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应道,“好。”

荼蘼低而柔美的歌声就这么在空旷的寝殿中盘桓响起:“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

歌声柔美,仿佛暗夜下媗美的桃花,轻轻绽放,有一种清艳妖娆的美丽。

头顶的熟锦流苏斗帐轮廓模糊,而身下的玄漆彩绘楠木围床极大,张嫣小小的身体睡在上面,觉得自己如同汪洋中的一只小船,四面不能着边。

如果我是真正的张嫣,当然没有问题。

但我不是,我是嫣然,二十一世纪的张嫣然。

在现世两千年前的汉初,女童躺在宽大的楠木床上,想起千百年后的哥哥,泪水在暗夜中静静流淌,打湿了颈下的瓷枕。

哥哥,我好想你。

汉宫再华丽再美好,却不是我生长长大的地方。我想要回家,回到两千年后,有电灯有霓虹光,有莞尔在的地方。

可是,哥哥,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再也回不去了!

夜深人静,张嫣梦到了莞尔。莞尔深深的看着她,满目哀伤。她拼命的追逐莞尔,喊道“哥哥。”明明离的很近,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拼命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到莞尔身边。

莞尔哀伤的看着她。“珍重,嫣然。”

我的妹妹嫣然,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要记得自己珍重自己,勇敢的,快乐的活下去。请记住,哥哥永远爱你!

天光透过流苏斗帐照入床上,张嫣睁开眼睛醒来。

“翁主。”荼蘼在帐外恭慎的问着,“要起身么?”

她轻轻应道,“嗯!”

姜黄色斗帐帐帘张起处,张嫣抬起头,笑的满面灿烂!

第4章 鲁元

荼蘼捧上用火炉烘过的白色单衣,为张嫣穿上,又捧出第二套夹絮绢衫,最后伺候张嫣换上一件是浅黄地茱萸纹夹撷花罗深衣,里衬黄绢底,中纳丝绵,与袖襟边缘俱都缘了一寸宽的红锦绣边,牵起衣襟,将之掩在身后复又绕过来,系上衣带,显出张嫣细细一握腰肢。

“已经到戌时了。”荼蘼道,“翁主该去正殿给皇后殿下请安了!”

张嫣点头,“嗯,咱们这就去吧!”

她带着荼蘼从自己居住的东阁中走出来,沿着椒房殿长长的廊庑行走。

椒房殿为皇后居住的中宫,正殿按制为九开间,又有东西二次殿,八间配殿,十余间轩阁,另计宫人寝,杂物间共五十八间殿房。正殿平日并不开启,只用于皇后接见后宫妃嫔的时候,吕后平日里居住在西次殿,鲁元公主此次进宫,被安置在东配殿,张嫣亦随其母,在配殿中的一间小阁中居住。她随着领路的宫人出了阁门,穿过两个院子,进了一个占地颇宽广的院子,面前的廊道陡然开阔起来,一座殿阁踞于面前,檐角飞翘,秀丽宁重,却是吕后所居的西次殿到了。

张嫣右手压左手,双手俱藏于袖中,举手加额,恭敬的朝着坐在上首的吕后拜下去,顿了一顿,再直起身来,同时双手再加额,拜道,“阿嫣见过阿婆。”

吕后抬头瞧见了张嫣,眸中立时露出一丝喜爱,招手道,“阿嫣,过来。”

她牵着阿嫣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你昨天骂你皇帝阿翁的时候,心里面怕不怕?”

张嫣点头,“怕。”

她说的并非是假话。

她本以为这只是她的又一场梦境,当时才敢冲出去,若早知道梦境变成了不可逆转的现实,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放肆的。毕竟,西汉可不是现代民主自由的年代,刘邦又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若他一个恼火,将自己给拖出去砍了,自己可没处找命去。

但自己既然已经付出了那般大的代价,便难免想要得一点好处。

吕后是自己的外祖母,也是史上鼎鼎大名的女后,女主称制,以太后之身统治中国十多年,说一不二,自己若在这个时候能够讨好讨好她,对日后也有好处。

吕后眸光一闪,心中倒着实有些感动。

她之前虽然对张嫣也算喜欢,但不过是因女儿鲁元的缘故爱屋及乌,她一生为刘邦所辜负,多年来从无一人敢当众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只有这一个小小的阿嫣,在大夏殿上挺身而出,斥责刘邦。她心中震撼之余,不免发自内心的开始喜欢上小女孩,伸手在她洁白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那你还冲出去骂他,我拉都拉不住?”

张嫣不好意思道,“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么!”

吕雉眼光温暖,拍了拍她的手背,赞道,“好孩子。”

“阿嫣当然是个好孩子。”殿外传来一声温和的笑语。殿门外的宫婢内侍屈膝拜了下去,“太子殿下。”

刘盈进殿,拜道,“儿臣见过母后。”

吕后瞧着儿子,心情大好,“起来吧。”

一个十七八岁的紫衣少年从刘盈后头上来,对吕后参拜道,“六郎祝姑母长乐未央!半月不见姑母,姑母身子还大好吧?”

吕皇后笑道,“好。”

“阿嫣。”她唤道,“这个是你吕家六表舅,你也该唤一声表舅的。”

张嫣察言观色,忙起身,朝着刘盈和紫衣少年拜道,“阿嫣见过太子舅舅。见过吕家表舅。”

吕禄瞧着张嫣,夸赞道,“阿嫣不愧是皇后姑母的外孙女儿,这模样当真俏丽,日后定是个美人儿!”

吕后问刘盈道,“叔孙太傅今日教了些什么?”

刘盈毕恭毕敬的答道,“今日太傅教的是《周礼》。”

吕后笑了一笑,“这倒是叔孙太傅的本行。”

“你与六郎从廷尉府回来,廷尉王恬对赵王的案子怎么说?”

刘盈叹了口气,拱手道,“姐夫自然是不肯承认,王廷尉也找不出什么凭证。不过他们虽恭敬的待着,却决口不提最后判置的事情。”

三人神情都十分沉重,心中明白,赵王张敖最后的结局,不过在长乐宫中最上位者心念的转折间。吕禄拍案怒道,“陛下这根本就是针对太子来的,罢黜赵王不过是为了砍断太子殿下的羽翼,莫非真的存了用神仙殿那无知小儿来替表弟太子位的意思么?”

“竖子噤声。”吕后倒眉怒斥,“这种话也能乱说么?若是有人传到陛下耳中,你要陛下怎么想?”

她扫视了一圈,微微一笑,“我椒房殿的人,哪个要是不长眼多说了一句话,本宫自然会处置了他。”

满殿宫人噤若寒蝉,屈膝应道,“是。”

吕后淡淡道,“都下去吧。”

张嫣瞅着吕后神色,起身笑道,“阿婆,阿嫣想去东配殿看看阿娘。”

吕后心中暗赞一声,柔声道,“你去吧。”

张嫣朝着吕后和刘盈行了个礼,退出椒房殿。

吕后瞧着张嫣袅袅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方收回目光,面色平静,“陛下并无易储之意,但戚姬那个贱人却一直在挑唆,我们也不能不早做预备。”

她的目光瞟过沉静的儿子,开口问道,“盈儿,你是大汉的储君,你觉得咱们于此时之时势应该如何做?”

刘盈回过头来,恭敬的拱手道,“母后,儿臣想着,于后宫之中咱们使不上力,但是朝堂大臣多是支持咱们的,此事还是要着落到朝臣身上。”

“盈儿说的对。”吕后的眸中掠过一丝欢喜,仰起下颔,目光尽是锐利,“朝堂之中,立功最高,退身最早,才干最高,最受陛下尊敬的,便数留侯。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与出谋划策,纵是陛下也不敢轻易再提起易储的念头了!”

吕禄左右张望片刻,拱手起身道,“臣愿为太子先锋,先去探探这位留侯的口风!”

赫赫有名的吕后一生共有一子一女,儿子便是太子,后来的惠帝刘盈,至于另一个女儿,便是张嫣的母亲,如今居住在椒房殿东配殿的鲁元公主刘满华了。

张嫣站在东配殿外,一时驻足,犹豫彷徨不敢入内。

她从后世穿越而来,成为如今的赵国翁主张嫣。虽然接受了张嫣的记忆,但对于张嫣身边的人事,终究还是有着一定的隔阂。鲁元公主是张嫣的亲生母亲,是张嫣在这个人世间最最亲近的亲人。不免生出一种胆怯的情绪,不知怎么,便是跨不出这一步脚步去。

殿中珠帘掌处,一个黄衣女官探出头来,清新爽利的笑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偷儿觊觎公主呢,原来是小翁主。翁主怎么不进来?”不是别人,正是鲁元身边最信服的公主令丞涂图。

张嫣笑着唤道,“涂姑姑。”敛裾自然而然的进了东配殿。

她第一眼就望见拥着素色锦衾靠在紫檀雕花填漆广榻上的女子。

高皇帝刘邦有八子一女,鲁元公主刘满华是他唯一的女儿,大汉建立之后,以嫡长之故受封元公主,封邑为薛郡鲁县。元有长之意,有汉一朝,长公主地位尊贵,位比亲王,鲁元公主十三岁时下降赵王世子张敖,第二年产下一个女儿,便是张嫣。

此时,她怀胎到了八个多月的时候,靠在背后黄梨木雕花漆床之上,绛色牡丹花绣帐被青铜帐钩勾起,在她颊边垂下,容貌和吕后有三分相似,布满了母性光辉。

因着殿中宫人刻意隐瞒的缘故,她还并不知道昨日大夏殿中发生的事情,瞧见了张嫣,眼睛蓦的亮了一亮,笑着道,“阿嫣,你过来。”

“你昨儿个晚上睡的好么?”

“挺好的。”张嫣在她的床沿坐下,乖巧的答道。

鲁元揽着张嫣的手,看着女儿的眸子闪过一丝怜惜,“苦了你了,若你阿翁没有出这次的事情,你便还在襄国,做着金尊玉贵的翁主。如今到了这长乐宫中,却只能忍着些了!”

她也曾经在宫廷中待过一段时间,自然是知道这宫中的人有多么势力,如今赵王落难,她们母女被吕后接进宫来,自己好歹还有个元公主的身份,总算不会被慢待,阿嫣却是小小年纪,难免不会看几分宫人的脸色。

“阿娘说的太过了。”张嫣笑盈盈道,“我在椒房殿真的挺好的,阿婆和舅舅待我都很好,东阁的宫人服侍的也还尽心。”她的目光挪到鲁元隆起的腹部上,“阿娘不用担心我,只要自己好好的,养好我的小弟弟就好了。”

听着张嫣提及舅舅,鲁元的唇边掠过一丝微笑,“你已经见过你舅舅了?”

“嗯,昨儿个舅舅过来探望我,我已经拜见过了!”

她掠过鲁元枕边的竹简之上,略略有些好奇,鲁元觑见了,面颊微微闪过一丝红晕,“这是你舅舅从廷尉府捎过来你阿翁的家书,我刚刚已经是看过了,说是他一切安好。”

“是么?”张嫣声音扬着欢愉,“我也看看。”取过竹简,在手中迅疾的展开,然后对着竹简上的书信,微微的僵住。

竹简上的书信不长,不过短短百余字,张敖用的是汉朝通行的隶书,字迹极是清俊劲拔,只是自己竟一个都认不得。

“瞧你。”鲁元失笑,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她的鼻头,“不认识吧?”取过她手中的竹简,温柔解说道,“你阿翁在上头说:他在廷尉一切安好,要我们不要挂念他。嗯,还嘱咐…阿嫣你在椒房殿住着要乖乖听话,晚上不要掀被子。”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微微发红。

张嫣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只微微纠结着自己上了十多年的学,一朝穿越到两千年前的古时,竟退化成了文盲的残酷事实。

鲁元抬头瞅着她的沮丧神气,好笑道,“如今知道不好意思了。在襄国的时候给你请了启蒙师傅,你却偏偏闹脾气,不肯学。”

“阿娘。”张嫣捂了脸,“人家知道错了啦!”

鲁元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娘现在教你认字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好。”

“取书案和笔墨来。”

“公主。”宫人春荣在窗前微微屈了屈膝,轻声劝道,“你怀着身子,还是不要劳累了吧!”

“不过是写几个字,哪里累不累的。”鲁元不以为然,“还不快去。”

春荣屈膝应了“诺”,不一会儿,便取了一张小小的朱漆书案摆放在鲁元公主的床上,鲁元取一管狼毫笔,于磨好的墨砚中蘸了蘸,在铺好的丝帛上写了一个“嫣”字。

“这就是你名字中的‘嫣’字。”

张嫣看着丝帛上的端正秀美的大字,“唔,原来‘嫣’字是这么写的啊!”

“是啊。”鲁元道,面上的笑意十分温柔,“嫣,就是微笑的意思,这是你阿翁给你取的名字,他希望你能够一直微笑,这样也就是一辈子幸福了。”

张嫣默然。

她的原名嫣然和莞尔的名字也来自于此,寄寓着父母对自己的子女的美好祝福。

自己虽然还没有习惯自己的新身份。但显然张敖和鲁元对自己这个女儿,都是真心疼爱的。自己是否也应该为了他们,好好的活下去呢?

“元公主…不好了…”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声音,随即静了下去。

鲁元皱了皱眉头,“外面怎么了?”

涂图从外头回来,面色有些难看,笑着道,“不过是几个小宫人在胡乱说话,奴婢已经去打发了,不妨事了!”

“不对。”鲁元公主的神色凝重起来,“将刚刚说话的人带进来。”

“公主。”涂图发急劝道。

“本公主的话不管用了么?”鲁元声音沉了下来,面色上也带了些威严。

涂图无奈,只得走到帘子下,吩咐了几句。

一个十一二岁的青衣小宫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殿来,扑到殿中跪下,抬头作悲唤道,“元公主,大事不好了,刚刚传来消息,陛下命泄公去廷尉审讯赵王,泄公回来,陛下龙颜大怒,已经是要将赵王斩首了!”

“你说什么?”鲁元公主大惊失色,从榻上站了起来。

第5章 叩阍

“阿娘。”张嫣吃了一惊,连忙扑了上去,扶着鲁元的身子,“这一定不是真的,你千万别担心,要小心肚子里的弟弟啊!”然而已经是晚了,鲁元公主已经是心中激荡,抱着腹部低下头去,喊道,“我的肚子好疼。”

“还愣着干什么。”涂图大声喊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诺。”宫人们匆匆退下。

“涂图。”鲁元紧紧的抓住她的手,那力道简直要掐出瘀痕,“我的肚子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八道。”涂图眼圈发红,扯过被衾为她盖好,“公主一辈子都会平平康康的,哪里能轻提这个晦气的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吕后匆匆的赶到东配殿,沉声问道。

配殿中寂静了一瞬,很快的又动了起来。“皇后娘娘。”涂图匆忙福身,“公主似乎动到胎气了。”

“好好的怎么会动到胎气?”吕雉脸色沉得一沉,走到鲁元榻前握住女儿的手,柔声安慰道,“满华,你不要怕,太医和女侍医马上就要到了!”

“涂图。”她抬头,锐利的眼光盯着公主令丞,“元公主究竟是怎么动胎气的?”

小宫人跪在殿旁瑟瑟发抖,涂图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道,“公主本是好好的,偏偏这个小宫人猛的闯了进来,说是陛下要杀了赵王。公主听了大惊失色,如今便躺在了床上。”

鲁元的痛叫声从殿内传来,忽高忽低。

吕后勃然大怒,“泄公明明禀报陛下赵王并无反意,你听了谁的嘱咐,来东配殿陷害公主的?”

小宫人惊的瑟瑟发抖,“奴婢只是…只是听到两个宫人私下说话,想着公主一定急着知道,便过来报于公主。奴婢实在不知道啊!”

吕后闭了闭眼睛,“将这个罪婢拖出去,乱棍打死。”

她走进了内殿,在鲁元耳边安抚道,“满华,张敖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母后。”鲁元的额头满是汗珠,抬起头来,抓着吕后的手,惶惶然道,“母后,我想敖哥,很想很想他,你让他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我已经命永巷令张泽去长乐前殿求见陛下,让他暂时让赵王过来一趟了。”

鲁元点了点头,垂下手去。

宫人们在殿中出出入入,鲁元细细的呻吟声陆陆续续从中传来。

“皇后殿下。”张泽面色发白的回来,“陛下说,元公主生产宣太医就紧够了,赵王被羁押在廷尉府,不能被放出来!”

“什么?”吕后猛然站了起来。

鲁元躺在紫檀雕花榻上声泪俱下唤道,“敖哥,敖哥还没有来么?”

“公主。”涂图在一旁急急安抚道,“大王很快就会到了。”

鲁元的心沉下去,隐隐猜到张敖怕是来不了了。

椒房殿女官苏摩从吕后身边出来,见着张嫣独自一人站在东配殿中,魂儿飘飘荡荡不知何处,不由叹了口气,微微心疼起来,上前拉住张嫣的手,亲切哄着道,“翁主,咱们出去吧!”

张嫣倔强的咬着唇,望着众人围拥中的鲁元。

眼泪缤缤纷纷从眸中下流,她想,这应当不是她的。她今天才刚刚见鲁元第一次,怎么会为鲁元哭呢?那这止也止不住的泪珠,究竟是谁的呢?

是阿嫣吧?

鲁元是阿嫣的娘亲,阿嫣定然很爱很爱她的阿娘吧?

她被苏摩从殿中拖出去,一双杏核目定定的凝望着雕花榻上的鲁元。

这个在床榻上拼命挣扎的女子,她还这么年轻,她本来应该享受一段更美好的生命和爱情,而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在生死之间苦苦徘徊。

张嫣猛然挣开了苏摩的手,“翁主?”