落里都让他画满了各式各样的乌龟,各自搔首弄姿,不一而足。

  哦,对了,奇葩在最后一页上标注:“神龟一出,谁与争锋,欲成龟功,必先自宫。”

  不知道此人读书究竟读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魏谦一直平静到了中午,直到送饭的人来了。

  来人带了两份食物——魏之远平时在对面打工,中午不回来吃,送饭的就只送他一个人的,这一天,魏谦因为没胃口,所以根本没有嘱咐对方多送一份来……这说明有人在监视他们。

  酒店是赵老九订的,说不定就是他们自己的产业,这样的话,连屋里也不一定安全了,因为很有可能有摄像头。

  魏谦一想到这个,立刻维持住了若无其事的表情,默默地坐回到标间自带的小沙发和小桌上,抽出一张便签纸,一边状似无所事事地临摹着旧课本上的“神龟”,一边沉下心仔细地琢磨起来。

  魏谦是惯会揣度人心的,他知道,底层的拳手大部分和他自己一样,缺钱,想捞一把就走,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出场费拿到了,奖金多半并不奢求,也就是没有人会为了赢而玩命。

  如果第二场他们平安度过,那么第三场肯定会来,但选择使用兴奋剂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输就输,输了求饶投降,挨两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第二场就把他们逼到绝境,那这些人第三场多半就不打了。

  魏谦不知道对方监视得有多严密,他基本能猜到酒店是对方的,但屋里有没有监控,手机有没有被窃听,出门会不会被人跟踪,魏谦不能确定——可能有一或两项,但不大可能面面俱到,赵老九他们不大可能会有那么大的精力。

  退一万步说,假设赵老九真的能面面俱到,整个市区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这些人退无可退,起码第三场还可以装死。

  半死不活地强行上场,被人一巴掌打趴下,这总可以理解吧?

  魏谦一笔勾出了一个俏皮的王八尾巴,笔尖一顿,心想,要让他们这些惜命又贪财的穷打手奋不顾身地玩命,得怎么设计呢?

  照着软肋戳?比如绑架家人?

  似乎也不大可能,根据他这些天的了解,很多低等拳手都是没家没业,光棍一条,而且这些人南腔北调,从哪来的都有,那样工程太大,劳心费力不说,不在自己的地盘上,还容易出事。

  所以魏谦断定,这个关键的因素要简单直白得多——要么是钱,要么是血性。

  他猜测,第二场和第三场之间的时间肯定非常短,甚至有可能那些人会逼他一天打完两场……但是怎么逼呢?

  这个具体的操作方法一定非常简单,但是巧妙而有效。

  魏谦一遍一遍地勾勒着王八尾巴,心想对钱的贪欲,他能控制住,心里有个度,赚够就走。而且魏谦相信,很多人也和他一样,心里有这么个谱,至于血性……他们这些人哪个没有见识过三教九流,而且有些人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血性不是那么容易被激发出来的。

  他暂时想不出来,于是放下笔,抬手叫过魏之远:“走,跟我出去一趟,给奶奶汇钱去。”

  魏谦穿上衣服,先是假装对周遭的路不熟,在路边买了一份地图,拿着地图,还不停地带着魏之远绕圈,绕了两圈,魏之远就明白了。

  小男孩敏感得惊人,立刻警惕地想要回头看,魏谦伸手拢住他的后脑勺,制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